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479章

作者:吾谁与归

驽马、驿马,不在朝廷的统计范畴之内。

倒是宝马,在统计范畴。

驿马跑五年,如果还活着,会被供养在驿站之内,被称之为宝马,而这些宝马,同样计数。

胡濙左右看了看说道:“陛下,鞑靼部的可汗,脱脱不花最近上奏,想要入大明朝贡,并且商议一下这贡市之事。”

“陛下,契机到了。”

胡濙说的是一件看似和夏衡马政不相关的事,其实这两件事紧密的联合在一起。

胡濙所言的契机,是大明在草原近乎于残忍的财经事务政策。

大明在草原放钱,银币、景泰通宝,如同海啸一样涌入了整个草原,草原上的鞑靼王们,把牛羊换成了这些精美的货币,而不是茶铁盐等生活所必须的用品。

脱脱不花作为鞑靼人的可汗,终于撑不住了,想进大明朝贡。

当初脱脱不花可是要大明皇帝到北古口外商量会盟之事。

当时大明正值多事之秋,朱祁钰不想惹麻烦,鞑靼人的大军就在城外,朱祁钰下旨让杨洪放脱脱不花撤军,杨洪和杨俊带着人前往清风店,阻击向紫荆关逃亡的瓦剌人。

现如今,脱脱不花主动入朝朝贡。

朱祁钰想了想问道:“再晾三年,再同意他的入关朝贡的请求。”

你想入贡,就让你入贡?

朱祁钰的聚贤阁御书房,可是放着一块灵牌,那是土木堡丧乱,大明为此阵亡军士的令牌,也是朱祁钰内心一条无法抚平的沟壑。

他时刻铭记着当初的围城之耻辱,他看着大明的新兵蛋子,在百姓高歌红巾歌的歌声中,出城作战,他看着于谦、石亨等人,亲自带兵冲锋,下马死战。

他如同一个乌龟一样待在大明军卒和臣子组成的龟壳之中,最终在稽戾王当攻城先锋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亲自带人抢了稽戾王的龙旗大纛。

他记得当初的耻辱,所以他要再等一等。

“三年?”金濂瞪大了眼睛,惊讶至极的问道。

草原的财经制度已经全面崩溃,百姓困苦不堪,边人犹怜。

一个鞑靼的女子,甚至半袋米就可以娶到,假如肯加半袋盐,那就会死心塌地。

用牛皮袋煮白肉,就是现在草原真实的写照。

陛下实在是太狠了。

再等三年,这样的惨剧还要再发生三年。

人间炼狱。

于谦左右看了看,立刻开口说道:“臣以为可以再等等也无妨,三年不算多,五年不算少,哪怕是就这么继续等下去,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未尝不可。”

“眼下的有很多从鞑靼逃难的百姓,入了大明集宁、河套地区的农庄法,如果眼下就结束夜不收在草原放火,和停止贡市的银币放水,就得安抚这些人。”

“其次,熬鹰摔打的还不够,今日大明强盛,彼之恭顺,他日大明衰亡,彼之盗寇,现在答应脱脱不花入朝朝贡,日后必有大祸。”

“为两族长久之大计,再无刀兵相向之时,更应该等一等。”

于谦是文官执掌牛耳者,是武功勋臣的文安侯,也是大明勋官的代言人。

他的态度,就是京营的态度。

一向劝陛下仁恕之道的于谦依旧是走的大仁的路。

如果此时大明心软,等到鞑靼人恢复了体力,大明走入秋冬之序,就会再起波澜。

天底下最大的危害,不是天灾,而是兵祸,铁蹄南下,生灵涂炭,百姓颠沛流离,客死他乡,冻死路旁,礼崩乐坏之时,群寇并起,民生凋零。

为了防止再起刀兵,再等一等,再让鞑靼人长长记性,防止兵祸,就是大仁。

如何防止兵祸?敌人虚弱到走不动的时候,就可以防止兵祸了。

“那就再等一等吧。”胡濙想了想,认同了于谦的话。

他本来的打算是鸿胪寺和鞑靼王脱脱不花谈判,给官恩封,大明在鞑靼的草场建立无数个性质和官厂一样,直属于朝廷的官营牧场。

这些官营牧场,就是大明埋在鞑靼诸部的钉子。

于谦和陛下都认为可以等一等,胡濙也没有反对,现在开始谈判,陛下能留下一个仁义之名,陛下既然不肯要这个善名,他才不会在这个无用的方向努力。

胡濙拿起了自己的老本行,笑着说道:“陛下一视同仁,大明用银币,鞑靼部也用银币;大明用景泰通宝,鞑靼部也用景泰通宝;陛下作为圣天子,四海一统之大君,这是陛下的宽仁。”

陛下是宽仁的,陛下是慈爱的,陛下不会有错。

李宾言等人看着胡濙目瞪口呆,大家都是大明白,大明在草原的经济政策,把草原折腾成什么样了,这也是一视同仁的宽仁吗?

