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185章

作者:吾谁与归

孙继宗抄起一本论语,走出了正厅,踱步来到了后院的廊道,似乎是在收拾着花花草草,他左右看了看,一个人影翻墙而入,将一封信递给了孙继宗。

此人低声说道:“大官人要的东西。”

孙继宗低声问道:“有别人看到你了吗?”

“绝无其他人了,我万分小心,会昌伯府有至少三个锦衣卫盯着。”此人再次俯首说道。

孙继宗点头从袖子里拿出一包银锭子说道:“赏给你的。”

“谢大官人厚赏!”此人掂量了下银两的重量,颇为兴奋的说道。

只是待此人一转身,孙继宗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把半尺长的匕首,猛地刺进了对方的后心,手顺势一抓,捂住了对方的嘴巴,不让对方叫出声来,也不让对方挣扎逃脱。

等了一小会儿,那袋银子顺吧嗒掉在了地上,地上的鲜血汇集成了小股流到了花园之中。

三个小厮,显然知道会有这种事发生,两人从一旁接过了死者,埋在了后院的草丛之中,一人清理着后院廊道外的血迹,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等事了。

“明年这花丛会更茂盛啊。”孙继宗把银袋子打开,赏给了三个小厮,这都是府上养的家人,打小在会昌伯府长大,值得信任。

“这家伙,还咬了我一下!晦气。”

孙继宗打开了那封书信,将阴文翻译成阳文,随后比对论语,匆匆翻出了信的内容,他看完,拿起了火折子点了书信,一起埋在了尸首之上。

草原上的来信,主要说最近夜不收活动频繁,想让会昌伯使使力气,探听一下情报。

来信的人是韩政,就是刘玉的义父、韩陵的亲爹,他们搞出了王恭厂刺杀案,被抓了送进了太医院。

孙继宗当然背着他爹,和瓦剌人有联系,只不过是通过韩政,韩政走的线路是私马贩售,一路有商贾带信至邹平,虽然慢了点,但是胜在安全。

送信的人,已经第二次来到会昌伯府了,不能再用第三次了。

只要给点银两,自然会有人取来,绕开锦衣卫的视线,将书信送进会昌伯府。

自从太祖高皇帝设立了铁册军之后,如何绕开锦衣卫的视线,把见不得人的东西送进各府,已经成了一个技术活,勋臣外戚各门各家,各不相同。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自古如此。

孙继宗这次不打算回信了,太危险了。

而且皇帝想干啥,是个人都知道。

大皇帝要打集宁,还有顺圣川养马场,恢复旧军屯卫所、河套驻军、建城等等相关一系列的动作。

大皇帝压根就没掩饰过自己的行动,连行军路线都清清楚楚,因为路都修好了。

大皇帝用兵,就是用硬实力去碾压,甚至还要大同卫军和宣府卫军配合。

也先留在集宁那点人,只要接战,连半天都撑不住。

连孙继宗都知道,皇帝不可能输,因为皇帝连播迁的事儿,都想好了。

料敌从宽、未虑胜先虑败,的确是兵家常说的一句话,但是连播迁都做好了准备,料敌从宽料到这种地步,平生仅见……

但是皇帝他有钱这么打!

皇帝仅铸币一个月光火耗就往内帑拉四万枚银币,往太仓拉四万枚银币,最近还抄了孔府,运往京师的银车就有三百多辆!

兵仗局、王恭厂、石景厂,日夜不停,连轴转的烧火打铁,连武纲车都造了十多万辆。

为了打个集宁,大明皇帝可是准备了超过五百万两的物资,要用钱,活生生的砸死瓦剌留守在集宁,不足三万人的兵力。

太宗文皇帝五次北伐,一共才打了一千二百万两白银。

当今陛下,要用五百万两打三万人留守的集宁……

这不是欺负人吗?

“赶紧跑吧,打探个屁军情,难道还准备碰一碰?蠢!”孙继宗叹了口气,天下蠢人怎么这么多呢?

非要正面跟皇帝碰一碰,那是四海一统的大皇帝陛下啊。

当今陛下,这是下了血本。

此时的朱祁钰正在和群臣们开盐铁会议,而且讨论的正是孙继宗所思考的问题。

朱祁钰非常不理解的说道:“为什么你们会认为,我们这次攻打集宁投入的木料、石方、火药、民夫、米粱、银币,会打水漂呢?”

“为什么你们会认为会赔呢?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打下了领土,都是挣钱的买卖啊!”

