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468章

作者:吾谁与归

李宾言吞了吞喉咙,他感觉口干舌燥,胡尚书这论据太过于充分,以至于李宾言无从回答。

胡濙看着李宾言的彷徨,笑着说道:“我再来问你,你可曾见过于少保拉帮结派,自立山头?”

李宾言回忆了下说道:“未曾,就连那同乡、同师的刘昇得了探花,求到于少保门前,于少保都不假辞色。”

胡濙看着李宾言笑着说道:“这不就对了吗?于少保执掌朝堂牛耳,可他从来没有拉帮结派,因为他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他是陛下的臣子。”

“这就是朝堂最大的生存之道,为人臣谨臣礼。”

李宾言俯首说道:“谢胡尚书教诲。”

甭管对不对,这常青树既然混了这么久,学一学也无妨。

胡濙摆了摆手,笑着说道:“哪有什么教诲,就是单纯闲聊。”

“第一,咱们是陛下的臣子。第二,就是得有用处,还是以陈循陈学士为例。”

“陈循是辩不过我,然后被革职的,其实是他自己没用罢了。”

“他做的最大的事儿就是修寰宇通志,也不是不可替代的,商辂就把他替换了。”

胡濙说完了第二条,当下的朝堂狗斗术,说起来并不上台面,那些个手段,无外乎,栽赃嫁祸泼脏水、带高帽、穿小鞋。

可这些都是术,而不是道。

为臣之道,第一讲究忠,为人臣谨臣礼。第二讲究干,不能干的朝臣,要之何用呢?

“那胡尚书可以被替代吗?”李宾言愣愣的问道。

他想到了徐有贞,这个家伙,按照大家的估计,陛下怎么不给他点颜色看看?

陛下的确不喜欢徐有贞,全朝堂但凡张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

可是徐有贞入京那天,陛下据说要用十万两银子买徐有贞的奇功牌,徐有贞没答应。

最后陛下还是给了徐有贞一块奇功牌。

景泰安民渠的安民工作,是徐有贞在陛下的领导下,在靖安脚踏实地的忙碌了三年,取得的政治胜利。

只要有用,就不会被取代?

“我就是空读了几本书罢了,有什么不可替代的呢?”胡濙摇头说道:“但凡是个满腹经纶的家伙,只要愿意投效陛下,都能取而代之。”

“胡尚书自谦了。”李宾言赶忙说道,那不是几本书,那是一车又一车的书。

天下卧虎藏龙,肯定有比胡濙读书多的人,但是就礼法变通之道而言,胡尚书当世无敌。

胡濙和李宾言聊了很久,终于在日暮时分,李宾言离开了胡濙的官邸,他真的是感触良多,不虚此行。

李宾言刚走两步,就碰到了一个金濂府上的门房。

“敢请问是李宾言李巡抚吗?”门房凑了上来极为恭敬的说道:“金尚书有请李巡抚过府一叙。”

官邸的所有门房都是朝廷雇的人,所以金濂请李宾言去府上做客,并不犯忌讳,甚至陛下比李宾言更早知道。

“好。”李宾言走进了金濂的府邸。

于谦住在九重堂和陛下的澄清坊紧邻,胡濙、王直、金濂、俞士悦等正二品大员的宅子,比李贤的宅子阔气好几倍,两头石狮子不怒自威。

陛下对于科层制的官员的官邸,是按照洪武祖训营建,不僭越,更不减料。

时至今日,已经很难听到有人说官邸法的坏处了。

陛下安心,朝臣也舒心,不是谁都想跪着当官的,尤其是混到了北衙京师里的京官,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来来来,无须多礼,无须多礼。”金濂听到了禀报,来到了门前,把李宾言迎了进来。

李宾言刚进正厅就看到了一桌的好酒好菜。

金濂笑着说道:“坐,就是家里庖厨做的,家常便饭。”

“刚从胡尚书那边出来?”金濂打开了话匣子,李宾言犹豫了下把他和胡濙谈得内容,挑能说的说了说。

金濂给李宾言倒了杯酒说道:“我有胃疾,就不饮酒了。”

“胡尚书把这话,说的很通透了,甭管理解不理解,听他的准没错,至少在这龙潭虎穴之中,做到全身而退,没什么问题。”

李宾言小酌三爵,就将筷子放在了酒盅上,表示不胜酒力,不再饮酒。

三盅酒,也就是润润嗓子,这顿宴,主要还是说事。

金濂满是感慨的说道:“李巡抚,你和李贤在南衙做的很好啊,国帑日益充盈,和二位在南衙做的事儿,有莫大的关系,我替户部谢谢二位。”

