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167章

作者:吾谁与归

朱祁钰一甩袖子,怒气正盛。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陆子才、欣可敬都是良医,陛下送了那么多奸细去,就是庸才,也练出来了,陆子才既然敢动刀,那自然是有一些把握。”

陛下现在的状态不太对,失去了往日的稳健,即便是陆子才和欣可敬失败了,必须要授勋,也可以有更圆滑的方式。

但是他劝不动。

“把朕的十八匹马的辂车拉出来,朕要摆驾前往太医院!”朱祁钰站了起来,继续说道:“把朕的冕服取来。”

“朕不怕非议,但是陆子才、欣可敬他们怕。”

“言可杀人!”

“朕是大明天子,朕不准方兴未艾的刳腹之术就此沉沦!”

“朕不准太医院停止刳腹,岐圣门庭就此止步!即便是没救活!这刳腹之术也要发展下去!”

“这骂名,朕担了!”

礼部尚书胡濙,收到了三六九共计十八匹马拉着辂车出动的消息,立刻就站了起来。

他当然知道最近京师的乱子。

在陛下还未出动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说辞,无论陛下要做什么,陛下不能错!

陛下要是错了,他们礼部是要负全责的。

他立刻带着礼部的两个侍郎,还有翰林院的一些学士就奔着太医院而去。

等到他赶到的时候,比他先到的是于谦。

胡濙能在礼法上为陛下洗地,但也是说辞,陛下需要托底。

“于少保。”胡濙匆匆而来,眉头紧皱,胡濙又不是李宾言,他知道于谦托底之事。

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吗?连于谦都到了。

于谦颔首说道:“胡尚书。”

于谦比胡濙更了解陛下,陛下到底在挑战什么,他一清二楚。

那是几百年以来的理学、道学,是一种内无妄思,外无妄动,几百年来的惯性。

那是现在陛下还不能碰的地方,若是出现了问题,他在场,他就可以担责。

陛下英名无损,功业无垢,是于谦实现他天下人人为私,陛下一人公耳的政治理想和主张的最重要的保证。

于谦等在鹅毛大雪里,看到比朱祁钰的车架出现在了街边。

“陛下驾到!”兴安在前面做先导开路,引着满是华盖的仪仗来到了太医院的门前。

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带着腰剑、大红宦服的宦官,十八匹白马拉动的辂车停在了太医院的门前。

卢忠带着十骑天子缇骑,列阵摆开,朱祁钰从辂车上缓缓走下。

石亨、杨俊、刘安、孙镗带着十二团营的精锐,背着火铳在辂车压阵,明晃晃的钩镰枪,划破了雪花。

那不是仪刀,俱开刃,寒光凛凛。

第二百二十九章 生命的奇迹

朱祁钰是人间帝王,他想要做什么,都可以做,都能做。即便是离经叛道,他也有的是人,给他洗地。

但是他掌握不了太医院这个婴儿的生死。

他非常的希望陆子才能够把那个孩子救活,但是朱祁钰也知道何其的渺茫。

喜宁被反复解剖还活着,处于一种可持续的凌迟状态,朱祁钰也是清楚,但那只是喜宁求生欲望极强罢了,过几天还是要被剖死的。

但是这个新生的婴儿,怕是连生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匆匆的来到了人间,只是睁开眼看了一眼这花花绿绿的人世间,然后病魔缠身。

朱祁钰慢慢走下了辂车,街头上都是跪倒在地的百姓、百官。

“平身吧。”朱祁钰站直了身子,走进了惠民药局之内。

欣克敬站在惠民药局的门前,行了一个大礼,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参见陛下,臣该死。”

朱祁钰看着欣克敬的模样,大胆管的梗阻手术,已经进行了整整七天,已经该有个结果了才是。

他看着欣克敬瑟瑟发抖的样子,这个不善言辞的太医,跪在地上,朱祁钰也多少有了点心理准备。

情况怕是不太好了。

朱祁钰平静的说道:“平身吧,今天是大年三十,朕让内署带了百事大吉盒,和过年的银钱,先放赏吧。”

