作者:庄不周
刘协看看陆议,嘴角微颤。
这算什么,历史的惯性么?
不过细想起来,区别还是有的。
历史上的陆议改名是因为孙策控制了江东,陆氏有仇而是不能报,只能低调做人,改名为逊是一种被迫无奈的举动。如今他要潜行万里之外,在罗马为间,却是主动为之,意义完全不同。
相同的是表相,不同的是心境。
刘协想了想,伸出手指,蘸了点酒水,在案上写了逊字,轻声笑道:“以此为名,如何?”
虞翻探头一看,很是满意。他转头看看陆议,陆议眼尖,早就看清,立刻点头。
“此名甚好,谢陛下。”虞翻抚着胡须,笑道:“君子当虚怀若谷,谦逊做人。就算在万里之外,与狼共舞,也不能忘了本份,须牢记自己是大汉的臣子、儒门子弟,当以奉诏书、行王道为意。”
第1175章 迎难而上
刘巴来到荀彧面前,拱手见礼。
原本与荀彧同座的京兆计吏立刻起身让座,见刘巴不入座,却看了他一眼,又识趣的说他要去和几个老朋友聊聊天,请刘巴宽坐。说完,不等刘巴说话,便端起酒杯跑了。
荀彧看在眼里,忍不住笑道:“子初,你这大司农还真是跋扈啊。”
刘巴嘿嘿一笑。“有些人不能太给好脸色,要不然会恃宠生骄。我没有天子那样的杀气,可以不怒自威,只好将心情摆在脸上了。”
“你啊,不屑与俗人比肩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何必找这么多理由,连天子都敢调侃?子初,为人臣者,还是要有几分敬畏之心的。”
刘巴笑着点头,神情却不以为然。“那你倒是说说,你是如何保持这敬畏之心的?我听说,你与天子见面之后,一直在兰台读书,是天子的吩咐吗?”
荀彧扭头看了刘巴一眼,举起酒杯,和刘巴轻碰。“读书还要天子吩咐?”
刘巴一仰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若不是天子吩咐,我实在想不出你荀文若会说出《牵星定位术》高于《五经章句后定》这样的话来。”
荀彧眼角轻动,动作微滞,随即又恢复了正常,缓缓将杯中酒倒入口中,闭上眼睛,品了片刻,又慢慢咽下,长出一口气。
“好酒,入口虽淡,回味却长,值得细品。”
刘巴拿起酒壶,给荀彧添酒。“那你慢慢品。反正是守岁,大不了从今年品到明年。”
荀彧忍俊不禁,侧身附在刘巴耳边说道:“想不到你刘子初也有按捺不住的时候。我刚才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打听,是今年,还是明年,结果你还是没能等到明年。”
刘巴眼皮轻挑,静静地看了荀彧片刻,嘴角轻挑。“我也想不到你荀文若还有如此轻松的时候,我还以为你现在正面壁图破壁呢。这么说来,这几天读书大有收获?”
“其实也没什么,他山之石尔。”荀彧淡淡的说道:“论学术,岂能和我华夏正统相提并论。”
刘巴眼神微闪。“你说的华夏正统,包括道法墨之类的百家之学么?”
“当然,百家之学也是为道而生,只是观点不同而已。”
刘巴立刻追问道:“与儒门相比,有高下么?”
“人尚且有智愚,学术岂能没有高下?同样是儒门,不是也有君子儒,小人儒么?”
刘巴沉吟片刻。“依你之见,这他山之石的高下如何?与诸子中的哪一子相当?”
