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三天后,他收到了陈群的通知,荀彧回来了。
——
荀彧在几个县跑了一圈,刚回到洛阳。人又黑又瘦,但精神极好。
一见面,他就很兴奋地告诉袁徽,如果风调雨顺,今年他肯定能超额完成任务,让河南郡的百姓人均收入翻一倍。
袁徽莫名其妙,问荀彧道:“这就是府君如今最关注的事吗?”
荀彧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拍拍额头,请袁徽入座。“你为士燮的事而来?”
袁徽点点头,将自己一路上的煎熬说了一遍,然后请荀彧出面,请天子赦免士燮,至少是从轻处罚,不能族诛。
“谁说要族诛的?”
袁徽愣住了。“难道……”
荀彧笑了。“我两天前收到钟繇的书信,提到关于士燮的事。先告诉你结果,免得你担心。就目前的形势来看,士燮应该不会被族诛,最重的惩处要么是流海外,要么是禁锢。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会选择前者,毕竟交州也离海外不远了。”
袁徽长出一口气,沉重了很多天的心情终于轻松了一些。
“是哪位贤者进言,说动了天子?”
荀彧咧嘴一笑。“你。”
“我?”袁徽又惊又喜。
“是的,你那篇文章发表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没有一人响应。”
袁徽顿时语塞,尴尬到无地自容。
“夏卿,处士议政,左右公卿的时代过去了,也不应该再来。”荀彧语重心长的说道:“听长文说,你这两天一直在洛阳城里,想必有所感悟。洛阳毁于谁之手?董卓肯定难辞其咎,但袁氏兄弟呢?他们就没有责任吗?真要论起来,他们的责任或许比董卓更重。”
袁徽一声长叹,默默地点了点头。
“四世三公的袁氏,最后却成为险些倾覆的罪魁祸首,这值得所有人反思,尤其是我们这些以道义自居的山东士大夫。只有一腔热血是不够的,治理天下更需要踏踏实实的做事。都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很多人连修身齐家都做不到,却天天想着治国平天下,岂不可笑?更可笑的是,这样的人还成了天下士人的领袖。”
袁徽眉头微皱。“你说的是袁绍?”
“包括士燮,当然也包括你我。”荀彧严肃地说道:“你之所以为士燮奔走,不就是因为在你流落交州,不能自给的时候,士燮供你衣食?你真要有谋生的能力,何至于仰人鼻息,做人门客,如今欠着人情,不得不还?”
袁徽臊得满脸通红。“原来在府君眼中,我就是这样的人?”
荀彧不急不躁。“那你说,你是怎样的人?天下儒者那么多,比士燮学问好的人不可胜数,因为州郡而被天子惩处的也不少,你又为谁鸣过不平?”
袁徽哑口无言。
他觉得荀彧的话就像一把刀,割开了他的伪装,让他赤身露体地站在世人面前。
第1261章 当者辟易
陈群坐在一旁,也有些惊讶。
他是第一次看到温润如玉的荀彧如此不留情面地对待一个后生。
袁徽僵立了半晌,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嘴唇咬出了血。
荀彧也不着急,自顾自地喝着水,直到袁徽的脸色恢复平静。
袁徽一声长叹。“府君言辞如锋,当者辟易。”
“看来你没见过天子。”荀彧笑了。“夏卿,你来得太晚了。天子身边人才济济,想与他见面可没那么容易。与天子论道,你才知道什么叫当者辟易。”
袁徽神情沮丧。“我虽未曾见过天子,却听过不少传闻,知道他辩才极佳。”
“不是辩才佳,而是见识高。”荀彧纠正道:“天子不好辩,你不要将他当作辩士看待,否则只会越错越多。”他顿了顿,又道:“夏卿,我说你来迟了,还有一个原因。如今选用官吏,几乎都要经过考试,就算是三公也不会轻易辟除了。要不然……”
袁徽连忙拱手。“府君误会了,我来见你,只是为士燮兄弟说情,并无求仕之意。既然他们没有性命危险,我也就放心了。”
荀彧有些不好意思。“那你在这儿住几天,四处看看。”
袁徽想了想。“多谢府君,我还是想去找舍弟,听说他有意在大河上筑堰,我想去看看,或许能有用武之地。”
荀彧点头同意。
虽说朝廷没有明令禁止公府辟除,可是随着考试入仕渐渐大行于世,大部分人都会优先考虑通过考试,以免被人看作能力不足,只能走私人关系,将来被人轻视,影响发展。
袁徽还年轻,不可能一辈子不入仕,去找袁敏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他的身份太敏感,帮袁徽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
送走袁徽,陈群回到堂上。
荀彧翻看着最近刚收到的邸报,不时的摇摇头。
陈群上前。“府君为何要瞒袁徽?”
