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覆之塔 第373章

作者:不祈十弦

然而萨莉鲁斯却对罗素说,她相当不建议罗素把自己的名字绑到它上面——这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甚至有可能招致强烈的仇恨。

罗素在思考过后,决定相信萨莉鲁斯。因此在罗素的意愿之下,萨莉鲁斯决定将其以成本价进行销售、并且大方的承担了全部的制造本金。将其作为一种社会福利定位的装置、以极低的价格卖给每个家庭。

这也是在罗素眼中,极少数能够在这个罪恶的时代,体现出“科技的温度”的造物了。

……而让罗素心情复杂的是,萨莉鲁斯的话是正确的。

因为这东西的技术并不复杂……仅仅只是因为义体科技太发达且万用,因此人们倾向于使用义体解决一切问题——如果义体解决不了、就上专业的机器或是智能机仆,而没有人想到这种用便宜的外置科技来“强化素体人类”、主打一个性价比的思路。

一旦意识到还有这种思路,想要开发出升级版的技术实在是太简单了。在崇光岛,人们畏惧于精灵董事而不敢当面模仿。但在其他空岛,很快就有了升级版。

它们中的大多数复刻品,却失去了最初“辅助老人行走”的功能,而是变成了方便于搬运重物、更效率的进行工作的劳工用具。

比如说涌泉岛。

涌泉岛第一个开发出了专业的矿用版本,能够让矿工毫不费力的进行采矿与搬运、并且不会失衡倒地。

它的确大大减轻了劳动压力,让每个工人只花十分之一的力气、三分之一的工作时间,就保质保量的完成每天的工作。毕竟矿区的开采需求并不是无限的,而是每个月都有一个定额交付的量。在工作完成之后,就可以是假期了。

可当时年轻的罗素没有预料到……涌泉岛的工人们,并不是获得了每个月二十天的自由休假时间,而是超过半数的人因此而失业。

后来,很快就出现了各种型号的民用外骨骼。而发展到最后,崇光岛还开发出了更新的应用模式……他们将驱动力脆弱、却有学习能力的机仆与外骨骼结合,完全优化掉了底层劳工。

尽管原本人们的工作,就被机仆取代了很大一部分。但培养出一个机仆的成本毕竟还是挺高的……要经过精挑细选的购入、耐心的学习培养,在锻炼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能正常使用。可以说,一个培育好的机仆比雇佣来的员工要值钱多了——服从力高、不用支付薪水、学习能力强、不会犯低级错误、可以无限加班、不会跳槽、更不会想要取而代之。

很多店里使用的机仆,其实是店主自己培养了很久的家用机仆……就比如说狼音的机仆“希”就是家用机仆,她只是在酒吧里兼职而已。

可有了外骨骼之后,哪怕是一些可能会对机仆造成损伤的、原本由高度义体化的工人进行的工作——比如说搬运货物、装箱卸货、灾难救援,也开始被配装了强化外骨骼的机仆逐渐取代。最终,失业潮还是卷回到了崇光岛。

而这次的浪潮,最初就是罗素的一个念头引发的。

那时罗素才彻底意识到,为什么始终没有人开发出这种简单的技术。

并非是所有的发明家都不理会民生需求——百年以来,一定有着意识到这件事的聪明人。

但是他们太聪明了、太有道德了。

在分析之后,发明家们意识到了一旦这技术被比他们的才能要次一级的“改良发明家”们看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于是他们最终选择了沉默,没有发表这种发明。

人口不会凭空消失,只会变成无码者。而无码者又会带来社会的动荡。

他们肯定能意识到,这是必至、终至的未来。

但他们希望自己能够将这必至的未来尽可能的拖延一些时间,至少让自己、让自己的孩子们还活着的时候,不至于卷到这种浪潮之中。

萨莉鲁斯就明白这一切。

所以她才会极力阻止罗素将自己的名义与这种外骨骼绑定——按照罗素原本的计划,它应该叫“罗素装置”,是后来被萨莉鲁斯阻止之后、它才被叫做“行走辅助装置”的。

如果是现在的罗素,他肯定会明白它将会带来怎样的新世代。可仅仅只是作为一个“天才学生”,当年才只有十八岁的少年罗素、他并不理解自己的“伟大发明”为什么会带来这种后果。

