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桓阶没有说错。仅是引民间资本入股船官这一项,就不是秦始皇、汉武帝能做得出来的。他们对民间资本的态度都是打压,用各种方法限制,最后甚至用上了告缗令这样的酷政,使无数中产之家破亡。
可是天子却反其道而行之,要引民间资本入股船官,简直是闻所未闻。
不过想想他提倡的四民皆士、男女平等如今都深入人心,而且效果显著,南阳民间资本建工坊、织坊都赚得盆满钵满,谁也不敢说他就是乱来,只会觉得他雄才大略,敢想人不敢想,为人不敢为。
何况他的计划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有详细的规划,甚至连以后怎么分红、如何收税都考虑好了。
想想民间资本入股船官之后,大量新船出现的情景,就让人觉得热血沸腾。
伏氏喜极而泣。
桓阶在等待了十年之后,终于又等来了属于他的机会。
即使这个机会曾经从他手中溜走一次。
这也说明桓阶命中富贵,逃都逃不掉。她嫁给桓阶嫁对了,哪怕桓阶经她大好几岁,脾气又直。
以她的家世和容貌,她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行了,你们也累了,早点休息吧。”桓阶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走。
“你呢?”桓纂说道。
“我要连夜将这些文书看完,明天就和各家商议。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若能成功,十年之后,长沙就会成为江南大郡,足以和吴郡、豫章比肩。若是错过这个机会,后世子孙会骂我的。”
桓纂和伏氏互相看了一眼,又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陪兄长一起吧,顺便也长长见识。”
“胡闹!”桓阶瞪了桓纂一眼。“这可是司徒府的文书,我是侍中,蒙天子恩赐,才有机会带回来看。你一个布衣,岂能旁观?”
桓纂碰了一鼻子灰,红了脸,讪讪地走了。
伏氏见状,嗔道:“叔绪也是一片好意,你何必如此声色俱厉?”
“夫人你有所不知。天子随和,那是我们做臣子的运气,我们却不能因此放肆。叔绪将来若考取了散骑,与天子朝夕相处,若不知分寸,迟早会犯下大错。我现在严厉要求他,也是给他提个醒。”
伏氏理解了桓阶的良苦用心,没有再说什么。
——
桓阶看了一夜的文书,结合天子之前对他讲的,算是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有了深入的了解,也对天子的取舍和决心有了更清晰的把握。
天子开发江南的决心不可动摇,天下经济的重心在黄河两岸向长江两岸转移也是必然的趋势,这是长沙的机遇,更是江南的机遇,万万不要错过。
在江南诸郡中,长沙又有着独特的优势。
一是耕地相对多,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口。只要教化跟得上,学堂建设完备,人口优势就可以转化为人才优势。
二是交通发达。由湘水向南,经灵渠,可以沟通交州,便利程度远超依赖赣水的豫章。
如果考虑到武陵可以深入五溪,加强对山区诸蛮甚至是益州南部的渗透,对朝廷控制整个南方有着难以估量的意义。
天子渡江第一站先来长沙,又有意在此建船官、建学堂,恐怕也是着眼于此。
天子提供给他的文件中,还包括了一些在江陵建都的为粗略方案,其中就包括了南阳、南郡的经济发展趋势。虽然只是一些简单的数字,却让桓阶看到了天子的底气所在。
提倡实学,重视工商,再配合四民皆士的政策,能发挥出的作用远超他的想象。南阳这两年的发展之快,除了南阳自身具备的优势之外,新政带来的效果也不可小觑。
甚至可以说,新政才是最大的推动力。
河东、关中,凉州、冀州,无不体现了新政的巨大影响力。
如今,这个机会来到了江南,来到了长沙,来到了他的面前,他又岂能放过。
读到后半夜,桓阶和衣而卧,打了个盹。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大江驯服,长沙繁荣。梦见洞庭、湘水之上,船如过江之鲫,帆如遮天之云,跨江越海,直至万里之外。梦见江南处处有城,城城有大市,商贾往来,货物山积,人人都衣冠整齐,彬彬有礼。
“壮哉,大汉!壮哉,华夏!”桓阶的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第1201章 机会难得
伏氏早早起来,做了早餐。
桓阶吃完早饭便出了门,斗志昂扬,如同出征的将军。
来到约定的地点,一群人已经在等他,正在院中闲聊。不少人带着黑眼圈,却神情兴奋。昨天有幸参与接驾的几个人被围在中间,如众星捧月。
天子驾临长沙是件大事,吸引了太多人的关注,却不是每个人有都有资格参与接驾,只能听一些风闻。等了一夜,今天一早就赶来打听消息。
一个年纪稍大的儒生被问得有些不耐烦,甩甩袖子。
“你们急什么,等桓伯绪来了,一切都清楚了。他如今可是天子身边的侍中,昨天宴后又被天子留下长谈,比我等更了解情况。”
有人附和道:“是啊,急什么呢。天子年轻有为,有目共睹。他对屈子、贾生的推崇就不必说了,对孙府君也是欣赏有加。你们可能不知道,他身边有个年轻散骑,长下短下,长着一双碧眼的,就是孙府君的次子,讨逆将军的胞弟。”
“是么?”有人大感惊讶。“孙府君夫妻都是吴人,儿子怎么会有一双碧眼?”
