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俞士悦虽然是个文人,但还是披着甲,来到了朱祁钰的面前,气喘吁吁。
俞士悦可不是于谦这种全能型人才,骑马射箭驾车样样精通。
俞士悦就是典型的文弱书生,这一身棉甲,从德胜门跑到彰义门来,累的他脸都白了,满是虚汗。
“陛下……”俞士悦准备行礼,但是却话都说不全,就开始喘了。
俞士悦把妻儿老小送到了南方,这件事办得不机密,还被人知道了,言官们天天拿着这件事弹劾俞士悦。
都察院的御史们,没事还搅三分呢,更别提这种证据确凿的事儿了。
俞士悦奉命协助都督防守德胜门,连甲都不敢脱,日夜巡视,也算是个可用之人。
朱祁钰让兴安把俞士悦扶了起来说道:“俞侍郎姗姗来迟啊,这样吧,这里有份差事给你。”
朱祁钰将刚才和于谦的想法,告诉了俞士悦,这是他擅长的活儿,俞士悦俯首领命。
夜袭这件事,最后落到了石亨和范广手中。
两个人颇为得意的领到了兵符,呵呵的傻笑着。
刘安看着俩人的兵符也是颇为羡慕,这可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好男儿上战场不就是为了建功立业吗?
眼瞅着这功劳被石亨和范广拿去,刘安也只能干瞪眼。
谁让刘安此时是戴罪之人呢?这等好事,自然落不到他头上。
“广宁伯,你领五千人殿后,准备随时接应二位将军,若有危难而不救援,斩!”于谦又取出了一块兵符,递给了刘安,让他殿后掠阵,接应石亨和范广。
“好勒!”
刘安蹭的站了起来,美滋滋的接过了兵符,这也是功劳!聊胜于无。
若是石亨、范广两个人冒进,他救援有功,那就是大功一件了,至少能够把斩监候的罪,给摘了去。
石亨和范广打仗,都以忘战而暴名于野,打起仗来不要命,刘安这个接应的活儿,大有可为。
“夜袭以骚扰疲惫敌军为主,切记不可恋战,冒险深入。”
“军士乃是新军,极有可能陷入进退两难之地,两位将军,切记,不可贪功。”于谦安排好了夜袭的诸多事宜之后,又语重心长的叮嘱。
从八月十五中秋节,朱祁镇在塞外搞出了土木堡惊变之后,于谦的一系列反应,包括立朱见深为太子,让郕王监国。
随后又因为朱祁镇的两次叩门,他又一力促成朱祁钰登基。
这些事情,其实于谦的内心认为大明的存续远比大明的皇帝更加重要。
社稷为重,君为轻,是他的理念。
朱祁镇在敌人阵中,最大的害处就是有可能对大明这些备操军的军心造成影响。
这是他唯一担心的点儿,所以他宁愿放弃战机,也不愿意进行孤注一掷的军事冒险。
“末将领命!”石亨和范广两人俯首领命,他们知道于谦那没有说出口的担心,都是战场的老油条了,这点分寸,他们还是拿捏的死死的。
于谦手里握着一本奏疏,吹干了墨迹说道:“此战暴露了我们的一些问题,我总结了一下,第一,我们的反应速度极慢,很容易给敌人带来各个击破的可能。”
“今日彰义门之战,西便门的驰援到了最后才到,也只有马军,而右安门的援军居然打完了才到。”
“敌军有二十余万,如果以优势兵力全军压上,我军有可能会被各个击破,你们有什么好主意吗?”
于谦就今天的防守战展开了分析,首先就是援军太过于迟缓。
“还不是瓦剌人不堪一击嘛。”石亨满不在乎的说道:“若是瓦剌人撑得久一点,那援军来的不就正好吗?”
嗯?