雪已经完全停了,但是天空依旧是阴云密布,偶尔有一道阳光射下来,却无法完全持久,很快就会被阴云完全覆盖,再无一丝亮光。

天气有些寒冷,风依旧甚是喧嚣,将雪从树上、墙头、红瓦之上吹下,在院子里打着旋,不停的旋转着,余力已尽,雪花慢慢飘落。

惠民药局的院子里,非常的安静,所有人都驻足在院子之中,等待着那小小门扉之后的结果。

“动手术之前,有几成把握?”朱祁钰抬头看着天空,阴云正在慢慢的褪去,一道道的阳光洒在了太医院的院子里。

欣克敬俯首说道:“一成……不到。”

陆子才能说会道,敢说敢做,但是欣克敬却是不善言表,默默做事的那种人,他很少说话,但是一开口就让人感觉,很踏实,但是欣克敬说只有一成不到。

这孩子真的是九死一生。

朱祁钰有些愕然,随即表情恢复了淡定,即便是有一成不到,那也是有一定的成功率,说明他们对这件事,并非毫无准备的动手。

至少在那些该死的可持续凌迟的死刑犯身上,试过几次。

天空已经全然放晴,但是惠民药局的小院子里,已经是寂寥一片。

朱祁钰看着天日当空,转过身去,说道:“下午让陆子才、欣克敬,去参加授勋仪式。”

胡濙立刻俯首说道:“陛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金口玉言!功赏牌业亦圈定,盖无更换之理,朝令夕改,自非有为而为,天下迄有宁日?”

胡濙洗地的角度是陛下圈定了名单,朝令夕改,不是有为的君主做的事,否则天下还有安宁的那一天吗?

这个角度颇为犀利,涉及到了一个核心问题,那就是朝廷到底要不要明君。

至少先把授勋章这件事,先无死角的洗掉,之后善后的事儿,胡濙准备了一套一连串的组合拳,而且他还专门找了翰林院祭酒,让那群整日只知道空谈的翰林、庶吉士们闭嘴,招惹到了陛下天怒,咎由自取。

而后就是汝安诗社了,这一块是大学士陈循在管,陈循不好说话,但是胡濙是很有信心说服陈循的。

洗地一事上,胡濙是有着自己极其专业的流程。

于谦只是看着惠民药局那个小门,叹了口气,未尽全功。

于谦内心一直有一个遗憾,那就是京师之战时,大明的六师皆丧,只能制定防守战略,而无法进攻,即便是清风店设伏,但是依旧是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一次试探性进攻。

若是京营尚在,绝对可尽全功,将瓦剌人彻底消灭在京师附近!

未尽全功是多大的遗憾?

当年岳飞在朱仙镇已经能看到开封汴梁的城墙,那个南宋做梦都想打回的都城。

结果收到了十二道金字牌诏令,急诏班师。

未尽全功,四个字,说尽了多少英雄的壮志未酬。

正当朱祁钰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忽然站直了身子,他听到了非常小,但是很稳定的哭声。

朱祁钰愣了许久,转过身来,看到了惠民药局那扇门扉缓缓打开。

陆子才显然消耗了很大的精力,脚步虚浮,但是他开了一个小缝隙,从门扉挤了出来,颤巍巍的走了出来,行了一个大礼,俯首说道:“陛下,孩子活了。”

太医院里里外外,在陆子才一声活了二字之后,轰的一下炸开了锅,议论纷纷!

朱祁钰呆滞的看着陆子才,愣愣的问道:“活了?”

陆子才低声说道:“活了,但非臣之功,孩子自己求活,并不是常例。”

陆子才并没有揽功,事实上,那个生命,太幼小了,小到一阵风就可能将他的生命带走,但是他如此的顽强,在必死的危局之下,活了下来。

生命的顽强,可能是砖缝中小草,可能是森林野火之后的嫩芽,可能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可能是只剩下躯壳的近方蟹,最后脱壳长出新的十肢。

朱祁钰愣愣的看着那个房门紧闭的惠民药局的小房间,终于满脸笑容。

朱祁钰没理会旁边的嘈杂,满是笑意的问道:“朕能看看去吗?朕的意思是远远的看一眼就好。”

陆子才其实想说这个要求很过分,但是这是陛下,他想了想说道:“只能在门口看一下,孩子小,受不得风。”

朱祁钰站在门前,延颈看了一眼,那小小的生命,在几个太医的照料下,不停的嚎哭着,手刨脚蹬,虽然无序,但是有力。

孩子哭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力。

朱祁钰就看了一眼,便关上了门,不住的点头说道:“好,很好,极好!非常好!”

