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朱祁钰看着硕大的堪舆图,大明的交趾三司的废置有何影响?
永乐二十二年,朱棣在京师举行了超大规模的狩猎,邀请了诸国使臣参观,震慑天下。
但是随着交趾三司的弃置,天下寰宇便发现了大明的外强中干,多有不臣之心。
交趾三司的弃置,严重打击了大明在南洋和西洋的国际声望,甚至动摇了大明的宗主国地位,否则麓川八大宣慰司就不会反复造反,满者伯夷国安敢破旧港宣慰司?
失去交趾三司,意味这大明失去了南洋的统治力,大明官方海贸和朝贡贸易,再无力维持,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远渡重洋的大明海军,慢慢废弃。
朱祁钰和胡濙的观点是相同的,交趾三司的弃置,不过是大明兴文匽武的序幕罢了。
杨洪始终坚持认为大明不应兴文匽武,太祖太宗皇帝亦兴文,但从不匽武。
失去交趾三司的结果就是安南黎朝,日夜不断的骚扰大明边疆,两广、云南边患不止。
而且安南黎朝和麓川反叛思家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朱祁钰不急,此时他春秋鼎盛,大明兵强马壮,缓缓图之便可,多少人等着他步子垮的太大了,扯着蛋呢。
“陛下,李宾言上来奏疏,说密州市舶司营建好了。”兴安看陛下忙完了手中的活儿,笑着说道。
“哦,李宾言倒是有点意思。”朱祁钰满是笑意的拿起了密州市舶司上来的奏疏。
这一年的时间,李宾言都在巡抚山东,尤其是密州市舶司的营建,都是李宾言和唐兴在负责。
陶瑾带着四万京营,在山东地区不断的进剿响马,保证胶州到密州的官道驿路畅通无阻,卓有成效。
李宾言上奏的主要原因是,福建水师建造的战舰已经破海而来,福建去岁夏秋二税,即将通过密州市舶司等岸,转运大明京师。
朱祁钰其实很想在津口设立一个市舶司,这样海船可以直接到津口,再送至通州,远比从山东运来要简单一些。
但是这个年代的津口和渤海,到了冬日会结冰,自从十月份左右开始,一直到开春,才会融化。
胶州湾却是不冻港。
渤海湾结冰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渤海水浅,盐分比较低,所以极其容易结冰。
但是胶州湾不会。
“原来是这样啊,相水之清浑便知山之近远,大洋之水碧黑如淀,有山之水碧而绿,傍山之水浑而白矣,有鱼所聚必多礁石,盖石中多藻苔,则鱼所依耳。”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
李宾言的奏疏有很多的趣闻。
看水的浑浊与否便知道陆地的远近,到了深水区的时候,大洋的水是碧黑,若是有岛屿便会慢慢变成碧绿,越靠近岛屿,水就开始变得浑浊而发白,有鱼群的地方,必然有礁石。
“有机会定要去看看。”朱祁钰叹息的说道。
他现在在京师动弹不得,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不能动。
皇帝坐镇京师多么重要呢?
如果隋炀帝在大业十二年,从洛阳回长安,而不是南下江南,隋朝也亡不了。
但是杨广去了江都,然后就被宇文化及吊死了。
土木堡天变仅仅过去了不到三年的时间,朱祁钰得在京师坐着,得处理政务,得安定天下民生。
他若是随随便便的离开京师,离开权力的中枢,那是对自己的不负责,对忠于自己的臣子不负责,对天下黎民百姓不负责,对大明不负责。
就是再想看海,也得等朝局彻底稳定。
当初襄王为何会监国?因为朱瞻基当时在南京任留守,而仁宗皇帝崩于北京。
兴安笑意盎然的说道:“陛下,不急。”
朱祁钰拿着李宾言的奏疏说道:“这李四品,在地方干的很不错,至少这密州市舶司经营的有声有色,朝鲜南部、倭国、大小琉球国的贡舶,自此之后直到胶州。”
“而南方海运漕粮也可减少不少的运耗,这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当然也有人急得跳脚了,这短短的数月的时间,就遇到了七次的倭寇袭港之事。”