金濂不能饮酒,这是太医院的医嘱,他只能以茶代酒了。

组织庞大起来,各方利益,就像是九头蛇一样,颇有一些各扫门前雪的味道。

户部是金濂总领部事,他老了,也病了,现在每多活一天,就是赚一天,他最想看到的就是国库充盈起来。

金濂想起了当初的种种,笑着说道:“当初啊,瓦剌人凶悍,陛下还未登基,从郕王府到奉天殿监国。”

“等到朝议之后,廷议退敌之策,还是监国的陛下,就问某,金尚书啊,咱们有多少粮食守城?”

“我告诉陛下,不足百万石粮食,京师米贵,四两银子一石,穷民苦力无以为继,通州有粮,可是运不到京师来。”

“于少保要运,我说还不如一把火烧了。”

“若非陛下下了狠手,于少保也不惜名,带着老营的两万军打通了通惠河,这京师之战,谁胜谁负尚未可知啊。”

那时候国帑穷的耗子都不去,现在不仅穷,还欠了。

主要是官道驿路和二十万里水路疏浚压在头上,需要的钱太多了,不过金濂却一点都不着急。

能欠是好事。

“金尚书叫我来,所为何事?”李宾言满头雾水的问道。

金濂也没打哑谜,直接开口说道:“你要不要回京当户部的佐贰啊?我问陛下请旨,让你归京做户部左侍郎,负责部事。”

“金某不知天命何时,张凤名厚,可是处理部事,还是有点弄不清楚。”

陈汝言让贤,江渊担任了兵部尚书,这户部左侍郎的位置空了出来,张凤继任,可是张凤名望倒是够了,可是这能力,却不太够用。

李宾言去山东巡抚挂的是户部右侍郎的印绶。

“这……”李宾言思考了片刻说道:“但凭陛下决断。”

第五百二十章 这天底下最难得是两个字是:知耻

朱祁钰让李宾言去学习狗斗术的目的,是为了让李宾言能够自保。

主要防备的是陈镒。

陈镒一直在找左都御史的接替人选,贺章当然勉强能用,但是陈镒不想走的时候,给陛下留下一个烂摊子。

李宾言毫无疑问是一个极佳的人选。

要能力有能力,要名望有名望,关键深受陛下的信任,又出身佥都御史,晋都御史再合适不过了。

可是李宾言的狗斗术,第一次运用却是用到了金濂的身上。

金濂被李宾言的话差点给噎住,刚刚才说了要谨守臣礼,李宾言就用了这招。

金濂这精心准备的宴席和话术,一拳打在了棉花堆上,是有力也使不出来。

金濂十分认真的说道:“京官的任命,尤其是六部尚书,都察院总宪,文渊阁首辅,都是由陛下一意而定,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陛下会参详各部尚书的推介。”

“如果你有意如此,我可以给陛下推举你。”

