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郭图的脸颊抽了抽,拢在袖子里的手有些紧,心中一阵阵不安。
他的确带了文书,上面也有袁绍邟乡侯的印信,还有诏书的字样,但那不是给刘协的。
他此行的目标甚至不是刘协本人。
他从邺城出发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要见刘协这个小皇帝。只不过收到刘协大破西凉军,并且亲手斩杀了李傕的消息,这才临时起意,赶来见刘协一面。
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有些疏忽了。
他当然不可能将写有诏书模样的文书交给刘协。
问题是谁这么嘴欠,将袁绍矫诏行事的话传到刘协耳中?
郭图的脑子里浮现出几个名字,然后迅速锁定了一个人:丁冲。
丁冲与曹操亲近,在关东州郡还有很多亲友,有很多渠道可以听到相关的消息。他还知道丁冲刚刚因功由侍郎超擢为侍中,极受恩宠。
“陛下,传言不可轻信,小人不可亲近。”郭图含笑说道:“先帝宠信十常侍的覆辙未远,陛下当引以为戒。”
刘协哈哈一笑。“沮授是君子还是小人?”
郭图勃然变色。
天子一开口就提沮授,不像是巧合这么简单。
“陛下了解沮授?”
“略知一二。”见郭图脸色不对,刘协心中得意。
以无厚入有间,不仅可以用在战场上,更能用在挑拨离间上。
郭图与沮授不和是明摆的,这么大的间隙,不利用一下,实在太浪费了。
“看来沮授真是名扬天下,连陛下都知道了。”郭图有意无意的引导道。
见郭图上了钩,刘协又故意往回找补。“沮授是不是名扬天下,朕不清楚。朕只是听说沮授提议袁绍接朕去冀州,所以有点记忆。你这次来,莫不是为了此事?”
刘协越是掩饰,郭图越觉得自己猜对了。
“陛下何时能够起程?”
“还没定。”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兹体事大,当与公卿商议之后再说。你来得正好,袁绍究竟是如何想的?”
郭图故作不解。“陛下何出此言?车骑将军……”
刘协抬手打断了郭图。“车骑将军郭汜刚刚战死,你确定要用这个称呼?”
郭图咽了口唾沫,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袁绍。
车骑将军郭汜刚刚战死,朝廷承认的冀州牧韩馥又能强到哪儿去?他是在陈留太守府的厕所里自杀的。虽说这事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但袁绍的冀州牧一直没有得到朝廷的认可。
“陛下,郭汜乃西凉武夫,挟持重臣,祸乱朝纲,屠戮无辜。他这车骑将军真是陛下认可的吗?”
“诚如你所言,郭汜胡作非为,不堪为大臣。但袁绍就配吗?”
“陛下此言,不知从何说起?”郭图沉下了脸,声音也大了起来。
刘协哈哈大笑。“不如就从袁绍推举刘虞为帝说起,如何?”
郭图顿时语塞。
袁绍不承认天子这件事证据太多,想否认都无从否认起。天子又如此咄咄逼人,他想装糊涂都办不到,直接被天子逼到了死角。
见郭图不说话了,刘协起身绕过书案,来到帐门口,吩咐了几句。
站在帐门外的郎中转身去了。
刘协回到书案后,拿起案上的文书,看了起来。
郭图刚要说话,刘协说道:“你不用急着辩解,待会儿再说不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应该记录下来,将来著于史书,让后人知道是非曲直。”
郭图心中一紧,脸色微变。
若是与天子面对面,他纵使强辞夺理,多少也能为袁绍辩解几句。可是被人记下来,这就麻烦了。将来丢脸的不仅是袁绍,还有他。
郭图重新打量着刘协,越看越觉得和印象中的那个少年不同。
几年前的刘协虽然聪明,却没有如此锐利。
难道是因为击败了李傕,天子有了说话的底气?