“一些家伙,他们不死心啊。”
密州市舶司管理贡舶,也管理商舶。
李宾言建立了海贸十七行市,负责市舶诸事,已经有数百条商舶在密州领了朝廷的勘合,交税纳赋。
但是依旧有人不愿意交税,意图借着倭寇之名,破坏新设的市舶司。
奈何,都被唐兴、陶瑾早早发现,然后悉数击溃。
这就不得不说到那个八百顷田小小鸡鸣岛了,那个小岛上设立了很多的哨塔,唐兴长期驻守在鸡鸣岛上,哨卫敌寇行踪。
一旦有倭寇接近,他们会释放响箭报警,随后随时准备前后夹击,让倭寇有来无回。
朱祁钰这个岳丈唐兴显然是个妙人,有次唐兴居然乔装打扮之后,扮作了倭寇模样,混入倭寇其中,甚至还跑到了朝鲜济州岛上,玩了二十余日,才返回鸡鸣岛。
唐兴的奏疏里,说的也很明白。
倭寇的头儿压根不是倭人,而是大明人,因为这些倭寇的头目,多数都会用汉文,而且会说汉话,并以说汉话为荣。
这种现象极为古怪,虽然唐兴努力打探,但是并未找到他们在大明的靠山。
朱祁钰满是感慨的说道:“当初朕听闻太宗文皇帝海贸留下了一千两百万两银子,七十二万两黄金的时候,金濂曾经告诉朕,有人在僭越当年文皇帝的开辟之功,现在看来,所言非虚。”
兴安满是笑意的摇头说道:“没事,等到大明海军再建之日,无论靠山是谁,不过是冢中枯骨罢了。”
福建这次送了将近两百五十万石的占城米,这是农庄法的朝廷正赋。
朱祁钰笑着说道:“金尚书平日里扣扣索索,这月港投资倒是积极,月港市舶司和营建船队费用,宁阳侯希望可以能按福建粮价折银,共计二十万银币,金濂居然愿意出十五万。”
“要不朕就自己个发财了,可惜喽。”
月港市舶司、粮船、战船朝廷需要支付银币二十万两,朱祁钰还等金濂反驳此事,这月港的市舶司,不就成大皇帝的内帑之物了吗?
但是金濂他不傻,听闻此事,立刻要求朝廷最少出钱十五万,这样月港的税收,大约要有七成归朝廷,只有三成归朱祁钰了。
朱祁钰没有跟金濂磨牙,同意了金濂的想法。
朝廷是个磨坊,磨坊主带头把这磨坊踹翻了,那是朱叫门才会干的事。
既然朝廷愿意投入,愿意设市舶司,再好不过了。
“金尚书别的不会,可是算账那是门清儿啊,虽然不是他的钱,但是归他管啊。”兴安也是摇头,他还记得金濂火急火燎的要参与投资时候的模样,就跟朱见济被别人抢走了玩具一个样。
“朕给武清侯的诏书到朔方府了吗?”大明军班师要在春暖花开的三月份,而现在石亨依旧在河套地区,四武团营和四勇团营开始准备班师之事,四威团营正在全面接管河套地区的防务。
“算算时间,应该是到了吧。”兴安掐着指头算了算,即便是大雪封路,也应该到了才对。
朱祁钰的敕谕并没有耽搁,虽然河套地区的官道驿路的营建,因为天寒地冻不得不停下,但是主路尚可通行。
石亨、杨俊、刘安、孙镗、江渊、林聪、王越、徐有贞、陈镒等人,坐在朔方府的府衙之内,这府衙虽然破败,但是御寒足矣。
这是个什么阵容?
四个奇功牌的京师之战军将,大明会试殿试主考官,大明新进进士,在地方巡抚多年,拥有丰富治水经验的两个御史,二十余万大军。
这是朱祁钰派往河套三府之地的阵容。
这样一个阵容,拿到草原,足够建立一个不逊于鞑靼、兀良哈的部族了,哪怕是拿到泰西(欧洲)去,那也足够灭掉数国的超级阵容了。
可见大明皇帝对河套地区的志在必得。
石亨坐直了身子说道:“陛下赐下了敕谕,让我们好生安定地方,四武、四勇团营离开时,会留下半数的掌令官,负责训练义勇团练。”
“陛下下达最高指令,十万成丁十万兵,一寸山河一寸血!靖安人,要学会用自己的双手,保护自己的田亩和家人。”
“陛下威武!”
石亨对陛下的军事、政治胜利的理解,很浅显,在他看来,就是大明皇帝在朝堂上的那一套。
锦衣卫的大汉将军整日里拿着刀,在奉天殿外,当初卢忠那一声大吼,谁敢逼宫,就是军事胜利。
随后大皇帝屡次证明了自己才是对的,最终赢得了政治胜利。
在河套亦是如此,大明军队吊民伐罪,王师赶跑了瓦剌人、渠家人,安抚百姓,惩罚罪孽,用刀子让人听话,然后用种种手段安置百姓,经营河套。
但是陛下的手段,显然比打秋风一样收税的石亨,要强太多了。
河套地区,只有不足八万的四威团营够用了吗?
