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陛下可惜什么?”兴安送了一盏茶问道。
朱祁钰其实一直不想战争发生在国门之内,这对民生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
比如从朝中明公送自己的妻儿南下,无数人南逃,大明向南的大路上,每条路上,都是挤满了逃难的人,商贾拖家带口的离开,连产业都丢下不顾,京城内的东西两个大集,已经门雀可罗。
这种现象,于谦用兵祸来形容。
他其实和于谦讨论过夺回紫荆关的可能性,但是被于谦否决了。
如果可以决战于野,于谦一定不会惜命,但是不可以,六师尽丧的后遗症也在逐步的蔓延。
大明的臣民们,连在廷文武,都对大明的实力,失去了一定的信心。
“缺马呀。”朱祁钰颇为无奈的说道。
大明军队战阵可谓是一等一的强,但是缺少马军是不争的事实。
正统年间,河套其实已经被瓦剌人实际控制,大明缺马的现象,越来越严重了。
大明也从野战军逐步沦为守城军,大明的知府们,现在戍边最大的成就,就是修了多少城墙。
“修城墙,而不厉兵秣马,这就是现在大明朝的现状。”朱祁钰感慨的看着堪舆图,这是个系统性的问题。
兴安放下了茶盏,默默的研磨,想了许久才说道:“陛下,不是臣多嘴。”
“这大明的朝臣们为什么喜欢修城墙?原因错综复杂,但是修城墙最为省事倒是真的。”
“征民夫为军户,缙绅们,不高兴,都去当兵了,谁给他们种田?”
“练兵费时费力,还不讨好,练的好了,朝里的明公们不高兴,就有人说拥兵自重。弹劾一下,都察院的言官们闻风而动,逮着军将们就开始弹劾,谁受得了?”
“练的不好,就更别提了,那更是费力不讨好,还被人嘲弄。”
“臣以为这件事还是的缓缓图之,等到打退了瓦剌人再说。”
朱祁钰看着堪舆图盯了很久说道:“兴安,你觉得这一仗,能赢吗?”
“不晓得,臣心里没谱。”兴安选择了实话实说,这是他真实的想法,他就是个跑得快的小太监而已,军国大事哪里懂?
凤阳诗社的那篇《布仁行惠议》为什么被陈循看到?
因为流传极广。
和兴安一样,其实多数人,对于即将而来的京师保卫战,没有任何信心。
朱祁钰让卢忠抓了凤阳诗社的十四个人,但是这事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类似的观点在坊间喧嚣,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京师这一战,不仅要胜,而且要大胜!
“瓦剌人走到哪里了?”他忧心忡忡的问道。
兴安犹豫了一下说道:“陛下,明日可能就到紫荆关了。”
瓦剌人走到哪里了?
比兴安估计的要快一些,他们已经进了紫荆关内。
站在紫荆关的城头上,瓦剌太师也先,看着不远处的关沟,脸上的笑容无论如何都无法抑制。
“大皇帝,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吗?”也先用力的拍了拍城墙,指着远处的关沟大笑着问道。
朱祁镇摇头:“朕不知。”
也先指着远处的沟渠说道:“此地名为关沟,居庸关有南北两道关口,被称为南北口,而两侧是崇山峻岭,约四十里沟谷,叫做关沟。”
“而居庸关就雄踞关沟之上,东西延展长城,自古就很难攻陷,可以用固若金汤来形容。”
“皇上,如果你是瓦剌人,你如何攻破居庸关呢?”
朱祁镇看着远处的居庸关摇头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无须攻破,走到那里,自然处处拜服,不攻自破之。”
也先听闻朱祁镇如此说,阵阵晕眩,连连失笑。
第四十四章 膨胀的也先
“噗,哈哈哈……咳咳!”也先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笑得十分张狂,笑岔气都咳嗽了起来。
他笑话朱祁镇是有理由的。
其实在去宣府之前,他也是这么想的,皇帝自然是四海皆服。
但是宣府城下,杨洪压根不搭理他这个皇帝,到了大同,城门不开,只有刘安出城问安。
也先那个时候也知道,朱祁镇这个皇帝攥在手里,怕是已经无法威胁大明了。
也先摇头继续说道:“你看这居庸关北口,灌入铁汁,浇铸城门,在北口外百余里内撒上蒺藜,人马皆不能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想要拿下居庸关,不死个几万人,决计不可能。”
“但是南口地势平缓,粮道柴道皆在南口,绝不可能封闭,但是南口处于关内,怎么才能拿下呢?”
