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咳咳,李燧赐婚之事,应当找个门当户对的人。”朱祁钰对赐婚之事,做出了指示。
门当户对,才能天造地设,才能婚姻和睦。
门当是门前放的石墩或者石鼓,而户对是门楣上的砖雕、木雕,三品以下有两对,三品有四对,二品有六对,一品有八对,只有皇帝才有九对。
比如李宾言的家宅就有四对户对,江渊门前有六对,于谦、胡濙、金濂、石亨等都有八対,泰安宫有九对。
江渊被降职,就得把自己家的六对户对,拆成四对,还得他亲自动手拆。
降职,绝对不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那么简单,离开了兵部尚书的那个位置,多少人会为了那个位置杀红眼。
朱祁钰对江渊进行降职,对李燧进行了严辞申斥,又对李燧进行了赐婚,算是将这些日子的事儿,做了一个了结。
于谦说的有道理,处罚也是保护,防止有人借机扩大罪名和打击范围。
朱祁钰拿出了一封奏疏递给了两人说道:“四川来的劄子,练纲在四川九死一生,倒是把他逼得不得不为,戥头案终于要尘埃落定了。”
“送解刳院的就有四人,他们知情不报,里通番夷。”
练纲把四川这颗雷彻底点爆了,四川和川藏接壤,本身川藏地区就有许多未曾开怀的苗民,而四川巡抚李贵安,四川三司使居然勾结苗民,镇压四川百姓反对征收戥头。
这种行为,按照大明律,理应千刀万剐,在景泰年间,都得送进解刳院。
“戥头案之事,臣以为,不能让案子仅仅是案子那么简单。”于谦看完了奏疏,首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如何防止地方士绅和官员勾结问题,也是我们亟待解决之事。”
胡濙也深表赞同的说道:“这是礼法。”
这的确是礼法。
朝廷命官,不听命于朝廷,而是听命于地方士绅,与朝廷的政令背道而驰的现象,在大明尤为严重。
在四川是官员和生苗勾结,在大明各地方,则是地方士绅和官员勾结在一起。
悲剧已经发生,如何让悲剧不再重复上演,这的确是礼法的部分。
于谦喝了杯茶继续说道:“臣想起一件旧事,当初李贤立刘玉娘为继室,被群臣嘲弄。”
朱祁钰当然记得此事,他还给李贤和刘玉娘的儿子十银币的喜钱,这才让朝中的嘲弄,从明面上高谈阔论,到了背后嚼舌头根儿。
“而这次的四川戥头案之中,臣注意到,他们做事极为隐蔽,联系是通过他们的夫人烧香拜佛的时候接触。”于谦注意到了四川戥头案的细节。
地方士绅和官员勾结的联系方式,并不是直接登门拜访,而是借着礼佛的名义,在清净之地商谈腌臜事儿。
本身地方士绅和朝廷命官相互勾结这种事,就很难查,他们还在朝廷的监察盲区进行,这就让监察更加困难。
“子不语怪力乱神,应当禁止朝廷命官及家眷礼佛。都是儒生,至圣先师的话还是要听的。”胡濙立刻表态,为陛下遇到的问题排忧解难,而且有理有据。
孔子是至圣先师,总不能说孔子的话是错的吧。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胡尚书实在是太懂礼法了,但是他很快面露为难的说道:“胡尚书,宫里孙太后也喜礼佛。”
胡濙想起了陛下杀掉稽戾王之后,孙太后礼佛的模样,当今陛下虽然不住皇宫,但是陛下可是对皇宫里的事儿,知道的一清二楚。
胡濙想了想说道:“陛下,礼佛在心不在行,心诚则灵。”
朱祁钰久久没有说话,聚贤阁里极为安静。
几个人的心思,可谓是百转千回。
胡濙已经准备好了为陛下血洗稽王府洗地了。
在陛下登基之后,太庙杀掉稽戾王后,为了朝局,皇帝受了不少的委屈。
比如那个住在皇宫里的孙太后。
孙太后住在皇宫之内,陛下就不住皇宫,甚至把吴太后从宫里接到了泰安宫居住,时至今日,陛下不进宫内水食,即便是殿试监考,陛下也是从泰安宫带食盒。
比如稽王府上下所有人。
陛下杀了稽戾王,为了安抚天下宗室躁动,不得不留下了稽王府这块遮羞布。
陛下说孙太后喜礼佛,到底是说礼佛这件事,还是说孙太后这个人呢?孙太后留不得,那稽王府上下呢?