“这个嘛……”那人有些尴尬,正在想怎么解释,一转头看到桓阶进门,立刻转移了话题。“伯绪来了,问他吧。”
众人呼啦一下围了过来,将桓阶闻在中央,吓了桓阶一跳,连忙大叫冷静,不要冲动。
一起来到堂上就座,桓阶知道这些人想听什么,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的将结论先说了出来。
众人听完,面面相觑。
桓阶早有心理准备,笑道:“不敢置信吧?”
那老儒生抚着胡须。“岂止是不敢置信,简直是闻所未闻。伯绪,若不是你听差了,就是天子疯了。”
“就是啊,这……怎么可能嘛。”
“我也觉得不太可信。”
“……”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有人一边说一边摇头,表示无法接受。
他们听到的消息一直是天子依赖西凉兵,打压世家,强行度田,劫夺民财。中原世家损失惨重,哀鸿遍野,有些汝颍人甚至不惜背井离乡,迁去了渤海。
就长沙而言,他们被迫向朝廷称臣也是不久之前的事。刘先苦口婆心的劝说,言犹在耳。张济在任时,西凉兵的所作为也是有目共睹。
这样的天子,怎么可能允许他们与朝廷共建船官,从中获利?
不会是一个陷阱吧,先骗我们投钱,等船官建成了,再找个理由将我们的钱吞了,甚至连人都一起宰了。
历史上那些雄主可没少干这样的事,或者说,雄主们最爱干这样的事。
秦皇、汉武,概莫能外。
桓阶也不说话,等众人议论完了,重新安静下来,才轻声笑道:“你们的担心有道理,也没道理。有道理是因为天子的确对世家尾大不掉颇为担心,正如贾生当年担心诸侯。没道理者,诸位高估了自己的实力。”
他抬起头,嘴角带笑。“我等虽小有资财,不过在长沙称富而已。到了中原,也就是中等之家罢了,根本不值天子担心。”
众人互相看看,哑然失笑的同时,又松了一口气。
虽然这话说得很没面子,但不为天子所忌,却是一个值得庆幸的事。
“天子不反对民富,相反,他一直说贫穷不是王道,只有民富才能国强。他反对的只是富而不仁,是世家依仗财力兼并土地,使百姓不能安生立命,被迫铤而走险……”
桓阶将昨天晚上与天子谈心,以及后来阅读文书所得到的信息提炼出来,一一解释。
长沙偏居江南,虽然与中原多有交通,但很多信息还是有所扭曲的,并非原貌。
比如天子对南阳世家——尤其是封君——大面积的禠夺,就有不少谣传的成份。
天子的确罢免了很多封君,但那是因为这些封君没有尽到义务。在天子落难的时候,他们无动于衷。在天子推行新政的时候,他们从中作梗。
这样的人,怎么还能成为国家藩篱?
朝廷封国,不仅是酬赏功臣,更是为国立藩,以便扶持朝廷。
既然他们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禠夺他们的爵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再者,天子只是夺其爵位、食邑,并没有赶尽杀绝,保留了他们的产业。那些人现在经营工商,日子过得不比以前差,只不过这样的消息不符合某些人的观点,绝口不提罢了。
桓阶随即将自己从文书中了解的情况介绍给众人听。
天子提到,有人建议建都江陵,他这次南下也有考察江陵的任务,并非空穴来风。
具体到提这个建议的人,就是司徒府的左长史张松,以及南长史郑度。
这两人都是蜀郡人,是益州称臣后入朝的。张松除了是司徒府左长史,还是天子信任的年轻一辈,期望甚高。他的观点被司徒府否了,却得到了天子认可。
只不过天子实地考察后,觉得江陵暂时还不具备为都的条件而已。
然而,天子开发江南的决心却是确凿无疑的,这一点可以从多个方面验证。他要在洞庭湖建船官的态度毋庸置疑,想让诸位参与合作也绝非虚言,大家可以相信他,就像你们相信我一样。
桓阶虽然年纪不大,却是长沙士林中的领袖,堪比荀彧在汝颍人中的地位,深得众人信任。既然他说了这样的话,众人就算心有疑虑,也可以暂时放下了。
他们随即讨论起了具体的细节。
桓阶拿出了几个规模不等的方案,供众人一起讨论。
其实长沙、武陵诸郡本来就有船官,只不过这些船官的规模太小,只负责官船的管理、修缮,或者造一些小船,没有造大船的能力。这次他们在建的船官更强调造船,而且是造大船,以便于长途运输通商。