荀彧又喝了一口酒。“你这个问题过于宽泛,让人如何答?希腊、罗马虽是蛮夷,知名的贤者也是数以十计,岂能一一尽数。你我既是官员,不如从其施政裨益处着手,取其精华,为我所用。”
刘巴苦笑。“你这荀文若,我正经向你请教,你怎么和清谈似的,云山雾绕,不及本义。还能不能说点有用的?真不想说,我就不打扰了,去找别人喝酒。”
说着,刘巴作势欲起。
荀彧伸手按住刘巴。“子初,你别急嘛。我只是在想,该和你说些什么,并非有意怠慢。”
“这还差不多。”刘巴顺势重新坐好。“不瞒你说,我在长安时,也经常去同文馆,与毛孝先(毛玠)盘桓。只是公务繁忙,静不下心来研讨,只能了解一些粗略肤浅的学说。希腊、罗马的贤者虽多,能入我心的却不过寥寥数人而已。一个姓苏的,一个姓柏的,最为可喜,其他人皆不足道。”
荀彧愣了一下,才明白刘巴说的姓苏的、姓柏的是谁,不禁哑然失笑。
“那姓亚的呢?”
刘巴也笑了,举杯与荀彧相碰。“姓亚的虽说学问渊博,堪称通才,但是论境界之高,不及苏、柏二人远甚。勉强拟之,若苏为老子,柏为孔子,亚当为墨子。”
荀彧思索片刻,点头表示赞同。
他也有类似的感觉,觉得亚里士多德不及苏格拉底、柏拉图,之所以能得大名,可能和他弟子亚历山大有关。仅就学术之精纯、境界之高远,终究还是略逊一筹。
两人说了一阵闲话,荀彧扯回正题。
他对刘巴说,希腊本是小国,土狭民寡,遂以经商为业,跨有地中海,成为一方之霸,也算是不易。其制度、习俗多与经商有关,有不少值得借鉴的地方。
刘巴官居大司农,但他负责的事务却有大半与经商有关,尤其是与西域商路有关,经常与西域商人打交道。希腊虽亡,但西域商人还是尊崇希腊,言必称希腊,就连文字都以希腊文为尊。多了解一些希腊的历史,对刘巴与西域商人交往有益,对管理商业、商人也有帮助。
华夏有悠久的经商传统,对商业的利弊也很清楚。出于稳定的需要,大多采用重农抑商的国策。但多年的事实证明,抑商只是压制问题,并不能解决问题,也不能充分发挥商业的价值。
在天子重实业的前提下,重新认识商业,发展商业,就成了以刘巴为首的官员必须正视的现实。
躲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迎难而上,以希腊等国为他山之石,制定适合大汉的商业政策,才是有志于政的仁人志士正确的选择。
刘巴听了,不禁有些咂舌。
“文若,你这几天没有白费,这书读得值。我虽说对希腊学说也有了解,却还是留连于论道,没有想到这一点。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想法了。”
“比如说?”
“比如说,我们或许应该加强水师的建设。”刘巴笑道:“希腊人经商,可都是走水路,势力局限于地中海周边。原因无他,水运成本最低。如今西域商路虽说畅通,但人行马驮,不仅耗时太久,运输成本也太高。且受西域地理所限,能够提供的粮食就那么多,商队规模有限。如果能走海路,以船载物载粮,消耗便小得多。文若,你推崇牵星定位术,是不是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荀彧笑了笑。“说实话,真没有。我推崇牵星定位术……”他停了片刻,又想起了天子当时的神态,不禁后背生凉。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淡淡地说道:“我推崇牵星定位术,只是不希望太多的儒门子弟画地为牢,将目光局限于五经之内。须知五经虽是圣人之作,毕竟只是阐述道之言,不是道。”
第1176章 同道为朋
刘巴闻言而笑,随即目光转向被一群人围在中间的赵爽,一声叹息。
“三百年了,儒门又将迎来一次巨变,不知道这次会是谁独立潮头。”
荀彧心有同感,却不像刘巴那么沉重。“大道之行,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未必是坏事。至于谁能独立潮头,又有什么区别呢?天下为公,不必分今文、古文,师法、家法。”