“孩子叫什么名字啊?”

陆子才感慨万千的说道:“姓吴,无名。孩子的父亲是讲武堂的庶弁将,死在了今年五月宣府之战。”

“孩子母亲有了身孕,艰难的生下了孩子,却是难产而死。”

“眼下这孩子由养济院看管,无父无母,便如野草。”

朱祁钰脸上的笑容消失,眉头紧蹙,他认真的回想了一番说道:“孩子父亲可是叫吴复?庐州人士?”

陆子才愣了许久说道:“正是,孩子足月,是顺产,出生的时候五斤七两。”

石亨的表情颇为愕然,他惊讶于陛下日理万机,居然还记得这个在讲武堂任过几天教习的庶弁将。

当时边方吃紧,吴复主动求战,前往宣府,死在了宣府之战之中。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之久,陛下居然还记得。

朱祁钰站在惠民药局的院子里,思考了许久说道:“朕来养吧,等到病愈之后,便送到泰安宫来就是。朕赐其朱姓,名愈,等到成丁,再复姓吴。”

赐朱姓,就是让他好好的长大,等到成丁了再认祖归宗,赐愈之名,自然是取痊愈之名,健健康康的长大。

这孩子无父无母,放在养济院里,怕是活过了这个春天,也活不过夏天。

泰安宫里也不缺这么一双筷子,吴太后也不会介意宫里多一个孩子要养。

胡濙眼神一转,俯首说道:“陛下,昭靖黔宁王沐英,字文英,定远人,少孤,从母避兵,母又死,太祖高皇帝与孝慈皇后怜其悲苦,抚为子,从朱姓,成丁复沐姓。”

“自黔宁王在镇西南,朝廷再无西南之忧!黔宁王,以英年膺腹心之寄,汗马宣劳,纯勤不二!旂常炳耀,洵无愧矣!黔宁王威震遐荒,心到九泉昭日月!”

“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于谦愣了许久,这个胡濙真的已经七十有六了吗?

这孩子没什么希望的时候,胡濙奔着陛下强赐奇功牌方向去找补,这陛下收个义子,直接搬出了黔宁王之事。

这让朝臣从什么祖宗之法、祖训、宗族礼法去反对呢?

大明朝的开辟定鼎太祖高皇帝做过的事,那就是祖宗之法。

朱元璋做得,陛下继承列祖列宗之志,自然也可以收一个义子。

而且这孩子的父亲为国殉难,母亲又因难产而死,也算是仁恕之举,于谦也没什么好说的。

陛下的仁恕之道,向来对百姓极为宽宥,对福建的百姓两次大赦,就是例证。

几个御史本来打算站出来,结果胡濙一说,又缩回去了。

洗的实在是太干净,以至于没有角度去攻讦此事。

礼部实在是太专业了!

黔国公府,也就是常人口中的沐王府,与国同休,在最后的咒水之难中,末代黔国公沐天波,死难。

北有英国公府,南有黔国公府,大明勋臣中扛鼎二府。

朱祁钰点头说道:“陆子才、欣克敬,你二人在太医院照料朱愈,授勋就不用去了,忙正事便是。”

一众朝臣俯首高呼:“臣等恭送陛下!”

京师关于医者刳腹之术的讨论,立刻消失一空,一来是礼部尚书授意,停止喧闹,二来,这孩子活了下来。

对于孝经重要,还是人命重要,在朴素的大明百姓、臣工心里,自然有所衡量。

翰林院的庶吉士、翰林们,打算着手改一改孝经了,洪武年间,《孟子》被删减了一部分的事儿,他们可都还记得呢。

陛下有太祖遗风。

陛下到时候看着孝经和新政撞了车,指不定这孝经,在陛下手里变得面目全非。

而此时的稽王府内,稽王妃钱氏正在教朱见深长句,傍晚的时候,要到泰安宫去贺岁,朱见深是以稽王府世子的身份前去贺岁,自然要对礼仪规制进行一番教导。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钱氏已经急的一脑门汗,朱见深极为聪慧,但正是这种聪慧,让钱氏有些惊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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