孙太后和稽王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陛下要动孙太后,那稽王府必然要遭大难。
这件事并不是很难洗地。
陛下要办的慢一点,那就先借着江渊案把稽戾王指示朝臣贪腐拿出来说事,将稽王府降为稽庶人,然后送去高墙之内。
孙太后这边也简单,废太后没必要,直接三尺白绫,对外就说暴疾而亡。
稍微等些时日,陛下为了表示亲亲之谊,去高墙之内看望稽庶人,无论是稽王妃钱氏和陛下起了冲突,还是稽王世子朱见深出言不逊,都是理由。
毕竟之前稽王妃钱氏就惹恼过一次陛下,陛下差点就把钱氏给赐死了。
当年宣宗皇帝杀亲叔叔汉王朱高煦,就是这么一套流程。
胡濙是当年的当事人,对这种事儿,门清儿。
陛下要办的不那么体面,那就直接杖杀,至于讲故事的事儿,自然交给胡濙便是。
胡濙想到了,于谦自然也想到了。
于谦几度想要开口,但是最终都选择了闭嘴,朝臣的事儿,他这执百官牛耳者当然可以说话,可孙太后、稽王府,就不是朝臣们能够置喙的事儿了。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不让孙太后礼佛,那总得让孙太后做点什么,朕本来打算让孙太后带下稽戾王那几个子嗣,但是稽王妃肯定不乐意。”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朕也想不出来,有什么能让孙太后寄所托之事。”
胡濙愣了愣,他看了于谦一眼,有点不理解圣意了。
陛下把孙忠、孙继宗一家子全杀了,这是陛下和孙太后的灭门之仇。
陛下把稽戾王的皇位篡了,把稽戾王给杀了,这对稽王府而言,是杀父之仇。
灭门、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现在的奏对,每一句都要小心谨慎,胡濙试探的说道:“既然孙太后喜欢礼佛,那直接让孙太后去白马寺礼佛,这样便可两全了。”
胡濙在试探皇帝的真实意图,把孙太后送去白马寺,就是处置稽王府的第一步,废太后位。
当然这件事胡濙不会办得那么糙,他会先把孙忠附逆作乱的旧案拿出来说事,一步步的把孙太后送进白马寺内,或者干脆点,直接暴疾而亡。
最关键的还是看陛下的态度。
朱祁钰看着胡濙,才知道自己刚才的思忖,让胡濙误会了。
他十分严肃的说道:“胡尚书想差了,朕从来不喜欢含含糊糊的说话,若是朕要做什么,自然会明确知会胡尚书。”
“孙太后乃是先帝宣德皇帝钦定孝恭皇后,行无差错,朕不欲因为家事,而误大明事。”
于谦、兴安和胡濙面面相觑,别说胡濙想歪了,就连兴安这个近臣,都已经想好了用药还是用毒。
陛下可是太庙杀了兄长的亡国之君,驸马都尉赵辉可是陛下的姑老太爷,不是说杀就杀了吗?
亲亲之谊在陛下这里,压根就不存在。
稽戾王这个过去的皇帝都杀了,黄泉路上多一个孙太后,多稽王府一门的冤魂,又算什么大事呢?
“杀稽戾王是因为稽戾王失道,是国事。杀会昌伯孙忠,将孙氏成丁满门抄斩,是因为孙忠附逆作乱,是国事。”
“大明眼下蒸蒸日上,朕无意因为家事,祸及大明国事。”
“因私废公,非朕之所欲也。”
朱祁钰眼看着不说清楚,怕是胡濙要把孙太后请到白马寺,兴安要把孙太后给勒死了,到那时候,朱祁钰不杀稽王府满门都不行。
杀太后是一件大事,会弄的满城风雨,会弄的天下人人心惶惶,大明刚刚从正统年间的冬序完全走出来,正在高歌猛进之中。
东西方向,大明都在扩张,大明的财经事务,在大踏步的向前,大明的吏治,正在逐步的恢复清明,一切的一切,都是生机勃勃。
大明正在从春序走向夏序,蒸蒸日上的国事,要是因为他朱祁钰一念之私,戛然而止,那不是朱祁钰想看到的局面。
他作为大明的皇帝,会害怕一个孤寡的女人和满门的妇孺?