显然是够用的。
石亨继续振声说道:“陛下明旨,必要的时候,四威团营可以征召义勇团练入伍,协同作战,务必保证让任何来犯之敌,有去无回!”
诸多军将坐直了身子大声的说道:“陛下威武!”
刘安和孙镗松了口气,他们本来担心四武、四勇团营离开了河套,他们守不住河套怎么办?
就像当初成山伯王通在交趾节节败退,最终战败,还私自割地给称帝的安南黎朝皇帝黎利。
王通弃地、战败之罪,却在正统年间被赦免了,会昌伯孙忠还给了王通十几顷田地用于生活,最近还有人鼓噪重新启用王通。
正统年间可真的是妖魔鬼怪、牛鬼蛇神横行。
但是这是景泰年间,若是战败,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不过好在,大明皇帝给了他们战时招募义勇团练的权力,这在新辟之地,是应有之义。
徐有贞疑惑的问道:“陛下有没有回复关于景泰安民渠的支出所用?”
石亨笑着说道:“敕谕在这里,徐御史可以自己看看。”
徐有贞接过了敕谕,重重的松了口气,大皇帝陛下真的是大气,三百万银币,分为三年,由内帑国帑共同支付,用于安民。
陈镒喝了口茶低声说道:“徐御史,这钱可得专款专用,朝廷里不知道多少人等着揭你徐御史的老底,置你于死地啊。”
陛下严查贪赃枉法,若是徐有贞把这三百万两都花了出去,却没什么效果,怕是明天就要被弹劾,后天人就被拉到京师斩首示众了。
徐有贞在朝廷那些御史眼里,是一条随时可以挂到钩上的死鱼。
毕竟站错队了,还能捞到头功牌,他不死谁死呢?
徐有贞嗤笑了一声说道:“陛下派了计省的人过来!”
江渊摇头,陛下能容人,徐有贞有治水之术傍身,等闲死不了。
天下只有他徐有贞有治水之能吗?
张秋运河段决堤,一连派了十几个人,都是无功而返,徐有贞把那边治理的极好,事实证明,徐有贞的确是个治水能人。
石亨其实还有份密旨,那就是关于赛因不花的事儿,赛因不花的妻儿已经到了朔方府。
第三百零六章 岁不能灾
石亨作为勋臣,宣读了陛下的圣谕之后,就选择了离席,同样离开的还有杨俊,他们不日都将离开河套班师回京。
石亨来到了朔方府泰安门前,等待着赛因不花的妻儿来到朔方府。
草原的风一直很大,便是到了冬天,也是凄厉的哀嚎,终日不会停歇,燕塞雪,片片如拳大。
长空中,掉队的鸿雁凄鸣一声,掉在了地上,恰好掉落在车马驿的院墙之下,那里几只寒梅独自绽开。
鸿雁骨瘦如柴,掉在地上时便咽了气。
石亨披着大氅,等在风雪中,直到远远的看到了打雪天一色的阴山夹道而来的一辆破旧车驾。
那是赛因不花的妻儿,殷氏和两个孩子。
石亨抖了抖自己的大氅,雪花纷纷落下。
殷氏穿的极为单薄,这么冷的天气里,她只穿着一件小小的夹袄,面若柴色,颇为瘦弱,殷氏略微有些颤抖的走下了车驾,寒风一吹,她便冻的直打哆嗦。
两个孩子倒是裹得严严实实,他们小心的下了车,看到了壮硕如同一座小山一样,虎背熊腰的石亨。
李永昌看了眼石亨,确定这是不是赛因不花的妻儿。
石亨自然是见过赛因不花的妻儿,当初大家都在河套打混,这俩孩子也从顽童长成了半大小子。
他点了点头,李永昌便打开了圣旨说道:“殷氏接旨。”
殷氏穿着单薄,但还是跪在了驿站的雪上,牙关打颤,颤颤巍巍的说道:“草民接旨。”
赛因不花必须死,两个孩子必须改姓殷,殷氏和两个孩子,必须要流放烟瘴之地,五代之内不得参加科举,不得从军。
这是对叛国者的惩罚。
李永昌将圣旨卷了起来,并未交给殷氏,这等圣旨的缎面制作繁杂,乃是民间稀罕之物,拿回京师,撕掉上面的贴的纸张,还能再用一次。
什么时候大明的圣旨可以循环利用了?
陛下尚节俭,泰安宫的灯盏也只有一颗灯芯。
殷氏打了个哆嗦,将头埋在了雪中,喊道:“谢陛下隆恩!”
能活命,但是不能好好活。
石亨拍了拍手,三个亲从走了过来,他们拿着三件大氅,递给了殷氏和两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