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你没得罪胡尚书,更没恶了陛下,你在做事之余,能不能学学世故人情?”王文只要摇头把事情挑明,说道:“你只管做事就是,但凭问心无愧。”
说一个人不通世故,固然不是好话,但说他深于世故,也不是好话。
但是一点人情世故也不讲,在官场上,还是太难了,胡濙乃是为陛下在找补,无论是因为过年押后,还是因为亲亲之谊而宽宥,那都是胡濙在为陛下洗地。
但是李宾言确实一点人情世故不讲,对胡濙一顿穷追猛打。
李宾言呆滞的说道:“问心无愧吗?”
王文重重的点了点头,说道:“问心无愧。”
他还是不希望李宾言变成深于世故,总体来说,懂一点世故人情,对李宾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王文三两步追上了胡濙,留下了风中有些茫然的李宾言。
“这李宾言还行,能捞到功赏牌的,品行都不算差。”胡濙看到王文追了上来,知道王文要说什么事,就直接开口了。
能捞到功赏牌的人,品行操守都没问题,这一点胡濙对于功赏二字,理解更深了几分。
陛下不愧是陛下啊,在遴选人才之事上,颇有办法。
胡濙岁数大了,将手揣在了袖子里说道:“咱大明朝的风宪言官要是都像李宾言这样,也不用制定《宪纲事类》去约束了,大明朝上上下下,还能现在这种乌烟瘴气?”
王文摇头说道:“其实李宾言还是适合到地方上历练一番,他持节守正不假,可是对陛下所说之事,他没什么轮廓文章,还是住在辇毂之下时日久了,不知民间疾苦。”
胡濙从袖子里伸出手来说道:“有理,再炼炼,真金不怕火炼,也许会成才。”
这简短的对话里,王文怕李宾言和胡濙在朝堂上的对峙,引起礼部尚书明公不满。
胡濙先开口,表示这事乃是公事,无碍,对于如何让李宾言成长起来,不是那么直肠子这件事,两个人也达成了共识,那就是再炼炼。
真金不怕火炼,只要李宾言弯弯肠子多一点,未尝不能成才。
朱祁钰让卢忠前往南京调查赵辉贪赃枉法一事,既然要反腐抓贪,那就要做到底。
古有商鞅变法,秦孝公能把公子虔的鼻子给剐了,为变法之事立威,那都是先秦时期了,按照历史螺旋上升论,这赵辉的侄子赵鼎,直接杀了打死打伤十余名百姓,而且赵辉还包庇,按制论死便是。
卢忠犹豫了片刻说道:“臣能请一骑天子缇骑去督办此事吗?”
天子缇骑一共有十三骑,包括朱祁钰和卢忠。
皇帝的姑老太爷,这件事,可不是小事,不请一天子缇骑压阵,卢忠怕这事办不妥帖。
“要不臣自己去一趟南京吧。”卢忠犹豫了片刻,还是打算自己去一趟得了,毕竟这可是太岁头上动土的事儿。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你在京审一下赵辉,派一天子缇骑即可。”
卢忠是朱祁钰手中的一把快刀,这把快刀一旦离开了武器的持有者,极其容易折损,不知道多少只眼睛盯着卢忠。
在京师卢忠自然无所畏惧,但是出了京师呢?
卢忠是唯一一骑抛头露面的天子缇骑,他出了京师,恐怕会有灾祸。
京师这位被坐罪的姑老太爷,卢忠亲审比较好。
朱祁钰打马回到了泰安宫,他在认真的核查石景厂四司、兵仗局和太医院提交上来的授勋名单,后日就要授勋,这可是奇功牌六枚,马虎不得。
钢铁司是徐四七,朱祁钰和他颇为熟悉,景泰炉、燋炭炉,是朱祁钰和徐四七一起搞的,朱祁钰负责奇思妙想,徐四七负责实现。
今年徐四七的主要功绩是稳定了燋炭景泰炉的配方和产量,这一点上,尤为重要,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徐四七是第一个将此事提出,并且将景泰炉产的钢铁定下了标准。
而且徐四七还是屡次改进景泰炉,让景泰炉变得更加安全,定制了安全生产的行为准则,在钢铁司,徐四七做了很多。
朱祁钰朱批了徐四七的名字。
煤井司报上来的人名叫赵要承,已经去世了。
此人设计了一种支撑结构防止渗水、预警以及报警装置,就是在容易渗水的地方设置水箱,一旦渗水,绳索断裂,就会有铜铃声响彻整个窑洞,西山窑洞的煤井并不算深,几乎所有人都可以跑出来。
赵要承是煤井司协办,大约等同于车间主任一级,但是他把别人救了上来,自己死于了塌方之中。
朱祁钰朱批了赵要承的名字。
他手中的这根朱笔,是比地府判官手中那只判官笔,还要沉重的一只朱笔。
它可以肯定人的一生,可以否定人的一生,可以给人无限的荣光,也可以让其唾骂一世、遗臭万年,可以决定国家繁荣昌盛,也可以让国家在下坡路上,站起来踩上一脚油门。
他的朱笔一批,肯定了赵要承对大明的贡献。
或许真的有判官,他的那支笔,掌阴阳,判五行,定轮回。