郭图正思索着,身后脚步轻响,有人走了进来。
“陛下,令史琰奉诏。”
刘协放下了手里的文书,抬起眼皮,瞥了郭图一眼。“你可以说了。”
郭图口中发干,有点气急败坏,扭头不语,看向一旁准备记录的令史。
这一次,他看清楚了。
的确是个女子。
“陛下,朝廷真是无人可用了吗?竟用女子为令史?”
刘协淡淡的说道:“她虽是女子,才学却不让须眉。你若是不服,不妨与她辩论一番。”
郭图正愁没有机会岔开话题,正中下怀。
“既然如此,那就要请教了。”郭图转身向蔡琰行了一礼。“在下颍川郭图,字公则,敢问足下高姓大名,籍贯何处,师从何人?”
蔡琰放下手中的笔,微微欠身。
“陈留蔡琰,字昭姬,见过郭君。琰无师承,由先父启蒙,粗通笔墨,让郭君见笑了。”
第156章 自取其辱
郭图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像出了水的鱼。
怪不得这么眼熟,原来竟是蔡邕的女儿。
还是算了吧,何必自取其辱呢。
郭图的反应很快,随即由傲慢变成了欣喜。
“闻说你陷于贼中,车……冀……”郭图连续打了个两个磕巴,一边说一边落下泪来。“盟主曾多方寻找,皆无下落,不意今日见你无恙,可喜可贺。”
蔡琰也没说话,一手握简,一手提笔,写了几行字。
“你……”郭图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蔡琰淡淡地说道:“郭君不必多虑,琰虽女子,蒙陛下不弃,召为令史,必直书其事,不敢以一字诬君子。”
郭图心里咯噔一下,脸色变得异常难堪。
他岂能听不出蔡琰的言外之意。
这明显是针对王允杀蔡邕时的谤史之论,同时也表明了蔡琰不会给他们留面子,将来会在史书上如实记载相关的隐秘,让后人知道他们的真面目。
怪不得天子的态度如此激烈。
郭图心思急转,随即又笑道:“蔡伯喈有女如此,不为无后。令尊博学,诚为大儒,只可惜被董卓肋迫,清名有染。春秋云,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将来著史,你就不能为令尊遮掩一二吗?”
蔡琰沉默了。
郭图嘴角微挑,笑得更加得意,还有意无意的瞥了刘协一眼。
刘协从容不迫,也不急着说话,静静地等着蔡琰。
她迟早要面对这一切,既然郭图提出来了,就让她提前决定吧。
郭图转身看着刘协,面带微笑。“司马迁因李陵事受刑,发愤著史,《太史公书》多有过激之辞,学者公认。陛下困厄之际,不忘国史,令人钦佩。”
他斜睨了蔡琰一眼。“只是此女先有丧夫之痛,后有亡父之悲,又为乱兵所掠,沉沦数年,心中积忿,不亚于司马迁。陛下命这等不祥之人著史,怕是不妥,还望陛下三思。”
蔡琰脸色煞白,避席再拜。“臣失礼,请告退。”
刘协抬起手,轻轻往下压了压,示意蔡琰稍安勿躁。
“若说受董卓胁迫,何止蔡伯喈一人?朕如此,袁太傅亦如是,朝中公卿概莫能外。”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朕还清楚地记得,是袁太傅将朕皇兄引下御座,又将朕引上御座。”
郭图的脸颊抽了抽,有点后悔。
一时激愤,话说得重了,反而难以收场。
蔡邕固然有依附董卓的劣迹,其他人也不例外。尤其是袁隗,虽然他已经死了,毕竟还是袁家的长辈,不能不有所避讳。
如今支持袁绍的很多豪侠都是打着为袁隗报仇的名义。如果将袁隗认定为附贼逆臣,大义就没有了,对袁绍的实力无疑是一种削弱。
“蔡琰丧夫是卫仲道体弱福薄,丧父是蔡伯喈交友不慎,于她德行何亏?至于乱兵所掠,受了苦难,亦无损于清德。董卓乱政之际,袁绍自称盟主,拥兵数十万,不敢一战,致使西凉兵为祸关东,如入无人之境,无数妇孺遇难。这是谁之耻辱,你真的不知道吗?”