最初,才刚大一的罗素看到自己的发明帮助了如此之多的老人时,甚至还有些膨胀。而那时,萨莉鲁斯就只是拿着扇子挡住自己的嘴,眼角含笑、慢条斯理的赞同罗素的话,说着“那我们就不如多等些日子、看看未来其他的好事”之类的话。

……现在回想起来,他曾经以为是“导师对他的认可”的话、却充满了嘲讽与阴阳怪气。

从这个角度来说,崇光岛“完全自动化”的最后一步、其他空岛直至今日还没有结束的失业狂潮,也正是罗素自己推动的。

所以在那之后,等罗素真的变成萨莉鲁斯的研究生时,反而就变得谦逊了起来。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自卑、有些迷茫。

他性格转变的彻底转变,某种意义上也正是从这“行走辅助装置”才开始的。在那之前,罗素始终认为自己是个杰出的天才,在才能与性能上与凡人截然不同——他认为自己可以改变这个世界,并没有将主教大人所劝诫的“戒骄戒躁”、“三思而后行”、“凡事要多想几步,在你的目标与结果之后还要再想几步”、“太过张扬的才能会被人利用”之类的套话放到心上。

——是的,在罗素接触到的这些长辈中,主教大人是唯一多次劝诫过罗素的人。

爱丽丝从来都不会干涉罗素的发展与决定,而狼音是标准的精英论者、还是个社达派,萨莉鲁斯则是个纯粹的乐子人……他们都对罗素有着很高的期待。

而那时,唯一会泼冷水的人就是主教大人。

……只是他泼的稍多了一些。

以至于最终将罗素变成了最初来到幸福岛时的那种谦逊而低调,甚至遇事有些畏首畏尾的样子。就是因为罗素完美学会了主教大人的思考方式——就是那种在结果之后再想三步的思考方式,才让他变得这也不敢碰、那也不敢碰。

这就好比是一个社畜,有朝一日重生到了校园中。尽管那是美好的、灿金色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但他已经彻底明白了未来的生存压力,就无法再放下这一切去享受校园生活了。每次狂野的释放与堕落,都会给他带来强烈的焦虑与负罪感。

这正是因为知晓了“数步之后的未来”,才会变成的模样。

这个世界肯定是病了——那时的罗素,对这个堕落而罪恶的世界充满了失望,并将自己视为“世界之外”的某物。所以他才会在接受前世的记忆时,如此轻易就将其全盘接受……因为在爱丽丝死去之后,他原本就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归属感了。

而再度改变了罗素的人,也正是翠雀。

“如果说是世界病了的话,我反而会感到欣慰。毕竟只要是病,就有治好的那一天。

“倒不如说,我怕的是它没有生病;我怕的是,这个世界本应如此——那才是最深的绝望。”

那是翠雀第一句刻在罗素心中的话,第一句让他为之动容的话。

第一句触动了罗素的心、抚慰了他的痛的低语。

那也正是这份相互理解、相互支持的“爱”……真正的起点。

第六十一章 真相的最后一块拼图

既然主教大人有事,罗素便没有上前打扰。

他拉着翠雀耐心的等在门口的阴影处,礼貌的不去偷听他们的谈话内容。一直等到那位老太太的声音骤然变大,罗素便知道他们已经谈完了。

“哎呀,真是谢谢您了……”

“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主教大人点了点头,表情肃穆:“还请节哀。”

“您也辛苦了。”老人叹了口气,但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悲伤的神色。

目送老人离开教会之后,主教大人才回头望向罗素这边,投来了一个疑问的眼神。

罗素这才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从阴影中探出上半身,翠雀则还安静的留在他身后的阴影中。

“那位老奶奶,是来请你做临终祷告的吗?”

他随口问道:“我听你说,要节哀什么的。”

“她的儿子前不久去世了。”

主教大人发出低沉厚重的声音:“是自杀。”

“确定是自杀吗?什么原因的自杀?”