付出的成本太高,收益太小了。
朱祁钰对当年孙太后临朝称制垂帘听政,非常的不满,但是那也是他私人的不满。
他这个皇帝带头因私废公,那不是大道之行。
于谦犹豫了下说道:“陛下这事儿不难。”
“说胡话!”朱祁钰立刻摇头,高声说道。
他太清楚于谦在想什么了。
于谦的意思是,孙太后死,诛稽王府满门,天下罪之,陛下可以把于谦推出去当替罪羊。
这也不是于谦第一次如此表态了,陛下真的想做什么,于谦愿意做那个背锅的人。
对朱祁钰而言,对大明而言,于谦真的很重要。
孙太后和稽王府满门才几斤几两,也配换于谦的命或者于谦的政治生涯?
就连稽戾王都不配。
“于少保曾经跟朕讲经,说国家之制,求荣得辱,乃是亡国之兆。”朱祁钰看着于谦说道:“让臣子求荣得辱,那是皇帝失道,失道者失天下也。”
大明经历过两次求荣得辱的历史进程,于谦为大明守住了天下,死在了明英宗的手中,张居正为了大明夙夜哀叹,死后差点被万历给挖坟掘墓。
这都是求荣得辱,两次求荣得辱的历史进程,给大明带来了巨大的危机。
“好了,这件事就到这里,孙太后那边礼佛的事儿,朕亲自去便是。”朱祁钰停下了这个话题,这种事聊得越多越让人误会。
于谦这才明白,陛下真的没有动手的意思,俯首说道:“陛下圣明,就是委屈陛下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这算什么什么委屈,都是为了大明罢了。”
第五百四十六章 大明真的失掉开拓性了吗?
朱祁钰与于谦、胡濙商量了许久,如何杜绝地方士绅和官员勾结的方法,但是无论从什么方面去限制,只要官员有心,那么勾结必然存在。
“朕以前的时候以为,地方士绅坐大,甚至各地方的士绅联袂,最后导致大明的朝廷官员,总是非常的难办,处处束手束脚,不得不妥协屈服退让。”朱祁钰靠在软篾藤椅上,说了一段很古怪的话。
李宾言去山东稽查孔府大案,孔府的反击,可以说是丧心病狂,他们连大明皇室老朱家都不放在眼里,一个小小的李宾言而已。
练纲到了四川更是九死一生,还没进四川境内,就遭到了多次的追杀。
但是无论是李宾言还是练纲,都把朝廷交待的任务,完成的非常彻底。
朱祁钰一直以为做地方巡按是一个很危险的事儿,毕竟地方士绅,把持地方权力,有势又有人,凭什么听你这个朝廷命官的话?
可是接连发生的这些事,他的那些刻板印象正在消失,他确切的发现,地方士绅和官员勾结,多数情况下,都是类似于官员的主动合作,甚至是官员的私欲在做祟。
这个发现,越来越清晰。
胡濙非常赞同的说道:“是的,陛下。”
“地方士绅无论拥有多少的田亩,又有多少的佣户,除非是鱼死网破的时候,否则他们并不会对朝廷命官产生威胁。”
“朘剥从来都是自上而下,而不是自下而上的,陛下明鉴。”
胡濙肯定了陛下的观点,并且总结了自己的想法。
地方士绅和官吏的关系,通常情况下,都是朘剥和被朘剥的对象,尤其是在官本位的大明朝,更是如此。
即便是小小的知县事,在大明的治下,除了少数的地方,知县事都拥有几乎无限的权力。
朘剥,自上而下,而非自下而上。
地方士绅和官吏的关系错综复杂,但是于谦这十九年来的巡抚经验告诉他,胡濙说的是对的,多数情况下,小小的知县事,只是相对于朝堂大员而言小小的。
对于百姓而言,知县老爷,那就是比天还大的青天父母官了。
于谦坐直了身子说道:“官吏与地方士绅勾结在一起,绝非被迫,而是私欲!除了子不语怪力乱神之外,臣以为,有所求,则肆意妄为。”
“禁奢尚俭,具体规定所有品秩官僚出行所用轿撵,会客所用宴席规格,一旦僭越,就严加惩处,严刑峻法,杀不正之风。”
这番话的意思和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的差不多,事实也是如此。
灭门知府,破家县令。
县令,几乎就是一县的主宰,手持印绶就任地方,拿着朝廷的大义,牟自己的私利。
胡濙非常肯定的说道:“大明尚奢之风浓厚,几乎都是从仕林之中传递到了百姓之间,并且形成了极为强劲的风力,这显然是世风日下的标志之一。”
“从官吏出发,禁奢倡简,臣以为是非常有必要的。”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禁私欲的话,很容易变成了为了平倭禁海,越禁倭患越重。禁私欲是不是也会如此?这是朕担忧的问题。”
“陛下英明。”胡濙赶忙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