“要拿下居庸关的奥秘,就在我们脚下的紫荆关。”
也先的眼神中充满了怀念,怀念那个不可战胜的大元,怀念大元开国时的种种,如此天下之雄关,也可不费一兵一卒攻破之。
也先扶着紫荆关的城墙笑着说道:“当年我朝太祖皇帝成吉思汗,带领大军之居庸关之前。”
“在成吉思汗攻打居庸关之前,我大元的箭簇万户哲别将军,已经带人打过一次居庸关,用计巧夺,但是无力久占,因为那时的金国野狐岭长城依旧在金人手中,合围之势下,万户哲别无奈撤退。”
“但是这一次不同,成吉思汗已经攻取了野狐岭,拿下了宣德府,也就是现在的宣府重镇。可是来到居庸关,面对天险,也是束手无策。”
“金人守城将领完颜纲、术虎高琪都是能战之将,三万乣军,足可抵挡十万军士。”
“而就在此时,我大元遣金使阿剌浅,在成吉思汗迎娶歧国公主的时候,就走过一次这里,他知道一条小路,可破居庸关南口。”
“而这条小路的出口,就是我们脚下的紫荆关,所以,皇上知道我们现在为什么要来这里了吗?”
“只要拿下了紫荆关,居庸关唾手可得!”
“以内三关为线,割断大明山外九州与京师的联系,则进可攻大明京师,退可狩猎于山外九州。”
“大同宣府两镇!就会变成孤城一座!哪怕墙高城坚,但是依旧有攻破的那一天!”
也先越说越兴奋,滔滔不绝的对着朱祁镇讲解着自己的用兵之道,奈何朱祁镇看了半天,琢磨了半天,依旧是不得要领。
但是他愣了愣说道:“居庸关那么好拿的吗?”
“太师真乃是用兵如神也。”喜宁赶忙送上了马屁,这是也先讲这么多的目的,听人夸赞。
至于自己的皇上,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质询太师呢?
也先哈哈大笑,他的目光看向了大明京师的方向,一种名为野心在他的心中躁动。
在土木堡惊变之前,也先也没想到会俘虏朱祁镇,在俘虏了朱祁镇之后,他的野心还是猛烈的膨胀起来。
成吉思汗手下大将哲别,用计谋拿下了居庸关,但是因为野狐岭(张家口附近)依旧在金人的手中,不能久占,不得不撤退,他是知道的。
而此时宣府重镇依旧牢牢的掌控在大明手中,此时他最应该做的,就是他说的那副模样。
占据内三关,彻底切断宣府与大明京畿的联系,对山外九州逐个攻破,彻底占据山外九州和河套平原,再图进军大明。
这也是当年成吉思汗对金的策略,一直以恢复大元荣耀为己任的也先,对此知之甚详。
但是此时的京师就在他的眼前,他内心深处的那种躁动,已经难以遏制了,否则也不会重兵云集紫荆关。
一战灭国想法,已经消灭了他的理智,他认为他可以!
成吉思汗灭掉了金国吗?并没有。
而此时的大明王朝,决计不是那个南边被南宋孟珙吊着打,北面被蒙兀人吊着打的金国,可以相媲美的。
成吉思汗终其一生都在想着怎么向金人报祖宗之仇,但是他依旧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而是选择稳打稳扎。
也先却在宣府、大同还在大明手中的时候,选择了冒进,意图攻打京师,他为何这么狂妄自大,甚至有些不自量力呢?
其实……是因为土木堡之战,赢得太过于辉煌,太过于容易,以至于他产生了一种,大明不过如此的错觉。
只要轻轻一用力,就可以击败大明的错觉。
不就是明军吗?
我可以三万击败二十万,现在十万大军,拿下一个大明京师还不是轻而易举?