但是,胡尚书说的好有道理,无法反驳。

跟礼部尚书讨论礼法,是自取屈辱。

度支部郎中王祜看了一眼自己的主管上司张凤,才无奈的说道:“劳保局核算了去年的所有账目,已经送到泰安宫,就去年而言,劳保局共协调赔偿了百姓近七十二万银币。”

“这其中调停的有两万起,责令整改的有三千二百四十起,涉及保障安全方向的案件有七万余起。”

劳保局是劳动保护的简称。

这就涉及到了一个朱祁钰一直想要谈起,却从没有总论过的财经事务专题,分配。

分配方式决定了社会制度,社会制度由分配方式决定。

朱祁钰一直没有在这方面过多的讨论,不是没有机会,是时机不成熟,但是既然今天王祜说到了这件事,朱祁钰就打算好好的说道说道。

他认真的想了想开口说道:“王莽,当初要搞井田制,古者三百步为里,名曰井田。”

“井田制,并非方孝孺说的那种,土地天下公有,而是私有。《谷梁传》曰:井田九百亩,公田居一。”

“井田的贡、助、彻,皆归领主所有,具有典型的的按资分配的特征。”

按资分配的资,是生产资料的资的含义。

“除了按资分配,当下的大明还有按劳分配,按劳动的多寡,计算工分,然后对劳动产生的劳动成果,进行分配。”

“按劳分配其实也不公平。”朱祁钰放出了一个暴论,按劳分配是不公平的。

翰林院掌院事吴敬满是疑惑的问道:“按劳分配也不公平?!”

农庄法采用的就是按劳分配,计算工分,是度数旁通的成果之一,即便是如此,也不公平吗?

朱祁钰点头说道:“吴掌院,当初朕问过你一个问题,一个人的学识、技术,算一个人的固定资财、流动资财,还是留供资财,你还记得你的答案吗?”

吴敬点头说道:“记得,一个人的学识和技术,是一个人的固定资财,在私塾、官学、社学就读,也是对自己的投资,是个人固定资财的增长。”

朱祁钰看着吴敬说道:“然也。”

吴敬眉头紧蹙,随后思考了良久,才眉头舒展开来。

按劳分配的前提是分工,只要有分工,就必然产生工种之间的差异,那么技术岗、管理岗的分配就会比穷民苦力要强许多。

技术岗和管理岗,自然是因为自己本身的固定资财。

所以按劳分配本质上,是一种按照自身固定资财分配的方式在运行。

吴敬明白了陛下为何说按劳分配是相对公平。

朱祁钰记着问道:“王尚书,你说这天下,若是没有科层制,这官场何等的模样?”

“那不是直接乱套了?”王直立刻回答道。

科层制的官吏制度,几乎是中原王朝自古以来的传统,王直虽然不知道为何陛下有此一问,但还是立刻回答了这个问题。

没有科层制的大明,王直都没法想象,那怕不是亡国了。

朱祁钰问的时候,就是做的设问,他心里早有答案。

“所以,按劳分配也一定会出现层层管理的现象,那么官场和工坊等集体团体,科层制必然应运而生,那么按劳分配的制度,本质上就存在朘剥。”

“所以按劳分配并不绝对公平。”

朱祁钰的话让群臣们议论纷纷,只要是存在科层制,那么必然存在自上而下的朘剥,这是毫无争议的。

匠爵一共四品十六级,每一级的基础劳动报酬都不一样,出现科层制,就必然出现朘剥。

“李巡抚,朕再问你,你在江南和李贤办了畸零女户的案子,这些畸零女户有的才五六岁,他们没什么生产能力,畸零女户出现的社会根本原因是什么?”朱祁钰看向了李宾言,谈到了畸零女户大案。

时至今日,这个案子依旧在办,那几个送到京师已经气绝的女子的惨状,触目惊心。

“因为她们没有做工的地方,没有劳动,自然没有劳动成果。”李宾言认真的思考了一番,才回答了这个问题。

畸零女户,到底因为何种原因存在?

“劳动使人自由,工作赋予人权。”朱祁钰满是无奈的说道:“如果按劳分配的话,这些失去了劳动力的人,还没有劳动力的人,岂不是要饿死了?”