中原王朝的科层制官吏制度之复杂,就连专门从事的吏部诸多官僚有的时候都犯糊涂。

首先是最顶级的世卿制,王公侯伯的爵位,就是世代为卿,虽然后世多平庸,但是其祖上有定鼎之功。这也包括世袭的千户、百户。

其次是军功制,西虏、建奴的人头赏一颗五十银币,如果不要钱,就会升武散官。

也会有察举制,比如现在在宣府的检阅边方兵科给事中朱纯,就是察举制度下的例子,他没有任何举人、进士的功名在身,但是依旧是正七品的京官印绶。

有赀纳,赀为赀选,纳为捐纳。

这一项自秦时就有,比如秦王政四年,蝗灾造成了大疫、大饥荒,为了救急,秦王政只好下令,百姓纳粟千石,拜爵一级。

即便是军功爵授田制,军功比天大的大秦,也不得不采用赀纳来应急。

比如汉文帝时期,有大贾张释之,以赀为骑郎;司马相如以赀为郎。

唐朝时,是一千石者无官便授解褐官,宋时更是七百石补进义副尉,至四千石可补进武校尉。

大明并无赀纳,确切的说,自景泰年间起,才有生员纳粟、纳马人监之例,也在景泰五年废止。

征辟制,比如洪武年间有两次因为选官不足,不得不征辟,夏伯启叔侄的断指案,就是在征辟制下发生。

任子制,也就是恩荫,胡濙的长子胡长宁就世袭了锦衣卫的镇抚使,不视事,只领俸禄。

吏道,就是由官员访查贤者,或者干吏,像朝廷推介,比如当初刘昇被推介给了孙忠,这种吏道更像是九品中正制的变形,也有察举制的味道。

当然跟察举制最像的,是科举制度,察举制有策试,分为笔策和射策。

科举制对大明很重要,这也是大明卷的最厉害的地方,更是大明朝最主要的官员来源。

世卿制、军功制、察举制、赀纳制、征辟制、任子制、吏道的混用,并没有让大明的官场混乱,因为有非常明确的科层制,所以,尼古劳兹才会如此羡慕大明的科层制。

金濂的推荐,对皇帝任命官员,有着很重要的参考意义。

陈汝言就是被举荐到了兵部尚书的职位,虽然于谦看不上陈汝言的能力,可是杨洪身死,于谦又立战功,必须要去世侯了。

李宾言对户部尚书的职位并不是很感兴趣,他筹备了那么久,他真的很想去天边看看。

“谢金尚书美意,京官,六部掌管兹事体大,不敢妄言。”

李宾言不答应,不代表不同意,而是代表不表态,这是李宾言在胡濙那儿学来的。

金濂颇为无奈,这胡濙都教了些什么东西!

连李宾言这样有些憨直的人,都学会一推四五六了。

李宾言在金濂的府邸逗留到了月上柳梢头之后,主要聊得内容和户部掌管的位子没什么关系。

聊的是松江、南京宝源局吸储的问题。

他们聊了许久,就宝源局的立场、作用、承兑、银根等等问题,交流了下地方和朝堂不同的思考方向,这给李宾言带来了许多的思考。

比如宝源局是不是可以进行借贷业务,就以黄稻钱利息为准。

酒未足饭已饱,茶水已经上桌。

金濂低声说道:“唐宋的时候,各州主管公廨钱的捉钱令史,专门负责公廨本科、杂料等买卖关系,每月可交纳四千钱者,满一年可授职太学高第。”

“明承唐律,这个抓钱令吏的制度,是不是可以借鉴一下?”

大明朝的官营买卖投资极好,但是眼下大明的国帑内有将近千万的存银,这么多的钱,需要支付一笔庞大的费用。

按照大明的利率,这千万的存银,每年都要付出五十万有余的利息和行政费用。

钱很多,压力也很大,朝廷能不能把这笔钱用好,能不能按时付息,涉及到了宝源局这个制度,能不能持续的、长久的执行下去。

李宾言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不知金尚书是否发现了,其实宝源局的票证,是钞法的一种变形,虽然他们有本质上的不同,比如票证更像是户头,而不是钞票。”

“但是也是纸钱的一种。”

“王安石的常平新法中的青苗法,青苗钱,在政令制定的时候,是为了富民强兵,试图找到一个通过理财的手段,不动摇各方利益的前提下,实现赠资的想法。”

“毫无疑问,这是错误的。”

“所以,宝源局纳储,放钱这件事,我认为不合适。”

金濂眉头紧蹙思索着李宾言的这番话。

大明的新货币政策和新经济政策,和唐时的捉钱令吏,宋时的青苗法并不相似,更像是汉武帝在元狩四年,搞出的算缗告缗令。

只不过汉武帝是每两贯抽一算,而当下的宝源局,是每两贯给一算罢了。

李宾言说的有道理,路要一步一步的走,饭要一口一口的吃。

金濂眉头紧皱的说道:“可是只靠官营,总有一天会赔钱的。”

“如果宝源局成为大明朝廷负担的那一天,必然会有人高声疾呼,苟得无耻,不可使其居职。”

李宾言当然知道,如果宝源局成为朝堂负担的那一天,宝源局必然无法执行下去。

他十分认真的说道:“眼下无论煤铁都是暴利,投入到官厂的钱,是稳赚不赔的,还有海贸,无论这笔钱用于营造官厂、市舶司、海船,都能赚的盆满钵满。”

“目前来看,还没到需要放钱去盈利的时候。”

李宾言人在松江市舶司,对南衙事极为了解,就眼下,松江造船厂虽然还在烧钱的阶段,但马上就有可能赚钱了。

松江造船厂因为没有历史负担,进度要比龙江造船厂复工的进度快上许多,一旦开始生产,哪怕是不去开海,生产一千料的三桅大船,两千料的六桅船,都能够实现盈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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