荀彧不在府中的时候,相关的文书都是由他来处理,他根本没看到钟繇的书信。
荀彧淡淡地说道:“我没有瞒,只是抢先一步告诉他结果而已,免得他浪费时间,四处奔走,还影响了别人。别人说他,他未必肯听。我说他,他不会反驳。”
陈群深有同感。
他与袁徽一见面,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了。只是他与袁徽年龄相近,不好说得太直接。荀彧则不然,他的身份、影响力无人能比,袁徽更容易接受。
“府君觉得天子能放过士燮?”
“只要那些人别惹事,天子才懒得计较一个七十老翁。”荀彧淡淡地说道:“有一件事,先告诉你一声,不要外传。”
“什么事?”
“家兄休若,要接替士孙君荣,出任北军中侯了。”
陈群大吃一惊,随即露出狂喜。“府君,这可是大好消息啊。”
“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不辟袁徽为吏了吧?”
陈群不好意思地笑笑。“明白,明白。这种时候,的确不宜多事。府君,这么说,友若他们……”
“钟元常都已经入职律学堂了,友若他们还用担心吗?他们要考虑的,只是找到适合自己的用武之地,不要再浪费时光。”荀彧一声叹息。“盛世将至,时不我待。”
陈群连连点头,喜形于色。
荀彧看了陈群两眼,又道:“长文,你年纪也不小了,赶紧成亲吧。”
“喏。一旦有合适的,我立刻求亲。”
“曹孟德的女儿怎么样?”
“谁?”陈群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
“曹孟德的女儿,上次去长安,你不是见过了吗?丁夫人对你印象颇好,还特地写了信来,问你的情况。”
“她啊……”陈群有些为难。“她……好武事,一心想考羽林,怕是不合适吧?”
荀彧摇摇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看不起武人?我跟你说,你这辈子想封侯是不太可能的,相比之下,她倒是机会更多一些。将来成了亲,生了孩子,继承的很可能她的爵位,不是你的。”
陈群神情尴尬,一时无语。
不过他也清楚,荀彧说的是实情。天子重武事,他就算做到三公,也不太可能封侯。相比之下,曹操的女儿曹英好武事,与天子身边的马贵人、吕贵人关系都极好,再加上曹操身为都护,将来从征立功的可能性极大。
“怎么样?你要是不反对的话,我就做主了。”
陈群有些扭捏。“府君,我倒是没什么,只是……我怕将来闺门不安啊。我可听说,她那脾气急得很,一言不合就动武,有时候还拔刀呢。”
荀彧险些将嘴里的茶水喷出来。“你一个男子,还怕一个女子动武?真要怕,就花点时间练习武艺吧。以后可没人喜欢文弱书生,文武双全才叫真丈夫。若你不是独子,我真想推荐你从军。”
“好……吧。”陈群无奈地点点头。
“那你准备一下,先回一趟老家,禀告你的母亲,然后去泉陵。”
“去泉陵?”
