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大皇帝正年轻,他把进攻写在了脸上,浑身写满了开疆拓土,听说最近在东边,又把琉球给吞了。”
“这些年大皇帝一直在振武,振武用什么检验?自然是攻城略地,且不说打不过,就是能打过,咱们一走,哈密王不还是倒霉吗?”
也先这番话是基于现实情况,大明能输一万次,而瓦剌面对大明,只能输一次,因为输一次就会被大明打断脊梁,然后被草原上的豺狼虎豹,给吃的一干二净。
也先自从京师之战后,就一直在避战,无论是集宁还是河套,也先都没有要固守的意思,在那里作战,离大明太近,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
他也先也输不起。
“大石雄韬武略,实在让人敬佩。”王复拍了一句马屁,也先有很多很多的缺点,但是这个人对自己实力有着非常确切的认知,这一点上,让王复非常的满意。
也先面露为难的说道:“那该怎么办呢?”
“哈密王叫我舅舅,他向我求援,我能不救吗?可是不救的话,又该怎么做呢?这真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
哈密王的母亲,是也先的姐姐,也先算是哈密王歪思汗的大舅。
也先不想向东,他现在只想当可汗,向东是当死鬼,当不了可汗。
大军也不想向东,和大明打仗,哪有欺负西域这帮笨蛋有趣?
这到了西域,就跟回家了一样。
西域的军队虽然有火炮,有火铳、手炮这些火器,但是和大明当下的火器威力相比,西域的火器,就像是在放烟花……
军队压根没什么军纪可言,打仗就跟打群架没什么区别。
王复想了想说道:“最开始,咱们就说,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因为皇帝只是在侦查关西七卫,保障商队的顺利行商。”
“然后,我们就说,也许可能会有事发生,但是我们受限于奥斯曼和帖木儿的虎视眈眈,无法做出有效的支援。”
“等到真的有事发生,我们就跟歪思汗说,也许我们该行动,但是我们真的什么都做不到。”
“等到最后,再表示一下我们的遗憾,当初应该做些什么,但现在真的太迟了。”
王复给出了一种应对这种事件的标准答案,就是拖延法。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话术,或者说是一种事情发展的必然规律,因为也先没有实力去支援哈密。
也先要是有五十万大军,还在撒马尔罕干什么?
他早就拳打奥斯曼、脚踢帖木儿,坐镇君士坦丁堡,威逼泰西诸国俯首称臣了。
也先显然并不掌握拖延法的诀窍。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王复,调整了一下坐姿说道:“很好,很好,就这么办。”
“但是不会出什么问题吗?我不是担心歪思汗,他没什么本事,我是说,如果我们和大明挨着,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更确切的说,会不会挨揍?”
王复认真的思虑了一下说道:“很难,翻过天山山脉,越过葱岭,需要走过沙漠,需要跨过山脉,那是一条极其曲折而漫长的补给线。”
“如果大皇帝真的那么做,真的那么愚蠢,大石为什么还要西进呢?直接进京做皇帝不好吗?万里迢迢的去拔都当可汗呢?”
也先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瓦剌人的西进几乎等同于彻底放弃了东方,那是搬家,可大明的京师距离撒马尔罕有一万八千里之遥。
如果大明的京师在西安,这种事还有可能发生,但大明的京师在燕山脚下,这种愚蠢的决定,大皇帝是不会做的。
补给太麻烦了。
也先放下了心里的担忧,打了一个重重的哈欠说道:“好了,我亲爱的兄弟,我昨夜彻夜未眠,有点困了,今天的议政就到这里吧。”
“是。”王复无奈,这才两个议题,也先就不想议政了。
对于也先而言,行政二字,实在是太过于复杂了。
也先岁数有点大了,他去天山打猎是要证明自己还能够活动,依旧是长生天下的雄鹰。
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这只雄鹰自从京师之战,死了自己的胞弟孛罗之后,早就脱了毛。
王复走出了兰宫,再次调阅了兰宫的防备,叮嘱怯薛军防止有奥斯曼的刺客,然后离开。
下午的时候,王复拿到了那枚锈迹斑斑的铜球,虽然有人建议清洗一下上面的包浆,至少让它恢复本来的红色,而不是铜绿色。
但王复却没有同意这个观点,而是让人把铜球原封不动的送到了商队,送往大明。
古董、信物,要的就是这层包浆,要不然大皇帝还以为,他王复从哪里淘换了一个破烂去给皇帝献礼。
铜球和那一笔借着碎叶城大学堂名义的财货,顺着天山古道向着嘉峪关而去。
这笔货物出发的时间是初雪,到达大明京师的时间大约在天明节。
天明节,是因为陛下不过万寿节之后的妥协,从万寿节改为了天明节。
大明皇帝知道自己不可能千秋万代,万岁只是遥不可及的梦,但是大明的皇帝,怎么可能不期盼,大明日月永辉呢?