郭图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刘协扫了郭图一眼,接着又道:“身有污垢,洗去便是。怕只怕心有污垢,怎么洗都洗不干净。活着令人掩鼻侧目,死了还要遗臭万年。”
郭图心跳加速,血不断地往上涌,额头的青筋跳动。
“遗臭万年”四个字就像是诅咒,让他一阵阵心悸。
如果袁绍不能成功,遗臭万年就是他们唯一的下场。
蔡琰惊讶地看着刘协。
她没想到刘协会有这样的定力。面对郭图的侮辱和挑衅,刘协不急不躁,反击又狠又准,打得郭图节节败退,比当初击杀李傕还要痛快淋漓。
“记好,一字不许落。”刘协看了蔡琰一眼,示意她不要分心。
“唯。”蔡琰如梦初醒,想到刚才自己直勾勾地盯着天子看,不仅失礼,而且失态,不禁羞惭难当。她定了定神,提起笔,握紧了简,笔如游龙。
“你回报袁绍。”刘协提高了声音。“他若能弃恶从善,痛改前非,迎奉朝廷,朕当不计其过,赦免其罪。只是在此之前,他当上书请罪,深自反省,而不是派一个心无朝廷的狂徒来朕面前妄言。”
“你……”郭图大怒。
“放肆!”刘协一声断喝。“来人,将他带下去,送廷尉议罪。”
“唯!”史阿和另一个虎贲侍郎应声而入,将郭图反扭手臂,摁在地上。
郭图恼羞成怒,张声欲呼。史阿抬膝一顶,正中其口,顿时满口是血,两颗牙落地。
郭图呼呼着,涕泪横流,像条死狗似的,被拖走了。
蔡琰看得清楚,不禁骇然。“陛下,这么做……”
“是不是有些过了?”刘协接过了话。
蔡琰尴尬地点点头。
她的确讨厌郭图,恨不得亲手掐死他。但她也清楚,郭图的死活不重要,可若是郭图就这么死了,朝廷与袁绍就没有缓和的余地了。
“你放心好了,朕不会杀他,只是略施惩戒而已。”
蔡琰解释道:“陛下,臣并非担心郭图生死,只是郭图是袁绍的心腹。袁绍势大,不宜轻起冲突。”
“你以为这是朕一时意气?”
“臣不敢。”
“虽然朕的确看不上郭图这一类伪君子,却还不至于与他一般见识。”
刘协站了起来,踱到帐门口,看着外面正在练习射箭的虎贲侍郎。
“朕知道,不少人还对袁绍有所期望。贸然与袁绍决裂,将使朝廷步履维艰。可是有些事不是躲就能躲得过去的,怀柔只会养虎为患,感化不了心有异志的逆臣。忍让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中兴不了大汉。朕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杀出一条血路,不能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蔡琰听得入神,甚至忘了记录。
她想了想,又道:“陛下壮志,固为难得。可是大事难成,当与公卿共议,不宜独断。君臣同心,上下同欲,方能共克时艰,成就中兴大业。”
刘协转头看着蔡琰,嘴角挑起一抹浅笑。
“所以,朕没有直接杀了郭图,而是交由廷尉议罪啊。”
蔡琰微怔,随即哑然失笑,欠身道:“陛下高明。”
第157章 侮辱性很强
廷尉宣播以手支颐,靠在案上,看着帐外发呆。
远处的战鼓声、呼喝声隐约可闻,更显得他这个廷尉清闲。
天子大破李傕,重整南北军,如今最忙的就是卫尉士孙瑞和北军五校尉,光禄勋邓泉也补充了一些人,天天忙前忙后,整训虎贲、羽林,一副要做名将的模样。
其他人没那么忙,却也各有事务。
比如大司农张义赶去黄白城接收物资,太常王绛教训礼仪,少府田芬整天算帐,想从有限的物资里扣出一些来,为天子增加膳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