这个思路……
于谦差点被石亨给气笑了,这人思考问题的切入角度,实在是刁钻。
“末将以为,应该让城墙上的锦衣卫起点作用。”范广认真的说道:“城外毕竟传递不便,还是应该让城头以狼烟为号,若有急情,也快得多。”
“看到狼烟就开始筹备驰援,接到军报就可以随时出发,这样安排就妥帖了一些。”
“好主意。”于谦点头,不过这就是要城头上的锦衣卫配合了。
“第二个问题,怯战畏敌之心。”他颇为无奈的说道:“本就是备操军、备倭军,预备军士们,面对敌军的马刀、弓箭、火铳、弩炮多有畏惧,颇为贻误战机。”
“这事好办的很啊,彰义门大捷,传播城内城外,咸使闻知,自然可振奋人心,亦可破灭瓦剌鬼神之论。”石亨继续说道:“自古这提升士气,则是赏罚分明,畏战者罚,有功者赏。”
于谦再次点了点头说道:“我会向陛下请旨犒赏,不过御史和给事中们,怕是要说我们未胜先贺了。”
石亨满不在乎的说道:“几个措大喋喋不休,又有何惧?有本事让他们出城来啊!在后面狺狺狂吠,让某抓到了,必拔了他们舌头!”
第五十三章 朕,朕,朕,狗脚朕!
“尽快落实赏赐,尤其是功勋,畏战之心自然消散。”范广同意了石亨的说法。
刘安想了想说道:“本就是破釜沉舟,我军布置在城外,人心汹汹流言不止,比如这瓦剌人鬼神之说,甚嚣尘上,也需要治理一番。”
朱祁镇在迤北搞出了土木堡之变,瓦剌人刀枪不入、三头六臂的传闻就很多。
于谦又总结了一番,点头说道:“如此甚好。”
“第三,敌人投石车、弩炮、火器的数量超过了我们的预期,最大的伤亡就是被敌人石块所击中,在这一方面,几位有什么好想法吗?”于谦继续着自己的战后部议,他提出问题,大家集思广益。
这是大明军的一个传统,就连徐达、李文忠、冯胜等人都是如此,每战之后,除了论功行赏,就是找出问题,并且解决问题。
部议还在继续,而此时的瓦剌大营内,也先面对跪在身前的两个人,愤怒到了极致。
一个是孛罗,他的亲弟弟,一个是卯那孩,所谓的长生天下第一勇士。这是何等的荣耀?
彰义门外瓦剌人的先锋军,居然被一个文弱书生的于谦击败,这是耻辱!
“昨日我反复提醒你,不要轻视你的敌人,那是大明的军队!你居然觉得只要接战必定溃散,用马军冲进了民舍之中!”也先举起手中的鞭子,用力的挥在了孛罗的身上。
啪!
一道血淋淋的伤痕随着鞭子甩落从孛罗的背上浸出,孛罗吃痛的咬着牙,却不敢有任何的反驳,只是闷哼了一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还有你,让你压阵,结果你倒好,一拥而上,毫无章法!如同你们在草原上放牧一样,杂乱无比,结果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也先举起手中的鞭子,再次落在了卯那孩身上!
他无比的愤怒,大明军队出城寻求决战,他本来以为可以轻而易举的获胜!
但是大明的军队不仅赢了,而且是大获全胜,他如何不生气呢?
