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军生本身就有出路。
兴安可是观摩了这么久的政事,很多时候,他都只是在看,很少提出自己的意见。
这次,他是有备而来。
他俯首说道:“陛下,也不是哪个军生都能考中秀才的,毕竟只是卫所的儒学堂,教习也不是什么大儒,科举八股取士,他们能考中秀才、举人、进士的屈指可数。”
朱祁钰兴趣盎然的说道:“你继续说。”
兴安认真的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军生入了讲义堂学一年,去做三年的乡官,再回京,给军生们一个增生的身份,入国子监,这不就有名师了吗?”
秀才分为三等,最好的叫禀生,朝廷月给米六斗维持生计,参加举人考试。
第二等增生,就是增广生员,既无禀米,也无职责。增生也可以入国子监,也可以参加秋闱乡试,考取举人。
兴安的意思是,给肯去乡里做官的军生们一个秀才的身份,入国子监就学。
“增生好,但是得给银给米,居京师大不易啊。”朱祁钰想了想,补充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兴安认真的思忖了下说道:“就按掌令官待遇给银给米即是,营造官舍,乡官赠生可住官舍,也解决部分的生计问题,安心参加秋闱春闱。”
“陛下,兴文匽武可要不得了。”
“臣琢磨了几年的时间,琢磨出点味道了来,这二十四年来的兴文匽武,固然有大势所趋,但何尝不是因军生能考中举人、进士的数量太少了吗?”
“卫所儒学堂并无大儒,能考中举人的都寥寥无几,更别提进士了。”
“这可不就是文盛武衰了吗?”
军事始终是政治的延伸,这一点上,自从五代十国的军头黑道政治结束,赵宋建立之后,基本上就已经形成了。
但是在政治博弈之中,军队出身的军人,始终没有多少参政议政的渠道,就连兵部尚书总是文进士担任。
勋臣们又受限于自己的身份,最终导致兴文匽武总是在发生。
就像是没有通往剑桥大学的高速公路,是因为交通部很久没有剑桥出身的常任秘书那般。
没有卫所儒学堂出身的进士,朝中兴文匽武自然没有反对的风力。
即便是皇帝想要阻止,也是没有人帮助皇帝做事。
赵宋时候,很多皇帝不是不知道军队的重要性,但是谁去做?
无人可用。
兴安提出的谏言,大约相当于一种制衡手段,保持一定数量军籍出身的进士,不说修建新的通往军营的高速公路,至少在拆路的时候,会有人激烈的反对。
“大珰啊,平日里你这不吭不喘,出这主意,不错,很好。”朱祁钰高度赞同了兴安的想法,点头继续说道:“可以和礼部沟通一下,看看给乡官们增生,会不会很困难。”
兴安俯首说道:“臣和胡尚书通过气,胡尚书提出了几条补充的建议,他并不反对。”
“让礼部上个奏疏吧。你这条谏言不错,至少写实录的时候史官会为你勾勒一笔。”朱祁钰十分欣慰。
他的确是有办法,可众人拾柴火焰高的道理,朱祁钰还是明白的。
兴安继续为陛下研墨,笑着说道:“为陛下分忧,乃臣之本分。”
胡濙很快就把早就准备好的奏疏,递到了文渊阁,朱祁钰朱批之后,在廷议中,终于开始推行。
讲义堂正式从讲武堂之内拆分,招生的范围从军卒之间的掌令官,扩张到了卫所的儒学堂军生。
掌令官本身的五百生员不变,再增加五百军生生员。
在讲义堂毕业之后,可以下到乡里之间为乡官三年期满,归京做增生,入国子监考取功名。也可以到军队中充任掌令官,征战四方。
这次的扩招,解决了部分的卫所师资力量薄弱的问题,也解决了合适乡官绝对数量过少的问题,更是部分解决了朝堂文武失衡的格局。
这件事朝中议论纷纷,但是讲武堂、讲义堂设立之初,就是陛下为了掌控军权所设,这是不能伸手的地方。
不能向泰安宫伸手,也不能向军队伸手,这是两条陛下登基之后的铁律,错非找死,否则是不会胡乱伸手的。
十日后,朱祁钰收到了襄王的奏疏,黄龙和韦保被劝降了,毕竟八万京军还在贵州。
百姓们被安抚下来,但是有七千附逆作乱的军士,襄王也不知道如何处理,暂时把这七千军士扔到了六枝厂、滇铜厂、桐油厂、桐园里内做苦役。
“襄王在奏疏中为这些军士陈情,希望朕可以如同宽宥南衙叛军那般,苦役五年抵罪。”朱祁钰拿着襄王的那封奏疏,思考了片刻,朱批了襄王的奏疏。
第四百九十三章 廪盈法
“襄王可真是遭了不少的罪,在贵州地方,还生了一场重病。”朱祁钰合上了奏疏。
疟疾,周期性的发作,全身发冷、发热、多汗,脾肿大。