但是他似乎是忘记了,即便是在正统年间,大明的三次北伐都以大获全胜而告终。
大明军队的战斗力,是在朱祁镇的领导下,才会显得那么的弱不禁风。
可惜,此时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拦也先带着瓦剌人,进入京畿了。
次日的清晨,也先带领着3万骑卒10万步兵,数十万的民夫,浩浩荡荡的过易州、良乡至卢沟桥附近驻扎。
十月的天气已经变得十分的寒冷,立冬已过,天气慢慢转凉,京师种着很多的橡树,那是郑和七下西洋移植的树木,现在橡树的枝头上,已经没有了多少的树叶。
冬风一吹,京师终于遍地寒霜。
大明的皇帝朱祁钰在郕王府短暂住了一夜之后,就匆匆返回了十团营,因为易州探马回禀,也先的先锋已经过易州至良乡。
而此时的朱祁钰端坐在十团营中帐之内。
于谦、石亨、范广、刘安、孙镗等一众将领,齐聚于帐中,他们的面前是一个大大的沙盘,沙盘之上,是大明京师的城防。
石亨着全甲,出列高声说道:“陛下,末将以为,瓦剌人远道而来,之前京畿各州府县,都进行了坚壁清野,瓦剌人携带粮草必然不足,我军可以以逸待劳。”
“屯兵九门,坚壁以老,待瓦剌人攻城付出了大量伤亡之后,我军再出击一举歼灭它。”
从辽东调过来的范广立刻附和的说道:“石总兵言之有理,我军训练不足,若是贸然出击,恐有不详,末将以为石总兵之策为上策。”
于谦摇头说道:“不妥。”
“朕也觉得不妥。”朱祁钰面色难堪的说道:“石总兵,这与坐以待毙有何区别呢?”
“朕不通兵事,但是携带粮草不足,他们会四散而出去抢,坚壁清野,京畿抢不到就会跑去河北等地去抢。”
“总是能抢到的,这种以逸待劳的打法,看似轻松,但是却置大明各城镇于水火之中。”
“于尚书,卿以为应当如何是好?”
第四十五章 夜哭天明,能把瓦剌人哭死吗!
朱祁钰提出的粮草问题,不是无的放矢。
事实上,瓦剌人真的会这么做,作为蒙兀三巨头之一的瓦剌人,已经建立了一个西起中亚、东接朝鲜、北连西伯利亚、南抵长城以北的广大地区。
此时的瓦剌人是北元之后,最大的蒙兀政权,他们拥有着广袤的领土,强大的战争底蕴和不逊于北元的组织能力。
坚壁清野固守城池的结果,就是整个华北平原生灵涂炭。
这是朱祁钰绝对不想看到的景象。
即便是最后赢了,大明依旧是输得一塌糊涂,他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好在他不是纸上谈兵,胡说八道,于谦也支持他的观点。
于谦大声的说道:“陛下,城厢有大量的民宅,这些民宅的百姓已经入城安置在官舍之中,但是民宅可以利用!臣以为以城郭民宅步步为营,可以牵扯也先主力,使其进退不能。”
“杨王在宣府组织哀兵,郭登在大同组织败兵,只要杨王和郭登能够腾出手来,夺回紫荆关,也先如同困兽之斗,介时方可大获全胜,也可避免生灵涂炭。”
石亨吐了口气浊气,低声问道:“多久?杨洪郭登组织败兵,需要多久?若是杨洪轻出,败军哗变,宣府不保,大同不保,大明京畿时刻处于瓦剌铁蹄之下,何谈大获全胜!”
石亨是个浑人,他擅长阿谀奉承。
他在牢里的时候,是于谦举荐了他,他对于谦人前人后从来不说坏话,但是这次他的态度十分坚决。
于谦不动声色的说道:“某相信杨王,就如同相信你石亨一样。”
“某以为杨王和郭登,不会不知道宣府与大同的重要,若无完全把握,他们决计不会出兵收复紫荆关。”
“至于多久,臣以为三个月为期。”
石亨闭目良久,思前想后,深吸了口气说道:“三个月就三个月!末将没有意见,全凭于尚书做主兵事。”
“备操军和备倭军能顶得住三个月吗?”朱祁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城外作战,三个月,那群显得有些稚嫩的预备役们,真的可以吗?
“能。”于谦十分确切的说道:“陛下,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此战,大明必胜。”
这是于谦的军令状,朱祁钰点头说道:“朕的锦衣卫可以随时听从调遣,与敌接战。”
“锦衣卫乃大明精锐,于尚书不要有所顾忌。”
锦衣卫在京师二十二卫中只听从皇帝的号令,朱祁钰的话很明白,他不会干扰于谦的指挥,一切的指挥调度,都由于谦一个人决定。
军队最忌讳的是什么?
朱祁钰这一个月在十团营训练,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令出多门,是军队最大的忌讳。
军队只能有一个大脑,容不得其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