“你们两个心里挨这两鞭子,心里要是有气,我们就升帐,战败什么后果,还用我多说吗?”也先看着两个壮汉跪在地上,再次冷冰冰的问道。
“臣弟不敢!”孛罗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战败升帐的话,他和卯那孩的结局,真的会死,这两鞭子他们俩挨得不冤。
“眼下该如何是好?”也先将鞭子扔到了地上,一时的前锋受挫,其实没什么关系,顶多证明了大明军队善守而已,这无关紧要。
“太师,要不然问问喜宁那个宦官?此人颇有一些想法,紫荆关就是他带的路,而喜宁久居京师,必然有什么好主意。”孛罗想起了喜宁来。
喜宁作为朱祁镇身边的太监,打小住在京城,而且朱祁镇被俘后,喜宁跑到了大明京师,索要了大量的财货回到了迤北,甚至连只有皇帝可以用的九龙锦都弄了不少。
而后喜宁更是带着瓦剌人首先攻破了紫荆关,此乃画策之功。
“哦?也对,叫来喜宁!”也先重重的点了点头,他让二人站了起来,等在旁边。
没过多久,喜宁就披左衽走进了太师大帐之中,大明的前襟向右掩,而瓦剌则前襟向左掩,以此来区分华夷。
在大明,前襟向左掩,一般死人才这么掩。
但是喜宁丝毫不以为意,甚至还披头散发,弄了个瓦剌人的发型,顶发剃掉,两侧头发编成两辫或合成一辫,就像一条鲶鱼一样,喜宁当然知道丑,戴了一顶圆帽遮丑。
“拜见太师。”喜宁走进来之后赶忙行礼。
也先示意喜宁平身,随后将自己的困扰告诉了喜宁,他很想听听这个大明太监的想法,在对付大明这件事上,这些内鬼比他们这些外人更擅长。
喜宁听完之后,沉吟了很久才说道:“皇上下诏一力议和,可是朝中一些朝臣行大不逆之事,奉皇上为太上皇,另立了皇帝,咱家以为是太后受人蒙蔽所致。”
“有道是擒贼先擒王,太师明日可在德胜门外十二里处的土城设宴,遣使入城,借议和之名,诱使于谦、石亨、范广等军将迎驾,趁机擒获之,则明军无首自溃。”
“另外,可令城中之奸细,散播传言,就以朕朕朕,狗脚朕为主就是。”
也先不停的眨着眼,喜宁的伎俩不可谓不阴狠,但是他还是有些不解的问道:“这朕朕朕,狗脚朕,是何意啊?为何要在城中散播这样的传言呢?”
喜宁这才想起来,也先虽然读书,但是对于一些冷门的历史知识,也是知之不详,他赶忙解释道:“东魏的时候,朝中权臣文襄王高澄,在东魏皇帝的身边随侍饮酒,高举着酒杯对孝静帝说:臣高澄劝陛下饮酒。”
“孝静帝不满高澄权倾朝野,颇为不满的回答道:自古无不亡之国,朕亦何用此活!就是说自古以来没有不灭亡的国家,朕也不用靠喝酒而活着,暗讽文襄王权势滔天。”
也先揣着手,往前探了探身子问道:“后来呢?”
大明对大元三部穷追猛打,又分而治之,大元的书不多,他非常仰赖大明的文化,也曾经下令劫掠不杀读书人,每次抓到就让读书人给他讲故事。
可惜他抓到的那些读书人,个个都是草包。
本以为这次土木堡抓到了朱祁镇,也能顺便抓一大堆的在廷文武,可惜,他除了抓到了朱祁镇和身边的近侍之外,大明文武六十六人均以身殉国。
喜宁可不敢在瓦剌大营端架子,赶忙说道:“文襄王高澄,自然是颇为不满,大声的喊道:朕,朕,朕,狗脚朕!文襄王就命令中书黄门侍郎崔季舒,对着孝静帝的面门,打了三拳。”
“才有了这朕,朕,朕,狗脚朕的典故。”
“若是在城中散播这等传言,自然可离间郕王与于谦所谓的君臣相亲之和睦,再佐以使者三言两语,想来让郕王派于谦等人迎驾,不是难事。”
“只要抓了于谦,那京师自然不战自下,太师。”
也先猛地站了起来,连连鼓掌,走到喜宁的身边,用力的拍了两下喜宁的肩膀说道:“好!好!好!好主意啊!”