“没有什么必须去死的原因,就只是不想活了而已。”

老人微微摇了摇头:“硬要说的话,大概是才能彻底耗尽了吧。他的儿子,和你是同一个专业的,都在做义体开发的研究方向。他也是萨莉鲁斯的学生之一,算是你的嫡系学长了……你之后如果要见萨莉鲁斯的话,也可以跟她提一下这件事。

“那孩子,曾经在崇光的时候,还能稍微做出来点东西。

“可等他‘毕业’之后,自主创业的时候,就遭遇了连续失败。大概已经连续失败七八年了……前不久终于选择了自杀,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是公司在找他的麻烦吗?”

罗素嘴角微微一抽,礼貌性的询问道。

但他也知道,在这里大概是不太可能的。

如果是天恩集团的话,或许真会这样……然而在崇光岛,他们并不屑于对失败者进行什么强硬的干涉。或者说,能在崇光科技集团里被剔除的,都已经是被断定失去价值的“掉队之人”。若是他们的能力仍然还能被公司重视的话,根本不可能会通过“毕业”的方向离开。

他能够意识到,这人多半就是为数不多的才能,已经被耗尽了。

“你猜的不错,他就是彻底被淘汰掉了而已。或者说,是被‘优化’掉了。”

老人慈悲肃穆的闭上眼睛:“他将自己一生中最有价值的几年,奉献给了总公司。他所开创的上一个义体协议,就是‘海葵协议’。你应该知道它的名字……而这就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有价值的、超前于时代的造物。

“……啊,是的。我记得。在‘星象家’协议之前最具价值的协议。”

罗素的表情有些微妙:“原来是他啊。”

海葵协议,第一次实现了同类型、同品牌义手的热插拔更换,型号兼容可以到前后四个型号以内。这意味着义手换新可以不用重新适应了……也可以常备一些不同功能的义手,根据具体需求进行切换。

这极大解放了劳动力,让以前必须三四个人、或者强改造到四条手臂的那种怪物技工才能完成的工作,如今只需要一个人就能完成了。

它也曾经作为主流,在崇光岛流行了大概三四年。

而星象家协议是由罗素与萨莉鲁斯进行优化的全新版本。

因为罗素提出,海葵协议并没有解决最根本的问题——也即跨类型义体的切换。这让一个人往往只能装配一类义体,它虽然也能通过切换型号来补足功能,但这就等于是鼓励公司出一些换皮义手。

比如说同样的医用义手,其中一个型号装配肌皮缝合辅助装置、另一个型号装配神经分离与接合系统。以前在进行大手术的时候,会找两个装配了不同义体的医生。可现在不就相当于是强制要求所有医生都必须再买一套,不买的那个就辞退吗?

而且,这完全就是在鼓励企业摆烂——不再琢磨多功能集成与优化,而是可以用稍低一点的售价、低很多的成本来贩卖更多的“DLC”。并且海葵协议完全就是鼓励“一个牌子用到死”,因为他大大降低了同品牌的换新成本、这就等于是变向提高了更换品牌的试用成本。

就像是品牌手机几乎必备的“绑定品牌账户的云空间”一样。

它能切换义体,就没道理必须绑定同一品牌,这完全就是做了一个完成的功能然后反手阉割。除非,这就是他本身的设计目的——让大量义体公司配装海葵协议,以此来绑死他们的现存用户、开始卷存量市场。

于是,当时还是个少年人的罗素干脆就更进一步,在乐子人导师的帮助下,鼓捣出来了升级版。

——看我来整个狠活,大家都别挣黑心钱。

“星象家协议”在海葵协议的基础上,首次实现了同部位、跨类型义体的热插拔切换。就如同罗素自己——他将自己的工程学义手摘除之后,不需要重新适应、也不需要安装新的义手驱动,直接插上就能使用“天送”的素材制造的战斗用义手。

为了抢占市场,星象家协议同时还集成了数百种工程学插件,罗素之前使用的“星象家葵百合”、就能在没有工作台的情况下,直接给翠雀更换和升级义体。

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可移动工作台。以前那些必须插入外置碟板才能使用的常用功能中,除了涉及到网络入侵等进攻性功能,其他的也都被集成到了里面。比如说义眼的红外扫描、义眼的智能识别、义腿的自动平衡等软件层面的功能。

