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朱祁钰稍微解释了一下,胡濙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这才恍然大悟。
实质负利率是一个秘密,胡濙就当自己没听过就是。
等巨商富贾们发现了这个秘密,怕是就晚了。
“陛下,谨防私印啊。”胡濙旧事重提。
为何山西河南三亲王要伙同造反,还不是怕陛下追查到他们私印盐引吗?
朱祁钰拿过来那张票据,又拿出一张盐引说道:“首先就是新纸钞,棉钞纸,这个可是户部费了很大的劲儿专门用制作的。”
“即便是搞到了钞纸,也无碍,银票皆以银雕版刷油墨,一年一版,定期换版换钞。”
“如果说能工巧匠们孜孜不倦搞定了雕版,也没关系,这里是密押,看似是简单的一句话,实质上是却有不同,对着阳光看,色浅的地方其实分别代表了年月日。”
为了防伪,户部也是下了大功夫,盐引已经全部更换为了全新的钞纸、雕版、密押,可谓是煞费苦心。
胡濙依旧有些无奈的说道:“陛下,这人呐,贪心不足蛇吞象,三倍利,则无法无天,如此多的手段,也止不住他们要私印啊。”
大明宝钞很难印,陛下的这些防伪措施其实都不错,可是一张银票,最少也是上百上千银币,这要是出了纰漏,那损失可大了。
胡濙说的有理。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正愁钓不到鱼呢。”
“他们敢私印,朕就敢抓,凡是到宝源局、锦衣卫衙门告发私印,即刻抄家,举报者可得抄家所获的三成,折银给。”
水猴子法。
朱祁钰在推行宝源局银行的过程中,自然会有相匹配的律例。
财帛动人心,抄家所获三成收益,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能搞得到钞纸、油墨、钢印、密押的,都不是小门小户。
大门大户倾轧的更加厉害。
朱祁钰接着说道:“胡尚书不是在思考怎么把宗族打散吗?这不就有眉目了吗?”
“私印朝廷银票,以谋反论,革宗族所有功名,永不叙用,三代、五代不得科举。”
大明的宗族和以前魏晋南北朝、隋唐前期的世家是完全不同的,他们并没有政治权力。
大明的宗族往往依附于科举获得特权,如何将他们的宗族打散?
禁绝科举,就是手段。
太祖高皇帝把蒲家人打入了永不取科的范围内,在元朝时候,可以和元朝动刀子的蒲家人,立刻散了一地,改名换姓了。
相比较赚钱,朱祁钰对打散这些宗族更感兴趣。
胡濙恍然大悟,终于理解了什么叫苦一苦势要豪右、巨商富贾了,这才是陛下的杀招。
很快他就面露难色,叹了口气。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朕知道胡尚书心里在嘀咕什么,不就是被人骂两句与民争利、利欲熏心、亡国之君吗?”
“朕不稀罕那贤君。仁君的名头。”
“利柄,是国家权柄之一,发币权,乃是国家斗斛,他们敢伸爪子,朕怎么就不能把他们的爪子剁了?”
“有胆子,就造反!”
南衙僭朝给所有大明朝的势要豪右、巨商富贾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历史教训。
那就是造反要交三份税,给皇帝交一份,给叛军交一份,还要交一份铸币税。
这一份比一份重,皇帝收的最少。
每一次造反,陛下都会赢三次,除非造反成功。
但是又不可能成功,陛下又不是朱允炆,大明眼下根本没有势要富贾造反的舞台。
除非陛下不停的加征税赋,地方豪强,层层摊派,失道天下,群雄逐鹿。
但是三大市舶司,除了宁波市舶司有处罚性的五年一成海税以外,其余全是给银六分。
海盗看了都想上岸的超低税赋。
其实还有个办法,那就是想办法物理意义上消灭朱祁钰。
大明朝最长寿的皇帝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其次是明太宗文皇帝朱棣,再然后是嘉靖皇帝朱厚熜。
朱元璋赤贫布衣出身,戎马一生,勤勉到被人直呼劳模,终年七十一岁。
朱棣也是打了一辈子仗,亲履兵锋数次,半辈子都在北伐,终年六十五岁。
朱厚熜整日里修仙、吃仙丹,还被宫女刺杀,最后活了六十岁,因为朱厚熜住西苑,不住皇宫。
大明朝十六位皇帝,活过五十岁的只有四人。
还有一个就是垂拱而治,什么都不管,三十年不上朝的万历皇帝朱翊钧。
胡濙认真的前后捋了捋说道:“陛下,要是有人趁机挤兑呢?”
