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21章

作者:吾谁与归

季铎现在满脑子的问号。

他深吸了一口气,大声的回禀道:“太上皇明察,从宫中送来之物,每件在宫中登记造册,至大同府有宦官同行,一路点检,臣未曾碰过分毫。”

“那宦官呢!怎么不敢出来对质?”朱祁镇怒目圆瞪,将地上的衣物有踩了两脚。

周围的瓦剌人一个个都露出了惊奇的神色,这个大明皇帝在营中,整日里都是唯唯诺诺,今天这发怒的模样,他们真的是第一次见到。

季铎只觉得一股血气盈头,满眼都是血丝,他是第一次见到朱祁镇,但是他十分确认这就是朱祁镇!

“宦官在大同府,不敢出城。”他用力的抑制住了自己的怒气,低头说道。

朱祁镇气焰更甚,仿若是一个斗胜了的公鸡一样,大声的喊道:“所以全凭你一张嘴是吧!等朕归京,再议此事!必论你个贪赃之罪!”

“上皇息怒。”季铎心中的不平意,终于慢慢平复了。

朱祁镇做出什么奇怪的事,都不奇怪,因为他就是朱祁镇啊。

朱祁镇发完了脾气,让小田儿收起来那些衣物,才忿忿的说道:“大同府总兵官刘安有功,朕已经写好了晋侯诏书,你带回去。”

刘安晋侯?

季铎举起了双手,拿过了册封的诏书,却是看也没看,交给了亲卫。

“上皇可还有托付?”季铎继续俯首问道。

他只想赶快交差了事,这可是敌营,瓦剌人不敢杀朱祁镇,杀他季铎的胆气还是很足的。

“上皇?朕是皇帝!”朱祁镇愈加不满,甩了甩袖子闷声闷气的说道:“一个庶出子而已,僭越皇位!”

他对朱祁钰的登基相当不满,在他看来就应该答应瓦剌人的条件,早日迎归才是。

他大声的说道:“朕此时深陷迤北,你带朕敕喻,命朝堂上下,早日迎归,朕也都写到了诏书之上,你拿回去便是!”

“臣领旨。”季铎见这太上皇终于无事了,立刻翻身上马,这瓦剌大营,他多带一秒都觉得生厌。

那封敕喻既然能拿出来,自然是瓦剌人让他写,其中必然不仅仅是大同总兵官广宁伯刘安为侯之事。

季铎在路上,几次拿出了诏书,看着上面的火漆,最终是忍住了,没有拆开看看,知道的太多,死的就越快。

当他回到了大同府的时候,知府霍瑄和广宁伯刘安都等在阳和门,他们立刻迎了上去,拿过了太上皇朱祁镇的诏书。

刘安先是看到了自己晋侯的旨意,慢慢往下看,才目瞪口呆的说道:“也先所求,无所不应,详细条目,悉心酌核,朕一切委曲难言之苦衷,不得为天下臣民明谕知之?”

刘安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眩晕,扶住了旁边的大同知府霍瑄,才站稳了,现在大明已经变天了,大明新帝的敕谕已经通传九边。

而太上皇说要尽可能的议和,说要也先所求,无所不应,但是他的一切委屈难言的苦衷,不能让天下的臣民知道。

委屈?哪来的委屈?

也先要什么?他要大同、宣府两镇之地!若这两镇丢了,大明京师随时处于铁蹄之下!这是失土之责!

这封敕喻哪里是什么晋侯诏书?分明是要命的诏书才是!

第三十七章 布仁行惠议

刘安拿着这封上皇敕喻,手都在抖,他一直贴身带着,回到了太守府,也是多次拿出来看,一直到了半夜时分,他才叫来了副总兵郭登。

“郭登,你是武定侯郭英的曾孙,大同府在你手里,我很放心。大同府一切大小事务,都由你一言而决。”刘安紧握着手中的敕喻,将总兵的信牌,交给了郭登。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说道:“我要将这封奏疏亲自送回京师。”

“一封上皇奏疏而已,为何要亲自上京?”郭登接过了敕喻,看到了最后倒抽了一口冷气,然后迅速将敕喻合上,面色凶狠的低声说道:“此敕还有何人知晓?”

“再就是太守霍瑄和指挥使季铎了,没有旁人知晓此事了。”刘安将敕喻拿了过来,低声说道:“此事万分机密,休于其他人说,你守好大同,我上京就是。”

“可是……”郭登面色大变的说道:“我们将此敕喻点了,就没人知晓了。”

“太上皇知晓啊。”刘安颇为无奈的说道:“所以我不得不上京,总要有人为此事负责啊。”

刘安说完,整个太守府都安静极了,大同府知府霍瑄知晓,太上皇知晓,若是日后追究起来,那整个大同府的人都跑不了。

这封敕喻必须有人送进京城,而人选就只能是他这个刚刚晋侯的广宁伯去了。

刘安压根不想晋这个侯。

此敕喻一旦进京,必然招至新帝雷霆之怒,而京师在廷文武,对此事肯定是反对至极。

没有一个足够分量的人,怎么能够平息新帝的怒火?没有足够分量的人,又怎么能够承担下如此责任?