“北军班师,很快就要进行征讨交州的封赏,丁冲这次一定能加官进爵。趁此机会,也许能同意你的求亲。曹英的婚事不仅要曹操同意,也要丁冲同意,丁夫人对丁冲可是言听计从。此外,曹昂也在交州,这件事,也要他点头才行。”
荀彧笑笑。“你可能不清楚,曹丕、曹彰、曹植、曹冲都在行在,曹彰是最年轻的散骑,将来必是猛将,曹冲则是天子用心栽培的神童,期望之高,不亚于诸葛亮。”
陈群吃了一惊,这才意识到曹氏与天子走得有多近,荀彧又为什么会建议他迎娶曹操的女儿。
有这么多兄弟做后盾,曹英将来封侯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谢府君。”陈群再拜,这一次是发自肺腑的感激。
荀彧这是真的为了他好。没有荀彧出面,就算丁夫人看中了他,其他人也未必肯接受。
荀彧松了一口气,抚着胡须,看着陈群退下。
为了弥补心中对陈群,对陈氏的愧疚,他着实花了不少心思,如今总算达成心愿。
他原本还担心陈群会拒绝,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
在家族前程的压力下,陈群已经完成了心态转变,不再是那个自恃家世,目无余子的少年名士,学会了面对现实。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荀彧也说不清楚。
第1262章 循序渐进
刘协合上习题集,抬手用尾指挠了挠眉心,突然有些庆幸。
亏得诸葛亮对政治的兴趣大于学术,要不然早就漏馅了。
数学这东西真是很依赖天赋,不是努力就能解决的。自己靠着穿越者的优势,装了几年高手,如今面对两个天才少年,有点装不下去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工作之后,高等数学之类的就没怎么用过,除了一些概念,大部分都已经忘光了。他印象最深的还是中学数学,但那些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并没有太明显的代差,只用了三五年时间,一批高手就赶上了他。
论思想,他还有点余额。
论技术,他已经被掏空。
再过一段时间,他在算学上就没什么好教周不疑、曹冲了,还是让他们跟着赵爽等人去做研究比较好。再跟着自己,怕是会被耽误了。
“你们的进步很快,明天起,就去讲武堂,随赵祭酒学习吧。朕最近太忙,恐怕没时间指导你们了。”
周不疑和曹冲交换了一个眼神,一起拱手施礼。
“唯。”
曹冲又问道:“陛下,臣冒昧,敢问是立法的事,还是封赏的事?”
刘协瞥了曹冲一眼,有些意外。
曹冲虽然年少,情商却高得离谱,甚至比智商还要出色。他怎么会问这种一看就知道不太适合的问题?
“你有什么想法?”
“臣有一事不解,关于立法的,想请陛下指教。”
“说来听听。”刘协十指交叉,抱有腹前,来了兴趣。
讨论数学,他怕露怯。讨论这些,他可就不困了。
事实上,他已经在考虑以后将主要精力用来启蒙他们的政治、经济,从一开始就给他们打下实事求是的基础,免得被经学带歪了之后改不过来。
曹冲拱手再拜。“臣最近经常听人讨论立法之事,关于内外朝,大致有两种意见。一种是取消内朝,政由三公,天子垂拱而治。一种是强化内朝,天子决策,三公施行。支持前者的理由是人非对贤,孰能无过,天子虽贤明,毕竟一人而已,难以遍及所有政事。有权而不能用,必被左右所趁,不如授权三公,天子行监督之责。支持后者的理由是三公各有专长,事务繁多,又牵涉切身利益,难免顾此失彼,反不如天子高瞻远瞩,旁观者清,可以决策。”
刘协听完,会心一笑。“你自己怎么看?”
“臣觉得都有道理,无从抉择,所以才想请陛下指点。”
“元直,你呢?”刘协又看向周不疑。
周不疑也说道:“臣与苍舒讨过多次,未有定论。”
刘协点了点头。“没有定论就对了,这种事,本来就不可能有定论。”
周不疑与曹冲互相看看,更加疑惑。
“你们都读过荀子的文章,当知学与思的关系。施政与学习近似,同样有思和行的关系。思而不行,只是空想。行而不思,必落下乘。前者是道,后者是法。儒则介于两者之前,而近道。从这个角度来看,内朝决策,三公施行,是一个比较合理的方案。”
周不疑想了想,说道:“陛下所言有理,天子垂拱而治,近乎无为,未免被动。”
“没错。天子垂拱,无为而治,是上古之政。有人说是空想,有人说是史实,孰是孰非,且不去论他。但是有一点不可忽略。”
刘协欠了欠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上古蒙昧未开,君主掌祭祀之权,沟通天命,才能垂拱而治。自夫子立学以来,民智渐开,岂能恢复上古之政,全凭天意行事?有了问题,不集思广益,却去殉人祭天?”
周不疑、曹冲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寒颤,连连摇头。
以人祭天这种事,想想都觉得野蛮。
秦穆公行人殉,秦人哀之,作《黄鸟》之诗,一直被人当作秦人野蛮落后的象征。相比之下,中原很早就废除了人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