天子重工商,又派遣精兵强将开拓海外。荆州、益州的商船沿着长江出海,直抵辽东、中山,获利颇丰。长沙人看在眼里,自然不会无动于衷。他们也想造大船出海,去做大生意,赚取丰厚的利润。
一开始,他们的想法是仿造海船,规模不算大,投资也有限。如果能以太守府的名义,可以无偿得到豫章船官的技术,大概投二三万金就够了。如果得不到太守府的名义,只能去买一艘船来仿造,开支就要大得多,他们未必承担得起。
现在天子愿意与他们合作,而且是以司徒府的名义,规模自然可以大一些,而他们的投资也相应的扩大一些,超出了他们之前的计划。
长沙虽然不穷,却也没有巨富,能拿出五六千万现钱的都算有钱人,很多人只能出几百万钱。要想筹集五六万金,需要在座的所有人全力以赴。
“有天子的承诺,你们还犹豫什么?”桓阶振臂高呼。“这是长沙建郡以来,等了几百年的机会,能不能在十年内一跃成为天下大郡,就在今日。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第1202章 少年有为
刘协很快就收到了桓阶的回复。
临湘本地的大户愿意出资,与朝廷共建船官,但是他们想多投一些,手头的现钱又不太够,就想拉更多的人入股,想联络周边各县,需要一些时间。
具体到参股的数额,桓阶给了一个大概的数字,十万金。
这是刘协几个方案中规模最大的一个。
如果长沙本地人能筹集十万金入股,加上司徒府能提供的技术和资金,再加上刘协以皇后伏寿身份出资,总共可以筹集二十万金左右,可以建一个与豫章船官差不多规模的大船官,包括一个三百人规模的船政学堂。
刘协听完,笑了一声。“伯绪振臂一呼,响者云集啊。”
他很清楚,仅从资金规模而言,长沙民间出资接近一半,显然是要占据相当话语权。如果不是桓阶出面,取得长沙人的信任,他们是不可能冒这么大风险的。
桓阶有些不安。
天子这话听着,怎么有点像是功高震主的味道?
刘协瞅了他一眼,笑得更加灿烂。“伯绪不必紧张。你有如此影响力,正说明我用对了人。开发江南意义深远,困难也不小,正需要像你这样的才智之士为朝廷效力。说到底,天下安与不安,还在人心嘛。”
桓阶躬身受教。
虽然他的理解未必与天子说的完全一致——天子嘛,不可能什么话都说得那么直白,总会有点言外之意——但他相信天子的态度是真诚的。
至少眼下,江南诸郡还没有威胁朝廷的实力,他这样的人还需要朝廷的支持,才能与中原实力雄厚的世家抗衡,才能在朝堂上立足。
在此之前,中原世家占据了朝堂,中原以外的士子如果得不到他们的赏识,仕途往往很艰难。
他的祖父桓超、父亲桓胜都是才智之士,可是仕途一直不顺,总在千石以下徘徊,无法跨过二千石那个关键性的门槛。
相比之下,苍梧人士燮因为师从颍川人刘陶,进入了中原士林的圈子,年纪轻轻就成为交阯太守。苍梧士家从家一跃成为当地的大族,兄弟并列州郡,甚至得以割据交州,偏安一隅。
当然,这么做也是有代价的,士燮从此就成了刘陶的门生,也就成了汝颍人的附庸。
他痛恨这种风气,不肯走这条路,拒绝了刘表的辟除,却一直找不到更好的选择。
如今天子来到他的面门,他自然要紧紧抓住这个机会,哪怕有相当的风险。
伴君如伴虎,富贵险中求。
见桓阶不安,刘协没有继续,转而讨论起了具体的计划安排。
有些话,点到为止,不宜过于深入。
就目前而言,长沙人还不是朝廷要担心的问题,桓阶也是可用之人。要与中原世家打持久战,不仅要获得普通百姓的支持,也要将这些所谓的寒门、庶族纳入统一战线之内。
只是要谨慎一些,不要养虎为患。
历史上,曹操、孙权走的都是这条路,只是他们没能坚持到底,也没有办法打破世家大族对教育的垄断,最后还是被世家大族夺取了权力。
他作为穿越者,一开始就抓住兵权不放,然后又推行教化、度田,并一步步将科举制度落到实处,正是要与世家大族争夺教育权。
争夺教育权,说到底就是争取人才。
历史上的九品中正制出台,就是世家对曹操唯才是举的反击,就是对人才的争夺。
桓阶这样的寒门、庶族就是现成的人才,没有道理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