“就朕所知,很多京营的老兵在战场负伤,他们为大明抛头颅、洒热血、不计生死、奋不顾身。结果却失去了劳动能力,那么他们也需要按劳分配吗?”

“朕做不到冷血无情,因为他们是为朕而毙,所以朕养着这些受伤的老兵,过年前,朕还专门到大兴去了一趟。”

大兴县是夜不收家人内迁的聚集地,朱祁钰每年都会到那边去看看,慰问夜不收的家属,那里的遗孀极多,朱祁钰每次去,都会停留很久,听听他们的故事。

之前陈镒从张秋治水回京,还陪同大兴县令去了一次。

江渊目露思索,沉思了片刻才说道:“臣听闻,罗马的士兵征战沙场,回家之后,不仅自己的家换了主人,假若侥幸不死,负伤回家,也有饿死的。”

“所以他们的军队,在攻城略地之后,就会对当地展开劫掠,能赚一点是一点。”

“自此,罗马人失去了参军的意图,甚至在每次打仗的时候,都会逃亡,而且因为糟糕的军纪,和随意的劫掠,让罗马和蛮族的矛盾,越积越深。”

“罗马人失去了保护他们的盾与剑,罗马也失去了忠诚于它的子民。”

朱祁钰想到了明末,李自成造反十几年,一直是流寇,被洪承畴、孙传庭、卢象升打的抱头鼠窜,一直不成气候。

崇祯九年,陕甘宁地区发生大旱,大明朝廷自万历年间,就一直欠饷,这再加上大旱,这让三边的底层军官,加入了起义军的阵营。

李自成的实力如同坐了火箭一样,直上青天。

粮饷给够,神仙干碎。

金濂满是困惑的问道:“那陛下,什么分配制度才公平呢?什么分配制度才合理呢?”

第五百三十一章 按劳、按需、按资所得

世间从没有过绝对的公平,无论什么时候。

金濂的这个问题,让所有人的都呆滞的看着大明的皇帝。

什么分配的方式,才是最公平的分配方式,什么方式又是最合理的分配方式呢?

社会产生了分工,因此产生了社会劳动成果,这些劳动成果,如何给大明的所有人,就是金濂这个问题的核心。

换句话说,金濂在问,大明该去何方。

朱祁钰看着众臣略显迷茫的眼神,认真的思考着。

这是道路的选择。

正如于谦说的那样,当皇帝杀掉了稽戾王之后,皇帝身后便成为了悬崖,只能往前走,没有后退可言。

分配方式决定了社会制度,大明站在了一个历史的岔路口上,走在这个岔路口上的群臣们,都比较茫然。

朱祁钰想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墨翟幻想了一种大同世界,就是非攻兼爱,像爱自己一样爱别人。”

“在墨翟的学说中,将所有的劳动成果交给有需要的人,就是非常公平的分配方式,按需分配。”

“洪武年间,每甲皆有被全甲供养的畸零户,很多的孩子都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他们的父母死于兵祸、匪祸、饥荒,他们被邻居们养大成人。”

百家饭,百家衣,如果翻译翻译,就是社会化抚养。

大明曾经在制度上,探索过这种模式,可是随着太祖高皇帝的龙驭上宾,这畸零户逐渐成为了藏污纳垢之地。

那些畸零女户,住在博爱乡之中,看似是社会化的抚养,结果却变成了扬州瘦马进货的地方,变成了一种血腥而残忍的朘剥模式。

还有一些富户变成了畸零户。

本来朝廷的政策中,是对畸零户的优待,是一种追求公平、按需分配的制度,但是在短暂的维持了一段时间后,碎了一地,满是狼藉。

很多喝着茅、五、剑这些名酒,品着龙团香茗的富户,摇身一变,成为了不纳赋税的畸零户,不仅不纳赋税,还不停的兼并土地,将田亩占为己有,将百姓奴役在土地之上。

“按需分配吗?”金濂愣了片刻摇了摇头说道:“陛下,那不现实。”

朱祁钰立刻点头说道:“没错,那不现实。”

“所以最公平的是按需分配,最合理的是按劳分配,完全按资分配,将会加速土地兼并,朝廷的开支越来越大,但是税基却每况日下,最后入不敷出,整日里拆东墙补西墙。”

“拆拆补补,这房子自然就塌了。”

金濂了然。

陛下是一个很务实的人,明知道做不到的事情,会说,会提,会向那个方向努力,但是绝对不是今天提出,明天落实,后天就要见到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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