朱祁钰手中的朱笔,却是一个人一生存在的痕迹,身前事和身后名。
驾步司提交的名单为刘老七的人,他一个改良辂车的“宀”形减震缓冲构件,可以大幅的提高车辆的减震缓冲,减少路面颠簸对车驾、牛车、驴车、推车等物理破坏。
朱祁钰犹豫了再三,没有朱批刘老七的名字,而是划到了头功牌内。
刘老七的这种改良本身依托于钢铁司的钢铁质量的提升,而且主要是提高了朱祁钰那辆五对儿负重轮的辂车,对于普通的车驾,并没有太好的效果。
毕竟他那辆辂车可不是谁都能置办的,胡乱置办,要掉脑袋的。
朱祁钰用的辂车还是太宗皇帝当年坐的。
燋炭司今年没有上报名单,朱祁钰虽然说了可以给四块,但是燋炭司的所有技术和规则,其实都是当初朱祁钰和徐四七商量确定下来,燋炭司并没有来试探。
兵仗局的是一个银匠大工匠陈有德,此人改良了人力螺旋压力机,而且提出了一种水力螺旋压力机的构想,目前还在实验当中。
朱祁钰并没有朱批这个名字,选择了押后,等待陈有德的水利螺旋压力机的诞生,再行放赏。
如此朱批圈名,这次的奇功牌共有四枚,徐四七、赵要承,陆子才、欣克敬,暂时押后的有陈有德,审核未过的有刘老七。
朱祁钰对着刘老七的名字犹豫了很久,最终决定不放奇功牌,而是给了一块头功牌。
赏罚分明,有等同于上阵夺旗之功,自然要给奇功牌,但是刘老七的功绩显然还不够大。
朱祁钰将手中的名单交给了兴安,嘱咐他,将所有人包括刘老七和陈有德叫到泰安宫来。
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月牙,马上就要过年了,天上的月亮已经变得一道牙,很快就会消失在天边。
大明正在他的手中逐渐转向,这一年以来,朱祁钰做了很多,但是似乎也就是在讲武堂泡了一年、办了一个石景厂、搞了一个兵仗局铸币,又弄了个计省和劳保局,确定了一些方向。
还在太庙杀了一个败类。
朱祁钰不知道自己干的好不好,皇帝是没有KPI的,也没人考核他,京察更是查不到他的头上来,朝臣们都会拍马屁,石亨是花心思,胡濙是吹得天花乱坠,其余朝臣的奏疏,那更是吹的满天星。
就连于谦除了让陛下稍安勿躁以外,也就炸皇陵的时候,说可以先降等再炸,其他时候,也从未说陛下哪里做的不好。
石亨带着一帮讲武堂的武将,对陛下给的待遇十分满意,对掌令官监察肉刑之事,也是一片叫好。
陈镒说,夸,夸上天去,夸他一个如临九霄,朱祁钰现在正是充斥在这种氛围之内,所以他始终不敢懈怠。
当失去批评的声音的时候,反而是最危险的时刻。
兴安将诸多臣工交待了泰安宫的御书房,专门设立几个凳子,既然臣子们不说,他就自己找问题。
朱祁钰和这些大工匠们好好的聊了许久,详细的了解了石景厂、兵仗局、太医院的日常起居等事,才让兴安送他们出门。
朱祁钰和这些工匠聊天,颇有收获,比如徐四七就提出工匠学院是不是可以开设夜班,提高一下识字率,以现在石景厂的规模和产量,再目不识丁,是无法胜任了。
而兵仗局的陈有德就对自己的水利螺旋压力机颇为有信心,但是对银匠缺失比较担忧,还有感谢了陛下给的超高待遇。
太医院的陆子才提出,样本的数量不多了,希望陛下能够多抓点奸细,正大光明的送进太医院里去。
对于这一点,朱祁钰和陆子才达成了高度一致的共识,但是奸细显然是有点不够用了。
林林总总,朱祁钰和他们聊了很久。
“大明啊,蒸蒸日上。”朱祁钰和这些出身普通工匠却有着极多贡献的人,聊了许久,他们的待遇极好,自然是极尽赞誉。
但是也有待遇较差的人,这些人的声音通过缇骑们不断的汇集到朱祁钰的手里,朱祁钰有的则是亲自做出批示,有的则是打到工部去解决。
总体而言,一切向好的发展。
朱祁钰弄这个御书房,除了见工匠代表,还要见一见百姓的代表,当然不是那种缙绅代表,而是他把名单随机挑选完,交给卢忠,让缇骑出京带回京师。
“陛下歇息,臣去燕兴楼了。”兴安俯首告退,陛下要休息了,但是兴安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休沐期间,官邸不设门禁,因为京察,许多官员要走,许多官员要入京,这不设门禁,燕兴楼的生意算不上火爆,但也可以说是人满为患了。
兴安和卢忠沟通了下泰安宫的值守,随后又到王恭厂检查了一圈火药储藏和防火。
而后兴安才来到了燕兴楼,脱掉了鞋,穿着袜子走进了隔间之中。
第二百二十六章 见见百姓
兴安是非常善于观察的人,他知道陛下对这些朝臣们的戒心。
陛下召见那些工匠,让缇骑在石景厂便装走访,让王文以右都御史、都察院总宪挂通政使,就是为了听听底层的声音,即便是依旧无法做到上情下达,但是却不会被蒙蔽的那么严重。
为何陛下对朝中的士大夫们不信任?