在大明这玩意儿可以叫做瘴气,在蚊虫极多的云贵川黔地区,瘴气普遍存在。
朱瞻墡在贵州忙忙碌碌,被蚊虫叮咬过几次,也没当回事。
忽然有一天,他感觉全身发冷,从四肢变冷,迅速蔓延到背部,然后是全身发冷,持续一刻到一个小时辰内,就是裹上几层的棉被也无济于事。
反反复复三五天后,开始了持续性的发热,面赤气急,吃什么吐什么,随后开始撮空。
撮空就是烧糊涂了,有点意识不清醒,两个手随手胡乱的抓着,像是要拿到什么东西一般。
朱瞻墡挺过来了七日之久,艰难的发热期,随后开始了长期的发汗,这个时间持续十数日,终于缓了过来。
这疟疾时间折磨了朱瞻墡将近月余的时间,朱瞻墡才慢慢好了起来,病刚好转,就跟着杨俊、方瑛等人去了遵义府,将黄龙和韦保劝降了。
能够成功劝降的条件,就是朱瞻墡答应保证不为难百姓,不滥杀无辜,那七千人的俘虏,苦役五年都是谈判好的条件。
本来黄龙和韦保是不会投降的,既然造反,就没打算活着,但是叛军被围困的时日渐久,人心动荡不安,再加上劝降的保证人是嫡皇叔,最终达成了劝降。
朱瞻墡希望这七千叛军能够和福建、南衙叛军一个待遇之外,还提到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他的治病经历,治疗瘴气常用的青蒿,完全没有作用,青蒿有清热凉血、退蒸解暑、祛风止痒之功效,但是对待瘴气完全没什么办法。
朱瞻墡被这病折磨的痛不欲生,发冷又发热,死去活来,随行的太医也只能缓解他的痛苦。
治好他的病的是当地云贵产的一种药草,叫做苦蒿,这东西炮制之后,居然有奇效,这病才慢慢好了。
这一场重病,朱瞻墡瘦了整整四十多斤,比罗炳忠还要瘦一些,那个胖胖的皇叔,现在再也看不到了。
“那是,襄王遭了大罪了。”兴安颇为唏嘘的说道,大明最尊贵的自然是陛下,其次就是嫡亲王襄王殿下了。
这位在襄王府养尊处优的胖皇叔,在云贵真的是豁出了命。
朱祁钰将襄王的奏疏递给了兴安,让他拿去文渊阁说道:“《肘后备急方》中,说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可是这青蒿却治不了疟疾。”
“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青蒿一类,自有两种,有黄色者,有青色者,本草谓之青蒿,亦恐有别也。”
“所以是黄蒿可以治疗疟疾,而非青蒿。”
如何治疗瘴气、疟疾,早在东晋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社会认知,但是青蒿一类,有黄蒿,和青蒿,恰好这两种草药都有用处,而且效果都有些相似。
其实应该是黄蒿有治疗疟疾的奇效,而青蒿却不是。
云南特产的苦蒿,则是黄蒿的一种,当地人都用这东西煎煮甚至泡酒,来对抗疟疾。
社会认知中,已经形成了关于疟疾的治疗方案,如何将社会认知逐渐转变为科学,就是太医院的事情了。
“襄王殿下的手段是极为高明的。”兴安笑着说道:“他的那个供给的法子,的确是将土司们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襄王是大明第一个明确提出利柄轻重论的人,他的侧重向是利柄。
供给侧改革,是朱瞻墡在贵州的实践,将三成的货物控制在朝廷的手中,简直是无往不利。
在奏疏中,朱瞻墡在贵州设立了廪盈仓,取意仓廪充盈,有点类似于常平仓的作用。
常平仓是春秋战国李悝所设,他在魏国的变法提出了“尽地力”和“善平籴”的变法主张,鼓励农民精耕细作,增强产量,废除世卿世禄制,奖励有功国家的人。
李悝变法在魏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是法家的实践家,而不是幻想家,他的变法让魏国压着秦国打了八十余年。
随后秦国的商鞅变法,便轰轰烈烈展开了。
洪武三年,大明太祖高皇帝才知道原来天下还有常平仓这东西,命州县皆于四乡各置预备仓,出官钞籴粮贮之以备赈济,荒年借贷于民,秋成偿还。
但是朱瞻墡的廪盈仓,可不仅仅是平抑粮价,防止谷贱伤农、谷贵伤农那么简单。
朱瞻墡提出朝廷必须把持重要农业生产资料、农副产品经营进行组织、协调、管理,这个比例至少要占全部的农产品和农副产品的三成及以上。
否则大明无论做什么都会被掣肘。
朱瞻墡在奏疏中,举了一个例子,那就是桐油,桐油是造船的重要物料,若非云贵的开发,让桐油有了产地,大明要造船,没有桐油怎么造呢?