不得不说,也先好一招借刀杀人之计,借着朱祁镇一封敕喻,就将大同府总兵官刘安置于死地了。

而他还不得不接受这种局面,否则就是祸及家人和大同府系所有军将,包括知府霍瑄,一个都跑不了。

“唉。”刘安重重的叹了口气,风更加的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风带着飘落的黄叶,将整个大同府染成了昏黄之色。

而此时的朱祁钰,正在十团营里,训练骑马。

朱祁钰会骑马,他乃是大明的郕王,大明以武立国,宗室子弟每年都会有考校。

当然大明的亲王都当猪在养,所以他这个郕王的骑术也很稀松,平日里骑个马代步,完全没问题。

但是让他骑着马上战场,那就很难了。

而且战马烈性难驯,大明的大多数战马还要喂食血肉,凶悍至极。

朱祁钰这么久的日子,也算是刚刚驯服了胯下的烈马,相比较之下,他那匹大白马,俊朗归俊朗,但是打仗就太难为了那匹白马了。

他这匹马灰不溜秋毫不起眼,但是跑去来,却是比那匹白马要迅猛的多,而且更加颠簸。

但是耐力极佳。

朱祁钰好不容易才跑了一圈,在马背上,勉强搭弓射箭,击发了一发手铳,第二发直接没有填充上,铅子就被颠簸的寻不到了。

他翻身下马,将手中的钩镰枪、弓箭、箭袋、手铳挨个摘下,才活动着身体,摘下了兜鍪盔甲,来到了马场周围,见到了早就等在那里的国子监祭酒,华盖殿大学士陈循。

朝堂现在分成了两派,一派为主张南迁绥靖的迎归派,迎回太上皇,严格来说,他们支持的是宗族礼法,他们心目中的君主还是朱祁镇。

一派为护国派,坚持以北京为核心,打退也先,逼迫也先交出太上皇,他们忠诚的是大明,保卫的也是大明,至于皇位上是谁,那不重要。

那么陈循属于典型的中间派,他对朱祁钰的登基,始终以“但生一日,即是主人”观点,坚持立朱祁镇的庶长子朱见深为太子,是宗族礼法的坚定支持者。

孙太后护犊子的行为,在朝臣中并非没有支持,支持者众,而且根基深厚。

迎归派和中间派,对于朱祁钰的登基,是保守反对态度。

陈循作为华盖殿大学士,却从来没到郕王府奏对过,有什么事,都是通过文渊阁、司礼监进行传话。

陈循来到京营找到朱祁钰,是让朱祁钰万万没想到的。

“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陈循行了个稽首礼,随后他站直了身子,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奏疏来,拿在手里。

“陈学士。”朱祁钰气喘吁吁的站稳了身形,有些奇怪的看着犹豫的陈循问道:“怎么了?”

大约就是在问,平时都尿不到一个壶里,为什么突然就寻来了?

陈循面色十分难看,他一脸无奈的说道:“这里有一篇文章,还请陛下过目。”

“是什么?”朱祁钰拿过了奏疏,稍微看了两行,就是头晕目眩,脸色大变,手一用力,便将这奏疏捏出了褶皱来!

这是一篇凤阳诗社的文章。

朱祁钰看了大半截脸色都变得数变,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陈循厉声问道:

“什么叫做报以壮士断腕之决心,弃大同、宣府两镇之地,以尽忠孝之全功,迎回上皇!”

“什么叫做以德服人者王,皇明六师新丧,九塞气沮,不宜刀兵,应休兵戈而止边患?”

“什么叫做贼虏如今所求者,不过金珠财帛,略施小惠,军队耗资靡费,天命已去,唯有南迁才可以纾难?”

“陈循,你给朕翻译翻译,什么叫做布仁行惠议!”

陈循拿来的是一片社论,上面《布仁行惠议》的核心观点,其实就是议和。

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割让大同、宣府两镇,换回太上皇朱祁镇。

而大明精锐刚刚折戟,应该答应瓦剌人的要求,不兴刀兵,给以岁赐。

在换回太上皇后,立刻南迁,方能避免亡国之乱。

一旦达成所谓的和议岁赐,那就代表了大明官方承认了瓦剌不再是大明册封的外藩,而是真真意义上像宋时辽国一样,与中国对等之国家。

不把钱花在军队上,难道花在赔款上吗?

朱祁钰愤怒的说道:“什么叫做外其身而身存,后其身而身先,愿以身为草荐,任人寝处其上,溲溺其上,而无怨言!”