“朕完全不理解,为何你们认为那些地方,不值得如此投入呢?那些矿藏、土地,就已经完全值得了。”

“光是放牧就值了。”

宣府贡市、密州市舶司、攻打集宁、恢复洪武、永乐年间的军屯、恢复对河套平原的控制,都是需要巨大投入的事情。

但是显然朝臣们对这件事的巨大利益,并不清楚。

“我们上次讲到了哪里?”朱祁钰疑惑的问道。

胡濙俯首说道:“上次讲到,民进则国进,国进则民强,民强则国泰,国泰则民安。”

“陛下有好生之德,惓惓以生灵为念,民所求资费倍之,则安居;再倍之,则知礼仪廉耻,再倍之,则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朱祁钰点头说道:“没错,我们谈到了劳动报酬和国家发展之间的关系。”

他本来以为今天应该讨论下铸币税的问题,大明现在仅仅铸币税,一年就有谷租四十万枚银币,藁税四十万枚银币,这还是向兵仗局各让了二分银的关系。

对于朝臣们抱有贵金属流失的问题,朱祁钰已经准备好好跟他们掰扯下,只要运营得当,大明光靠铸币就可以富可流油。

但是他还没讨论这个问题,才发现即便是参加盐铁会议的诸位明公,对此持有了鲜明的反对态度。

对于积累财富这件事上,他们秉持着开源节流这个理念,但是这种节流,已经在国家投资方面,像吝啬鬼一样扣扣索索。

对于开源持有警惕,对于节流抱着能省一分是一分的心态做事。

户部尚书金濂颇为不解的说道:“我们这次准备的米粱等物,如果按每征调一个民夫半个银币计算,我们这次准备了近五百万银币来征伐、经略,集宁到整个河套平原。”

“已经有翰林院的文林郎上奏弹劾劳民伤财,战多杀士众,竭民尽财力,奢泰亡度,天下空虚耗,百姓流离无定了。”

太仆寺卿夏衡也叹息的说道:“仅仅宣府贡市,每年马价银二十万银币,太仆寺已经被百姓们戳着脊梁骨的骂,说我们拿着陛下铸的银币,散到塞外去,说我们太仆寺应该全都被送到太医院去!”

夏衡最近压力很大,因为宣府贡市要用银币结算,大明还不够花呢,你太仆寺去宣府撒币去?

是不是太仆寺里通瓦剌,是不是该查办一下,把太仆寺全都送进太医院,观察观察。

度支部大使王祜叹了口气说道:“密州市舶司赚钱,但是整个密州市舶司,包括胶州等地,全都像野草一样肆意生长,就是修建仓储、整饬港口、营建互市等事,就需要五十万银币。”

“我们也被骂了,说我们蒙蔽了陛下,还招惹了倭患,说我们和孔彦缙一样通倭。”

金濂补充的说道:“御史、给事中,已经有人递奏疏,说户部上下都是通倭,乱臣贼子,应当送去太医院了。”

“臣等惶恐。”

朱祁钰摇头说道:“那些奏疏朕看过了,他们也就是讨论下值不值得的问题,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怕?”

最近的确是有些奏疏,对大明征战集宁如此大的花费,表示了他们的担忧。

这也很正常,兴文匽武的后遗症罢了。

朱祁钰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子说道:“金尚书,你就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就跟守财奴,若是盏灯里点的是两茎灯草,那决不放心,恐费了油,定是要掐断一根才放心。”

“咱大明的地主们把银子打造成银锭埋在了猪圈里,希望子孙后代需要的时候,可以取用。”

“金尚书把咱们大明的银子,放在太仓里面,一模一样!”

“攒起来,摞起来好看吗?”

金濂丝毫不为所动,这是盐铁会议,本身就是讨论财经事务的场所,他点头说道:“陛下说臣是貔貅,那臣就是貔貅,说臣是守财奴,臣就是守财奴。”

“但是臣这户部啊,就是开半扇门。”

“户部的灯盏,的确只有一根灯芯,陛下圣明。”

大明的朝廷的财经事务终于好了一点,金濂要守住钱袋子,这是对朝廷的负责,更是对皇帝的负责。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行吧,可是石景厂比我们想的更好,它的投资和回报超出了我们的预期,这不是最好的证明吗?”

金濂依旧摇头说道:“那陛下说破天了,户部的灯盏,也只有一根灯芯。”

朱祁钰看着群臣的反应,也知道,深吸了口气说道:“朕终于知道,为何当初会放弃安南了,弃置交趾,放弃交趾承宣布政司了。”

“朕起初是以为兴文匽武的必然原因,但是现在看来,你们这是觉得那地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朱祁钰翻动着自己的盐铁会议的笔记本,叹息的说道:“我们今天就来好好的议一议到底该怎么赚钱!”