这也是万民同欲。
李宾言一直被留在京师,待到了天明节后才会动身再次前往松江市舶司。
而此时的李宾言在胡濙的府上,学习狗斗术。
刘吉,礼部的庶吉士,也从南方回京述职,此时刘吉也在胡濙的府上。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刘吉将会是另外一个胡濙。
胡濙笑着说道:“想要把一个好人,变成坏人,总共分三步。”
“第一步,我们要盛赞他,夸耀他,不称职的优点夸过头,把他夸上头,夸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东南西北。”
这是陈镒当初酒后失言说的一种方法,这种夸赞,其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可这在胡濙这里,也仅仅是第一步罢了。
“第二步,我们要为他的缺点开脱,明褒暗讽他的缺点,这样一来,几乎所有人都会知道,他的缺点到底是什么,慢慢的就会被人所厌恶。”
“第三步,则是击垮他,这个时候,他内外交困,就已经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
胡濙讲的是狗斗术的步骤,把一个好人变成坏人,把一件好事变成坏事的具体做法。
把优点夸到让人厌烦,把缺点开脱到人人皆知,在内外交困的时候,出重拳,打的他毫无还手之力。
李宾言叹为观止,居然是这个路数,他今天真是开了眼。
胡濙想了想说道:“第二步,也就是我们为这个好人的缺点去开脱的时候,要有那种顺带一提的感觉。”
“我举个例子,胡尚书兢兢业业四十余年,礼部上下井然有序,只是有些谄媚而已,至于紧盯着不放吗?”
“就是类似这种感觉。”
李宾言变得目瞪口呆了起来,顺带一提的感觉!
看似不值一提,其实才是重点!
刘吉疑惑的说道:“可是老师,这其中有问题啊。”
“如果夸上天了,他却行无差错,比如陛下比臣子还要慎重,任何的决定都是反复斟酌和考量,言官的夸赞,常常被陛下下旨申饬。”
“如果这个人没有缺点呢?”
“比如于少保,他直言刚正,可能是缺点,但是陛下不对他起疑心,如何让他内外交困呢?谁又能让于少保内外交困呢?”
“所以,这应该是第四步。”
胡濙一愣,喝了口茶笑着说道:“细细说说,你的想法。”
“第三步应该是无中生有。”
“譬如说,这个好人,丧妻而未有继室,我们就说他有断袖之癖,像敲登闻鼓的李燧,他的旧人在他离川之后婚嫁,我们就可以说是因为李燧其实有心头好,这旧人不堪其辱才找了别人。”
“心头好,又不言明,模棱两可,就是胡尚书所言的顺带一提的感觉。”
“无中生有,我们就拿于少保举例,我们收买一个青楼的女子,就说于少保家中六个孙女,没有男丁承袭世侯,所以于少保在青楼豢养了一女子,然后让城里那些三姑六婆传的哪里都是。”
“如果于少保不行,那给于少保的儿子于冕泼脏水,也不是不可以啊。”
“第四步再用流言逼迫于少保陈情,即便是不能达到让于少保致仕的目的,也可以让他远离权力的中心,做一个不视事的世侯。”
“这样目的就达成了。”
“你们看着我干……嘛?我说错了什么吗?”