“这么奇怪的要求,朕就从没见过!”

“卢忠!带着人去把这家凤阳诗社给朕抄了!上书十四人,把他们的皮给朕扒了!做成草席,放到厕所里,任人溲溺!”

“陛下!”陈循俯首说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啊。”

“陈循,朕看错了你。”朱祁钰的脸色憋得通红,怒气冲冲的说道:“朕本以为你只是腐儒,这等扔到伙房烧柴都能熏出臭味的奏疏,你也好意思拿来?”

“这就是你献的第一份谏言吗?”

第三十八章 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陈循立刻俯首说道:“这些日子,京畿人心汹汹,此等文章一出,自然是拥趸无数,陛下,越是理他们,他们的拥趸反而越多。”

“臣拿来这篇文章,并不是臣欲议和,更非表示臣赞同这等观点。”

“只是怕陛下从别处看到了此文,勃然大怒,降下雷霆之怒,反而适得其反。”

朱祁钰将揉成了一团的奏疏重新拿出来看了看,又看了看陈循的表情,才一脸怀疑的看着陈循。

陈循继续劝说道:“天下悠悠之口,堵不如疏,既然有人写这样的文章,有人将此类文章看做是圭音,那必然是有人信。”

“陛下当效太宗文皇帝之举,时人非议,可太宗皇帝文治武功彪炳千古,此议后人论起,自然是当做笑话一则。”

哦?太宗文皇帝的非议?

其实朱棣靖难成功,当了皇帝之后,不少人就开始以讹传讹的传朱棣的生母并非马皇后。

这种谣传其实就是为了证明朱棣非嫡出乃是窃位。

朱棣严打了一段时间,反而越打越乱,索性就懒得再理会谣言,反而南征北战、七下西洋,《永乐大典》成书之后,再无人传这等谣言了,因为那已经动摇不了朱棣的皇位了。

陈循俯首说道:“正统年间,王珰擅权,为祸朝野,天下噤声而理不得声张,如今改元在即,臣以为,陛下还是应广开言路,下情上达为是。”

陈循是个大学士,国子监祭酒事,他最怕的就是大明言路阻塞,而无法下情上达,汹汹民意陛下不得知,反而被小人蒙蔽。

邓茂七-叶宗留起义,百万之众喧嚣于野,之前是毫无征兆的吗?

这就是下情无法上达的导致的结果,陈循拿这文章,不是计较一时得失,而是不希望陛下阻塞言路。

朱祁钰点了点头,思考了良久才说道:“陈学士说的有理,但是两军交战之际,容不得这些人摇唇鼓舌,聂忠,先把人抓起来,待到战后再论。”

如果自己还记得话……

朱祁钰默默的在心里补了一句。

其实做皇帝还是蛮辛苦的,他这个庶皇帝更是辛苦,白天天天泡在十团营里陪着军士们一起训练,晚上就是处理朝政公文,案牍劳形伤神。

他现在养成了让兴安记备忘录的事,生怕自己忘记了重要的事。

这凤阳诗社的人,他当然不会让兴安记备忘录,暂且收押就是。

至于押到什么时候,就看啥时候想起来了。

陈循俯首说道:“陛下,人主好恶,不可令人窥测,可测,则奸人得以附会。”

“当如天之人,君子不怒自威,不喜于言表,不喜于形,怒于色,善恶皆所自取,然后诛赏随之,则功罪无不得其实矣。”

“朕知道了。”朱祁钰点了点头,陈循的意思很简单。

当皇帝,得端着。

让下面的人看不出深浅来,这样就可以达到圣心难测,才能御下。

陈循刚要说话,成敬匆匆来到了朱祁钰的面前,俯首说道:“陛下,大同府总兵官。广宁伯刘安乘快马入京,已至长安门,午门外候宣!”

“什么?大同府难道破了不成?”陈循立马脸色大变,满是惊骇的问道。

成敬摇头说道:“那倒没有,兵部军报,大同府城坚,不开城门的话,没个一两年,瓦剌人休想攻下来……”

陈循这才松了一口气,大同府要是破了,大明就只有走南宋走过的路了。

“君子不怒自威,不喜于言表,不喜于形,怒于色,这是陈学士刚教过朕的道理啊。”朱祁钰对着陈循说了一句。

刚才陈循那个吃惊的目光,颇为有趣的很,他走进了马圈里,牵出了马说道:“朕先行去看看,陈学士慢行。”

“驾!”他这次骑得是代步的白马,至于战马,性子太烈,他还驾驭的不甚熟练。

他骑马走的是御道,身后一行锦衣卫随行,倒不会惊扰百姓,御道就是皇帝才能走的道,位于路的正中间,只有东西长安门两侧,伸出大约十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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