第四百七十八章 朝廷叙事风格的小小变化
胡濙十分确信的说道:“挤兑是最可怕的事儿。”
朱祁钰抿了口茶认可的说道:“的确如此。”
胡濙满是感慨的说道:“在泰西,大约在春秋战国时候,泰西有一个松散的军事和政治同盟,名叫提洛同盟。”
“他们在提洛岛上,建起了一个寺庙,这个庙宇的前面有九头洁白是石狮子,是光明和预言之神阿波罗和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的诞生之地。”
“这座神庙掌管了提洛同盟的银库,这个银库经营保管金银、收付利息、发放借款,所以提洛岛又被称之为白银群岛。”
“而提洛同盟,被大秦人伯利克里担任,伯利克里成为了白银群岛之主。”
“这一年,白银群岛之主伯利克里,向十三个城邦借贷了白银,可是这十三个城邦未曾兑换诺言,他们导致神庙损失了八成的本金。”
“白银群岛所有存款的人,都听闻了这个消息,开始在神庙挤兑白银。”
“大秦人的王、白银群岛之主伯利克里,只好把所剩不多的白银拿回了希腊,这就引发了白银群岛的反叛。”
因为不守信用导致神庙破产,八成的本金消失的无影无踪,剩余两成本金被伯利克里运回了雅典,这就引发了白银战争,成为了雅典和斯巴达伯罗奔尼撒战争的一个注脚。
挤兑,挤着兑换宝源局的银币。
胡濙继续说道:“在魏晋南北朝的时候,因为频繁的战乱导致巨商富贾颠沛流离无以为继,基于宗族地主和建立在宗教信仰的寺院,成为了民间借贷的主体。”
“寺院有专门的寺库,有偿借贷,最终在长安城内,建立了专门从事存、贷、保、汇、兑为一体的无尽藏院。”
朱祁钰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在南衙的时候,在烟云楼见到的那个扑买的专员,唱衣。
唱衣,就是源自寺庙僧人圆寂,买僧人遗物的人,就叫做唱衣,专门负责扑买之事。
存贷保汇兑一体的无尽藏院,是民间集资放贷的机构。
胡濙继续说道:“无尽藏院有质举,也就是将财物抵押,又被称为质库、长生库,最常见的就是典当行。”
“还有一种是举贷出责,就是没有抵押物,仅凭个人的信誉就可以借贷,但是这种利息一般都比较高,叫偿利过本。”
“开元十六年,唐玄宗下令,规定不得超过五分利,积日虽多,不得过本。”
就是利息不能超过本金,一旦超过就可以告官。
“朝廷能管得住官本,管不住寺庙,无尽藏院,这生意越做越大,真应了他们名字,无穷无尽。”
“然后唐武宗对他们下手了,因为他们纳储之后,不给兑付,引发了民乱。”
外来的教派从来不是乖巧的,其实都是欠收拾的。
朝廷下令,不得偿利过本,他们可倒好,非要跟朝廷碰一碰。高息纳储之后,居然仗着人多,不肯兑付。
唐武宗捣毁了大唐寺庙四万余所,查抄良田数千万顷,强迫还俗僧尼二十六万余人。
朱祁钰笑着说道:“挤兑其实好办,朕留下两成来给他们兑付就是。”
“天底下还有比朕银币多的吗?”