第五十四章 可借瓦剌大势施为
“还是你们汉人懂的怎么对付汉人,就按说的办!”也先情不自禁的鼓掌。
这招数,简直是杀人诛心的典范,哪怕是无法成功诱骗到于谦,那也没关系,只要埋下君臣相隙的种子,就足够了。
这是在提醒大明的新皇帝,于谦是个类似于文襄王高澄的权臣,说不定哪天,就会三拳锤在了朱祁钰的脸上。
“但是有一个问题。”也先停止了兴奋,有些疑惑的说道:“坊间流言,需要酝酿许久,才会传到宫里去,大明皇帝知道,心里起疑,又不知道多少日子了。”
“你说明日在德胜门外的土城里让群臣朝见,那怎么才能这么快的离间君臣呢?”
喜宁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半眯着眼说道:“这就是咱家的事了。”
“好,就听你一言!”也先笑得十分开心。
如果真的抓了于谦,那绝对不亏,如果抓不到于谦,也无伤大雅,左右不过是件小事罢了。
“咱家告退。”喜宁锤了锤胸口,离开了也先的大帐。
孛罗恶狠狠的啐了一口,他面色狰狞的说道:“若非此人有用,某定要亲手摘了他的脑袋,剖出他的心来,看看到底是不是黑心!”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瓦剌人自称蒙兀正朔,他们乃是蒙兀三部中的最大一部。
洪武二十一年,蓝玉北征捕鱼儿海,抓了天元帝的次子地保奴,天元帝带着长子和宰相几十骑卒逃走,随后,也速迭儿杀掉了天元帝,正式自立。
东西蒙兀开始了数十年的征程,但是瓦剌人从来没有绝对的自己不是蒙兀人,他们以黄金家族为荣,弑君者也速迭儿乃是阿里不哥嫡系,也就是忽必烈的弟弟。
大元在蒙哥被砸死在钓鱼城下之后,就分成了两大派系。
一大派系就是阿里不哥反对汉化的塞外蒙兀人,一派就是忽必烈一系,主张汉化。
而瓦剌人统一东蒙兀之战,就是在也先手中完成,他们从来不认为自己不是蒙兀大元的正朔。
即便是讨厌汉化的阿里不哥家族,也在潜移默化中修筑城池、种植田地、优待工匠和供养读书人,所以也先和孛罗并非大明口中,茹毛饮血的野蛮人。
他们也读书,对于喜宁这种乱臣贼子,哪怕是为他们效命的贰臣,也是一口一个唾沫,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这等小人,用完便弃就是了,何必与这等人较真呢?”也先又教训了一句孛罗,这种人何必废那么多口舌呢?那不是浪费表情吗?
喜宁回到了朱祁镇的身边,事无巨细的回禀也先召见的点点滴滴,他俯首说道:“皇上,郕王僭越称帝,臣以为,可借瓦剌大势施为,一来,可夺回大宝之位,二来,可正本清源,让天下之臣民知道谁才是正统。”
朱祁镇到了瓦剌军营之后,就很少说话,他猛地睁开了眼,凶光乍现,点头说道:“准。”
“臣领旨。”喜宁松了口气。
他是个太监,他只有也只能有一个主子,真正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做大大小小的事儿,没有朱祁镇的首肯,他哪里敢做?
说到底,他只是朱祁镇手中的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也先对他态度较好,也是看在朱祁镇这个皇帝的面子上。
而也先给朱祁镇面子,是因为他的身后是一个强盛的大明朝。
“臣告退。”喜宁看着面色变得更加阴冷的朱祁镇,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赶紧推出了朱祁镇的军帐。
喜宁看着满天的月色,不由的有些怅然,满是感慨,出口成宪的大明皇帝,怎么就沦落到了如此的地步?
土木堡惊变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这段时间大明有了新皇帝,大明也有力挽狂澜之重臣。
但是旧皇帝不愿意沦落为太上皇,他乃是嫡子,乃是正统,京城里的那个皇帝,是个僭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