是因为这二十多年,兴文匽武,兴文兴出一群空谈务虚之人,本事没多少,空谈阔论的高见倒是不少。
务虚的整体氛围,导致陛下压根就没法相信这群士大夫,他们嘴里满嘴的仁义礼智信,心里却装的全是生意。
兴安忽然驻足,他听到了贺章的声音,这个务虚的家伙,以德行弹劾胡濙,却被胡濙怼的哑口无言。
今天胡濙在朝堂上,差点就被李宾言那个直肠子破了功。
胡濙洗地的本领,那是朝堂公认的。
李宾言没什么花花肠子,就是直,有什么,就说什么,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这种没有章法的乱拳,打的胡濙都差点破了功。
是胡濙功力不行?
还是陛下那句,真理是颠不破的。
赵辉践踏国法纲纪,不该明正典刑吗?放在太祖太宗朝,那必然法不容情。
贺章显然喝的舌头有点大了,他要拖家带口离开京师,前往地方巡抚,去的地方是广西,为烟瘴之地,颇为贫寒。
“子归兄,无论在哪里为官,都是为朝廷效命,前往广西做巡按御史,也是一方大员,总比我们继续在京师如履薄冰的强。”一个略显浑厚的声音,叹了口气说道。
子归是贺章的字,显然喝酒的二人,是至交好友,贺章外任,好友送行,也算平常。
贺章久久无言,喝了一杯闷酒,猛地一拍桌子,才张口说道:“李宾言那个蠢货,年末了,还弹劾陛下的姑老太爷,陛下居然下旨拿了驸马都尉赵辉,简直是荒谬!”
李宾言居然留京,他居然被外放了!
他觉得不公,但是又无话可说,李宾言为人耿直,本来在朝堂上该举步维艰,但是却在现在的朝堂风气之中,站稳脚跟了。
一个浑厚的声音再次响起:“那赵辉多有不法,同样是皇亲国戚的襄王就特别老实,最近还把府里的长史送进了京师,要换一个。”
“听说是进了谗言,襄王还真是警惕,就怕被陛下抓到了根脚。”
在大唐做皇长子,在大明做嫡皇叔,都是极度高危、高风险的工作,稍有差池,就是一命呜呼。
兴安现在甬道里,仔细分辨了一下,居然是翰林院庶吉士刘吉,刘吉此人本来上了陛下的启用名单之上,但是刘吉此人颇为圆滑,陛下要多观察观察。
贺章和刘吉推杯换盏,许久之后,贺章低声说道:“陛下如此强势,也不是没有应对之法。”
刘吉喝的不少,但是却没糊涂,他低声说道:“可不能胡说,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贺章看着刘吉滑不溜手的模样,却丝毫没有闭嘴的意思,他低声说道:“其实很简单,这天下之务,想要破坏新政何其简单?”
“只需,倍之。”
倍之?
倍之!
兴安眉头紧皱,后背猛地渗了一层的冷汗!
农庄法只需要将缙绅扩大打击到中农,少数人的缙绅,立刻变成了多数,农庄之法,立可破。
宪纲,倍之,风宪言官立刻就得闭嘴,无话可说,更不敢说,风宪言官,监察失效,吏治何从谈起?宪刚新法,立可破。
御制银币,若是因为追捧,需要增发,不得不降低花纹精美程度,或者平厘七钱,降低为五钱、三钱,那银币之政,立可破。
比如盐引,计省给的数字是一百余万引,陛下核定三十余万,这要是倍之,那盐引之政,立可破。
兴安恨不得冲进去拔了贺章的舌头!
在陈镒的夸赞之说之后,兴安从未如此惶恐过。
这些人,真的……好可怕呀!
刘吉喝了杯酒,叹了口气说道:“的确是好法子,可是你敢吗?反正我不敢。”
贺章愣了许久,最终摇头说道:“陛下好杀人,喜欢把人送到永宁寺去,那是人住的地方吗?我也不敢。”
“陛下对朝堂诸臣多有警戒,倍之,陛下怕是立刻让锦衣卫拘拿,祭旗去了,开玩笑,咱们这位陛下,可不是拿不动刀的人。”
刘吉憋着笑,拍了拍贺章的背说道:“好好做事,未尝没有回朝的可能,陛下整天提着刀,等着杀鸡儆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