朱瞻墡已经深入实践,开始依托于四勇团营建立的乡、里、甲三级的乡野基层组织,初步实现了覆盖县、乡、里的廪盈仓组织架构。
朱瞻墡获得了云贵重要产物如滇铜、煤炭、桐油、三七金不换等物,入云贵的笔墨纸砚、盐铁、棉麻等物定价的主动权,在不影响商人的积极性下,积极为朝廷创收,为百姓谋福。
若非朱瞻墡这襄王的身份,以及他将七成的收益分给了百姓,朱祁钰还以为朱瞻墡是“大善人”呢。
“把廪盈法给于少保、金尚书他们看看,商议一下,吸收云贵的经验,组织内地的廪盈法。”
“这一次云贵走在了前面,内地反而走在了后面。”朱祁钰对朱瞻墡在云贵的工作,已经不是满意可以形容了,他颇为惊喜。
兴安低声说道:“陛下,北宋时候,对盐铁酒茶矾等物官办专营。”
“在北宋末年,宋徽宗时候,出现了一斤煤炭两百文钱现象。宋高宗的时候,甚至让一斤粪,卖到了六文钱。”
在兴安看来,朱瞻墡的廪盈法,几乎和北宋的官办专营相同,一斤煤大明也就五文钱到六文钱,宋徽宗卖两百文,宋高宗卖一斤粪都六文钱,这不是典型的朘剥害民吗?
朱祁钰看着兴安满脸的疑惑和担忧,笑着说道:“是的,李贤曾经也有这样的疑问。”
“朕当时就问他,朕的官冶所日后跟大宋的官办专营一个模样,那朕办这个官冶所意义何在?”
“现在咱们的襄王殿下,通过实践,得出了一个关键的数字,三成。”
有一些东西,朝廷必然是要垄断的,比如火器钢羽、特种钢料、军备楯车、军马等等,但是一些民生的东西,还是不要彻底垄断的好,又不是战事。
这其中就涉及到了一个度的问题,而朱瞻墡通过实践得到了三成的比例,这是个约数,也是个变数,在灾荒之年,米粱朝廷至少要占据五成,否则根本不可能起到作用。
这也是度数旁通之后,出现的一种数字性的叙事结构。
“臣没什么疑问了。”兴安认真的看了看奏疏,俯首说道。
“那襄王这本奏疏,是不是可以作为邸报的头版头条呢?”兴安有些犹豫的问道。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当然可以。”
兴安面色为难的说道:“可是陛下刚写了一篇社论,就是那个做奴隶而不得,和坐稳奴隶……”
“还是把那篇《灯下笔谈》作为邸报头条吧,把襄王的这篇奏疏放在次版便是。”朱祁钰做出了决定。
襄王朱瞻墡的奏疏,是制度向的改良,而朱祁钰的是一篇社会思考性的社论。
朱瞻墡的奏疏固然重要,但那主要是朝廷制度构建上的事儿。
邸报则是一种导向性的文件,所以朱祁钰还是决定把《灯下笔谈》,做奴隶而不得,和坐稳奴隶对导向性更加重要。
但求各级官吏们,能把百姓当做是牛马去使唤。
会试已经结束,几人欢喜几人愁,没中进士的举人其实也可以做官,只是前途有些灰暗。
殿试在波澜不惊中,有序进行着,景泰五年的殿试,比景泰二年的殿试,又多了一个《管子》。
管子的篇幅真的很长,即便是不求甚解的囫囵吞枣,看完也要月余时间。
但管子妙就妙在,它不是算学。
从广义上来说,甚至可以把管学纳入儒学的范围之内,理解起来并不算困难。
殿试之上,进士们龙飞凤舞,写的头头是道。
这些准进士们,写的颇有些道理,比殿试的算学考的要好太多太多了。
殿试的算学卷子,最少也是中考水平了,各种低分。
百分制下,四百名进士平均分居然不到六十。
不及格的算学考试,让掌院事吴敬这些日子,总是低着头走路,气的不行。
殿试的卷子是吴敬出的,陛下斧正,并不是很难,但这个成绩出来之后,吴敬羞愧难当。
朱祁钰倒是早有预料,没有怪吴敬没教好,度数旁通,才两三年,慢慢来就是。
殿试放榜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丘濬这个琼州来的彝民,独占鳌头豪取殿试第一,拿了状元,直接入了翰林院做了翰林。
李燧这个差点被革除了功名的家伙,居然也获得了前十的好成绩。
榜下抓婿,是一种科举的惯例,放榜之日,除了学子之外,无数的势要豪右,都派了人仔细的查点今年的新科进士之中,是否有一飞冲天的人物。
在四百名进士之中,有近半数和丘濬差不多早有婚配,这就筛选掉了两百余人。
剩下的未曾婚配之人,再把和丘濬一样长得其貌不扬筛选掉,就更不剩下多少了。
所以每年的榜下抓婿,真正值得抓的其实就那么十多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