刘巴咂了咂嘴,喝了一口酒,忽然笑道:“这倒是你荀氏的机会。”
“不,这是所有人的机会。即使是对儒门来说,打破门户之见,也是有益的。大道汤汤,百川归海,是必然之势。固守一隅,只会成为一潭死水,臭不可闻。”
荀彧神情严肃,语气坚决,眼中却渐渐露出光来,犀利逼人。
刘巴沉吟不语,若有所动。
良久之后,他再次举起酒杯。“文若兄终究是大才,数年向隅,一朝破壁,可喜可贺。”
荀彧也举起酒杯。“唯其行艰,能得思深。子初,你我本是同行者,只是得道有先后而已。”
刘巴哈哈一笑。“我虽先行,却是后至。文若,你不必谦虚,否则倒显得我见识浅了。”
荀彧也笑了,举杯一饮而尽。
两人重新添酒,聊起了其他的话题。
也许是有心,也许是无意,不知不觉,话题就转到了眼前的厌胜钱上。
因为价值悬殊,所以银质的厌胜钱得者甚众,只要表演节目,哪怕是参与群体表演,都可以得到一枚。想得到金质的厌胜钱就不容易了,需要节目效果好,得到众人喝采才有。
得到金质厌胜钱的人都成了众星追捧的月,那枚金质厌胜钱也被众人传看,羡慕不已。
荀彧、刘巴倒不至于计较这些,他们更关注的是金银币对经济的影响。
因为银的数量有限,所以银币的影响力远远不如金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他们有两点担心,一是万一哪天突然发现了大银矿,会产生哪些问题;二是就目前而言,银的产地大多在益州南部和交州西部,最著名的就是朱提银。推行银币,会对西南地区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是朝廷必须考虑的。
这正是治民的司徒以及直接主管经济的大司农不可推卸的责任。
荀彧、刘巴将来都是有机会做司徒的人,刘巴还是现任的大司农,很自然的将这些问题当作了自己的工作内容。
荀彧提议,有必要对矿藏进行一次调查,搞清楚有哪些矿藏可用,以免措手不及。
刘巴表示同意,但他随即又提到了一个问题。
山林矿产原本归少府,即皇室私产,后来由光武转归大司农。这本是以皇室私产补朝廷公用不足的好事,后来实践却出了问题。皇室的开支越来越大,反而侵占了朝廷公用,使大司农苦不堪言。
如今天子中兴,虽然没说是否要调整这项收入的归属,但皇后掌南阳织坊,弘农王夫人及几个贵人掌数郡印坊,却是不争的事实。已经划归大司农的山林矿产要不要还给少府,就成了大司农必须面对的问题。
不解决这个问题,调查矿藏就无从谈起。
如果这些还归大司农管,大司农就不能不吸取教训,对皇室开支进行限制,以否得不偿失。今上节俭,不代表后继之君也能如此节俭。当初光武皇帝也崇尚节俭,可是到了桓灵二帝,后宫规模太大,消耗了太多的财赋,却没人能阻止。
如果这些不归大司农管,要还给少府,那就更没什么好谈的了。
听刘巴说完,荀彧恍然,不满地瞪了刘巴一眼。“原来子初这么急切,是想让我冲锋陷阵啊。”
刘巴嘿嘿一笑。“文若,这也不仅仅是为我,也是为你将来着想嘛。再者,正因为你现在还不是大司农或者司徒,更适合出面,提请天子留意。”
荀彧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虽然对刘巴的狡猾有些不爽,但他也承认,这件事必须尽快解决。
经济是根本,而制度则是保障。不先解决制度问题,难免有名不正、言不顺的问题。战乱之际,可以事急从权,如何天下已经太平,可以对制度进行调整、规范,不能再随心所欲了。
皇后、贵人们深度参与织坊、印坊的行为,必须加以限制。
皇后之父伏完不管事,安心在长安做学问,作为荀贵人之父的荀彧却不能坐视不理,任由事态发展。
由他出面与天子商洽,的确比杨彪、刘巴直接去说更合适些。
荀彧想了一会,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刘巴一点也不意外,长身而起。“我去和渤海郡计吏聊聊,你有没有什么要关照的?”