这完全就是海葵协议的升级版——它也成功让那些大量生产性价比极低的、功能被阉割的“义体DLC”的公司狠狠亏了一笔钱。

……从这个角度来说,那个人的自杀或许也有罗素的一份责任。

动手优化掉他的,就是罗素本人。假如星象家协议里面,公布了罗素是创意人的话,或许那位不知姓名的学长会对罗素动杀意吧。

——到了那时,他大概就会被三贤者逮捕了。也就轮不到他现在郁郁不得志,最终自杀身亡了。

哪怕他曾经是崇光集团的员工,但执行部也不会对他有任何情面。

崇光集团可是七岛之中最为公平、也是最为无情的企业。

公平与无情都体现在同一个地方——无论你是老员工亦或是新员工,在考试时都没有任何优待。定期的考评结果大于一切。

只要没有进入赞拜会,成为赞拜博士、也就是“出题人”……哪怕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假如“不及格”的数量累计够了,一样还是该滚就滚、没有任何情面。而如果能力足够强,那么哪怕刚入职才三个月、也可以在累计“优秀”的数量达标之后直接晋升。

一旦停止进步——或者说,自己的进步速度只要明显慢于同僚,就将被直接抛弃。

而能够进入崇光集团的人,都是自视甚高的天才。

罗素其实挺明白这种感觉的。

以前他在另一个世界的时候,他的大学里有着“四大疯人院”的说法,其中之首就是数学院。

能进入那里的学生,都是全国最顶尖的数学人才。

可这些“全国最顶尖的人才”之间仍有才能的鸿沟,而强者与他们的差距、比他们与普通人之间的差距还要更大。

罗素当年看到这些怪物时,也都是要满怀敬畏的。

幸好他不在数学院。

他不敢想象,在那里的学习压力会有多大——原本在高中的时候,一个个都是被老师看好的人中龙凤、是被人们吹捧的学霸。全国联赛拿个省第一、国前三,甚至在高中时就加入国家队的也不是没有。可是上了大学,他们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凡人。哪怕用全力去学,依然也经常拿不到及格、甚至补考都可能过不了。

于是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连“凡人”都不是、只是一个卑微的学渣?

然后开始感到绝望,甚至想要自杀。上吊的、跳楼的,每隔几年就会来一次。

以至于到了后面甚至连学校都习惯了,在成绩发下来前就会提前通知家长,让他们关注一下孩子的精神状况……等学生们受尽天才的折磨之后,就会卑微的只想着“不被开除就是胜利”。

——那才是仅仅四年的折磨。

而在崇光集团,这种折磨要一直持续到老。大多数人在进入崇光集团的第一年,就能明白自己的极限、意识到自己绝对成不了赞拜博士。

崇光大学本身就已经很卷了,而当他们毕业之后、以优秀的毕业成绩加入崇光集团……就可以看到自己上届、上上届、上上上届的优秀学长学姐们在努力挣扎浮沉。放眼望去,甚至连一个混子都没有,可每个月总要有那10%的不及格和30%的大差。

三次大差等于一次不及格,两次不及格就会开除。最快只要两个月,就能被踢出去……在里面想要坚持一年都非常困难。

而若是他们能够坚持住,甚至升职……他们就可以见到更广阔的天地,感受到更高的压力。

同事们并非是静止的,他们也是在不断进步和学习的。这不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问题,而是进的速度慢于他人就也等于是退步。

但最绝望的是,这并非是什么畸形的组织结构。而是无比正确的淘汰论:如果不这样做,那就根本追不上时代的发展、追不上那些“改良家”与人工智能的优化。

“在崇光岛生活是真的很累,所以你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多说什么。在这里,只是想要活下去的话,并不会特别的累……可若是追求生命的意义、寻求自己的梦想的话,就必须紧紧攥住拳头、将每一片骨头都榨出血与髓来才行。”

老人缓缓说道:“所以,明明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可他的母亲并没有对他的死亡抱有什么浓烈的哀伤之情。

“她反而是有一种怅然……终于能放下心来,感叹着‘那孩子终于能停下来了’。越是有自尊与才能的人,越是无法接受自己的脚步停滞不前的,也越是无法容许自身的倦怠与堕落……他们的压力,都是自己加给自己的。”

说到这里,主教大人深深的望了一眼罗素:“温迪是这样的,吕卡翁也是一样。

“倒是你自己……对这些东西看的很清嘛。”

“因为我明白,我并非是逐光的狂徒。我仅仅只是一面镜子,映出他人的本性与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