胡濙一愣,随即感慨的说道:“陛下言之有理。”
有钱,说话就是硬气。
天底下银币最多的地方,就是内承运库。
要不是金濂整天压着,陛下这个最大的货币持有者,无论投资什么,都可以直接将某个行当垄断在自己的手中。
金濂阻拦皇帝搞垄断,是有道理的。
因为历史上出现过皇帝垄断的产业。
宋高宗赵构,赵构垄断粪便和店塌房生意。
北宋朝廷官营甚广,然后开始不断的抬高这些货物的价格,最终把百姓折腾的民不聊生。
朱祁钰有些犹豫的说道:“会不会导致大明朝重商拜金教的出现呢?”
大明的宗族是依靠的祖宗崇拜,罗马是鬼神崇拜,那么金钱至上的拜金教出现,也不是不可能。
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但是钱不是万能的。
“这个的确需要警惕。”胡濙十分认真的说道。
大明本就有竞奢的陋习,这再从竞奢变成拜金教,有违朱祁钰初衷。
这是朝廷仁义的一部分。
胡濙和陛下聊了许久,离开了泰安宫,提着自己的灯向着官邸而去。
朱祁钰手中的公文也处理完了,站起身来,准备往盥漱房而去。
兴安看陛下终于忙完了国事,俯首说道:“陛下,今天冉贵人给李贵人诊脉,说是有了身孕,太医院的陆院判来过了,的确是有喜了。”
“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朱祁钰面露喜色说道:“很好,看赏,男孩还是女孩?”
“啊,这谁说得准……”兴安摇头说道。
朱祁钰一乐,笑着说道:“李贵人晋淑妃吧。”
他往前走了两步说道:“陈选侍陈婉娘还没有身孕吗?”
兴安犹豫了片刻,才低声说道:“陛下,冉贵人说,陈选侍身子骨不太硬朗,本就宫寒,怕是无法孕育龙种了。”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问道:“确定吗?她不是一直在调养身体吗?”
“很难。”兴安无奈说道。
陈婉娘一直想有个一儿半女,即便是生个公主,也算是膝下有人。
可是这都一年半了,始终没个动静,陛下对陈婉娘极为宠爱,可是始终没有结果,宫中已有宫怨。
谁都有人老珠黄,宠爱不再的那天,有个一儿半女在膝下,也算是慰藉。
陈婉娘打小身子骨就不好,要不然陈婉娘那养家,早就给她裹脚了。
朱祁钰叹了口气,询问道:“陈选侍知道吗?”
兴安摇了摇头,俯首说道:“陈选侍今天问冉贵人,冉贵人说她的身子骨很好,一直未曾有身孕,是运气不好。”
“冉贵人还在瞒着陈选侍,不过……陈选侍大约也是知道了。”
朱祁钰有些怅然的说道:“也是苦命人,让陈选侍侍寝吧。”
“臣领旨。”兴安俯首而去,提这个大红灯笼,向着陈选侍的花萼楼而去。
朱祁钰盥洗之后,溜溜达达的去了陈选侍的花萼楼。
“参见陛下。”陈婉娘显然是知道陛下要来,也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她眉宇间的哀怨,朱祁钰也能感受的到。
“平身。”朱祁钰让陈婉娘平身。
陈婉娘只是选侍,就是侍寝的宫嫔,当然一旦有了孩子,那可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朱祁钰罕见的没有逗弄陈婉娘,而是宽慰了她几句,这不宽慰还好,一说起此事,陈婉娘的眼泪终于是止不住的落下。
陈婉娘擦掉了眼泪,靠在朱祁钰的怀里,一动不动。
她低声轻轻的唱道:“恨绵绵,深宫怨女;情默默,梦断羊车;冷清清,长门寂寞长青芜,日迟迟,春风院宇。”
“泪漫漫,介破琅玉;闷淹淹,散心出户闲凝伫;昏惨惨,晚烟妆点雪模糊,淅零零,洒梨花暮雨……”
朱祁钰轻轻的拍着她。
陈婉娘知道,这可能是陛下最后一次怜惜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