他和荀彧共事过一段时间,关系莫逆,自然知道陈群与荀彧的关系。
荀彧抬起头,没有回答刘巴的问题,却看着刚和天子谈完归座的虞翻三人。“子初,虞仲翔行事可是越来越张扬了。如此场合,提携赵爽也就罢了,怎么连他的私淑弟子也带来了。”
刘巴瞅了一眼,却没在意。“讲武堂的事,你管得着吗?天子只是归政司徒、司空,可没归政太尉。”
“子初此言,殊为不当。”荀彧正色道:“虽说天子简易随和,毕竟是守岁之会,百官在座,还有各郡国的计吏。如果谁都可以上前觐见天子,还有什么礼仪可言?讲武堂以教授将领为务,更应该恪守礼法,以免将来有拥兵自重,藐视朝廷之徒。”
刘巴笑笑。“说得也是。文若,看你的。”说完,不等荀彧回答,起身下了堂,直奔躲在角落里的陈群。见他走过来,坐在院子里、走廊上的各郡计吏纷纷变色,唯恐刘巴找上他们。
荀彧无奈地摇摇头,却还是端起酒杯,起身离席,来到虞翻席前。
“祭酒,我敬你一杯,恭祝新年安康。”
虞翻端起酒杯,嘿嘿一笑。“多谢荀尹。可是我怎么觉得荀尹眉宇之间有剑气,来者不善呢?”
荀彧笑笑。“剑为君子器,祭酒乃江东君子,又主掌讲武堂,何必忌惮,莫不是心中有不可为人道之事?”
虞翻背后的陆议、孙尚香一听,登时变色。
孙尚香长身而起,便要发作,却被陆议及时制止。
虞翻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抚须,从容不迫。“军事算不算?”
第1177章 见贤思齐
荀彧一时语塞,倒不好反驳。
“军事当然以保密为先,祭酒理当如此。”荀彧话锋一转,随即又说道:“只是我记得,你这两位高足尚未入仕吧?”
虞翻莞尔。“原来你是冲着他们来的。荀尹,你这是挑战啊。”他放下酒杯,笑容更盛,只是眼中却露出几分战意。“荀尹是练剑有成,想在御前一显身手,赚一枚厌胜金钱么?他们是小辈,与荀尹身份不符。翻虽不才,愿陪荀尹手谈数合。”
荀彧吓了一跳,连忙苦笑道:“不愧是讲武堂的祭酒,咄咄逼人。彧虽习剑,不过强身而已,岂是祭酒的对手。不敢献丑,不敢献丑。”
虞翻仰天大笑。“不战而屈人之兵,正是讲武堂追求的最高境界。荀尹只是觉得我咄咄逼人,却还能侃侃而谈,看来我的修行还是不够。惭愧,惭愧。”
堂下众人本因刘巴而噤声,如今又听得虞翻这一声大笑,立刻将目光转了过来。就连堂上的刘协等人也看了过来,不知道虞翻和荀彧说了些什么,以至于虞翻如此说话,锋芒毕露。
但大家都听得出来,方才两人看似举杯敬酒,实质却是一场交锋,而且荀彧败了。
只是虞翻意犹未尽,并不觉得痛快而已。
刘巴已经走到陈群身边,听到虞翻这一场笑,暗自为荀彧掬了一把同情泪。
你什么人不好惹,偏去惹虞翻?
就算是去和天子争论,也比和虞翻较量好啊。谁不知道虞翻是狂生,而且文武双全,从来没有给人留面子一说。
讲武堂的事只有天子能管,其他人但凡多问一句,都有可能触了虞翻的逆鳞。
除非你能先战胜他。
放眼天下,能在武艺上战胜虞翻的读书人,一只手可能都用不完。
亏我跑得快,没被荀彧拖下水。
此时此刻,荀彧的确很尴尬,进退两难。
他完全没想到虞翻这么不给面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将他逼到了墙角,一点回旋余地也没有。
这哪里读书人应有的风度,简直比武夫还要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