胡濙和李宾言瞪大了眼睛看着刘吉,相比较胡濙的无德,刘吉就是无耻了。
胡濙感慨良多的说道:“没什么,你应该在都察院,和清流那帮人,应该有很多话说。”
第五百二十八章 水广则鱼大,君明则臣忠
胡濙是个卫道士,他守护的是大明的礼法,他非常反感都察院这种给人泼脏水的行为。
无他,手段低劣。
大明的太祖高皇帝和太宗文皇帝身上,有一个被读书人、仕林、风宪言官所诟病的点儿,就是两位英明神武的皇帝,手握锦衣卫和东厂这样的特务政治。
他们说这种行径在阻拦上谏的通道,可现实是,在洪武年间还有登闻鼓可以敲。
到了正统年间、景泰年间,也就一个李燧,冒着天大的干系,去敲那个五十年未曾敲响的鼓了。
他们骂太祖太宗搞特务政治,自己却在利用这种戴高帽、泼脏水、穿小鞋的手法在阻塞言路。
没有人可以什么都懂,这天下,终究是天下人的天下,需要天下人为之而奋斗。
胡濙笑着说道:“所以,陛下说过,只有国家这艘船是从顶上漏的。”
“整日里拿着孔夫子的礼崩乐坏,世风日下说事,却自己带头把这礼法,搞成一坨没人理、没人信的臭狗屎,把这世道搞得乌烟瘴气,然后把罪名推脱过世道。”
“世道招他惹他了,为他背负这等骂名?”
“尚奢、竞奢、好逸恶劳、好吃懒做,这些不正之风,不是从士林之中兴起,然后蔓延开来?”
胡濙的话让刘吉和李宾言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儒家、道家、墨家、法家,诸子百家们构建了一个理想国,幻想了一个大同的世界,为了那个不存在的大同世界,他们建立了一套行之有效的逻辑。
可是这种秩序,这种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价值观和万民同欲的共识,不就是这样,被一步步的破坏掉的吗?
大明筚路蓝缕,从皇觉寺的三年走了三千里路的乞丐,到唱着红巾歌,收复了大好河山的大明,那些当初在大明建立之初,所构建的所有礼法,所形成的所有共识,那个埋藏在所有人心中的,大明的世界。
正在被蛀虫,一点点的撕咬、啃噬,偷窃的一干二净。
而带头破坏这一切的是从上而下。
胡濙守护的是大明的礼法。
刘吉有些忐忑不安的问道:“老师,您的意思是,这样做贻害无穷,要尽量避免,对吧?”
胡濙看着刘吉笑着说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一定要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一旦有人跟你戴高帽、泼脏水,你就要用雷霆的手段,将他击败。”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所以,别人咬你一口,只要没死,你要反过来直接咬死他,这才是为臣之道。”
刘吉,麻了。
他还以为胡濙要训诫他,告诉他这么做的危害,告诫他不许这样做。
但是胡濙却是反过来,鼓励他,一旦遭到了攻击,就要以更猛烈的手段去反击。
这不是在破坏礼法吗?
胡濙解释道:“我们在这儿谈论这些,不就是要知道这些手段,并且多加防范吗?”
“你要守护大明的礼法,这是作为礼部的职责,你人都没了,拿什么去守护?交给后来人?你怎么知道后来人就能维护好呢?”
“把事情,烂摊子交给后人处理,那是稽戾王的行为。”
“在大家和小家面前,你选择了大家。在公德和私德之间,你选择了公德。在利益和良心之间,你选择了良心。”
“即无德亦大德。”
胡濙反感,但并不反对这些肮脏的手段,他在陛下面前,会说这些腌臜事,甚至会亲自上阵,为陛下演示一下,狗斗术的最高境界。
他被人讥讽为无德,无德等于无敌。
刘吉终于理解了胡濙到底想要表达的含义,说的是手段用不用、什么时候用、怎么用。
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
李宾言喝了口茶,想起了南衙诸事,沉思片刻说道:“难。”
“同流合污易,知行合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