第二百四十九章 寒暑往来相继,兴衰周而复始

朱祁钰一言不发的整理这自己的会议记录本,叹了口气,总是想和路易十六说点什么,但是路易十六总得有个头啊。

他今天本来打算议铸币税,并没有准备关于利润这方面的内容。

但是今天他必须讲清楚,大明到底该怎么赚钱。

不过也简单,他很快就理清楚了这其中的关系。

“首先,我们之前,我们谈到了劳动报酬和国家发展之间的关系。现在来讨论下利润和国家发展之间的关系。”

胡濙点头说道:“民进则国进,国进则民强,民强则国泰,国泰则民安。”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我们投资的回报,也就是利润,就跟劳动报酬是一样的,国家富强则民富民强。国家强,则利润就高,国家弱,则利润就低。”

“要衡量一个地方和某个时间的劳动报酬的多寡,非常不易,相信这方面计省深有感触,但是利润的多寡,更难衡量。”

内承运库太监林绣深以为然的说道:“需要综合判断比如时令、丰年灾年、人丁、米粮价格、地方的规模等等。”

“我们发现了很多反常的事儿,比如无论是任何时间或地方,我们都发现,其实劳动报酬的变动和米粱价变动一致,但是完全正好相反。”

“在粮食价格降低的时候,劳动报酬反而会增长。在粮价暴涨的时候,劳动报酬却在降低。”

群臣都看向了林绣,粮食价格低了,报酬反而会涨?这与他们的认知完全不同。

度支部大使王祜补充的说道:“在一切欣欣向荣的时候,粮价平稳甚至低廉,劳动报酬反而会很多,因为雇主们需要花费更高的劳动报酬,才能够雇用到工匠、力夫和佣户,因为雇主在在招佣。”

“但是在江河日下的时候,粮价昂贵,劳动报酬反而会降低,因为雇主们也不确定会不会得到回报,所以他们也不会招佣,反而是劳动报酬,愈加低迷。”

“这和陛下所言的国家富强则民富民强,是高度一致的。”

林绣是计省的提督太监,度支部大使王祜是计省的外廷人员,他们最近一直在算账,很多关于劳动报酬的反常现象,结合陛下所言,问题迎刃而解。

这种现象很容易理解,在丰年,雇主们卷,在灾年,佣户们卷。

林绣无奈的说道:“我们发现,即便是势要豪右之家,在丰年之时,也是歌舞升平,因为这段时间劳动报酬虽然高一点,但势要豪右之家,也可以从大量工坊里获得大量的利润,而且也乐于给更高的报酬。”

“但是到了灾年,他们就会穷尽一切手段,对百姓极尽剥盘,反而越来越糟糕,日子也不太平,百姓一旦活不下去,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起于阡陌,缙绅们日子更难熬,甚至就到头了,很多时候,哪怕是交出粮食也会被杀。”

“这和陛下所说的国强则利润高,国弱则利润低,也是高度吻合的。”

度支部大使王祜补充道:“这种现象很普遍,比如之前的福建,多少缙绅被破门灭户?多少过去煊赫一时的高门大户,全族罹难。”

“但是我们发现,似乎是从未总结过教训,陷入了一个循环之中,正所谓:寒暑兮往来相继,兴衰兮周而复始。”

王祜说完,大家都沉默不语,这是一个坑,在这片土地上,循环往复了近千年了,似乎要继续如此循环往复下去。

现象普遍存在的时候,大家都习以为常,一旦总结规律,就发现,极其愚蠢。

朱祁钰笑着说道:“好了,我们现在聊聊,比劳动报酬更加复杂的利润。”

“劳动报酬我们可以一户所需去锚定,那么更加复杂的利润,我们用什么去锚定呢?”

朱祁钰扔出了一个问题,等待群臣们去思考,他必须要解释清楚,为什么占领土地会赚钱这一事实。

朱祁钰等待着问题的答案,显然,他们没有人可以具体答案,什么可以去衡量利润的标准。

于谦忽然坐直了身子,左看看右看看,犹豫了许久试探性的说道:“或许从青稻钱的利钱去衡量?”

于谦对朱祁钰背后的高人一直在思考,那是怎么样经天纬地之才,才能有那么多的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如此国士,却是隐姓埋名,不求闻达,实在是让于谦神交已久。

但是他不好问,也不能问,但是不代表他从不思考,显然于谦一如既往,又走到了所有人的前面,正如他当初在君出大祸之时,依旧走在所有人的朝臣面前,料定了瓦剌人会入关一样。

于谦虽然见不到朱祁钰背后的高人,但是他也要和这些高人去比一比。

朱祁钰听闻于谦如此说,也是一愣,于谦说得对……

青稻钱是一种驴打滚的高利贷,但正是这种畸形的高利贷,可以反映投资回报率和利润率。

或者用更直观的说法是货币的利率,也就是利息,可以很直观的反应出近期利润的多寡。

这是衡量一个国家生态是否健康,是否发展,是否陷入停滞的重要指标。

这个年代没有银行,没有利率,但是于谦显然找到了另外一种可以间接反映利润的重要指标。

青稻钱的利钱。

“青稻钱的利钱几何?”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

于谦看陛下询问,重重的松了口气,他其实在陛下上次说到劳动报酬和底线思维之后,就开始思考投入与回报这件事了,也就是陛下所说的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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