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朱祁钰看着沈翼离去的背影,再看看那个账本,看向了王直问道:“王尚书,你觉得这个沈翼行不行?”
“沈翼贤明,却不能持正守节,臣以为看的紧一点,可用。”王直想了想说道:“反正张凤万万不能用。”
“臣斗胆,若是为大明效死,为陛下尽忠之人,是这番下场,日后天下安敢有人为大明效死,为陛下尽忠呢?”
王直自己知道自己的事儿,他可是琅琊王氏供养就学,现在他和琅琊王氏完全切断了联系,他死后,他的家眷面对的报复只会比这种泼脏水更加严重万分。
于谦居然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说道:“陛下,求荣得辱,乃是亡国之兆,陛下,臣以为王尚书所言有理。”
“嗯,让沈翼平调左侍郎,暂掌户部事,朕也会多留意户部事。”朱祁钰怎么说也是大明户部尚书,他处理户部部事还是可以的。
王直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俯首说道:“陛下度支部郎中王祜连续三年考评上上,德行才能都是不错,是不是可以补户部右侍郎的阙儿?”
“臣的意思是先到通政司担任正四品的右通政,在户部任事。”
朱祁钰对王祜的印象极为深刻,组建计省的时候,王祜是度支部的大使,现在是度支部的郎中。
朱祁钰满是忌惮的的说道:“就那个天天跟朕的内帑太监林绣吵架的那个王祜?”
“那人,实在是太能吵了,好几次内帑太监林绣,差点跟王祜打起来。”
“就是他。”王直点头说道,他看那个王祜方方面面都不错,要才能有才能,要德行有德行,做事认真可靠,当然除了给陛下添堵这事以外,都很好。
于谦眼前一亮,他一直在思虑这户部黄青不接,这不是有现成的人才吗?
朱祁钰对王祜非常忌惮,能把写出《气人书》的内承运库太监林绣气到要动手的地步,可见其吵架算账的能力。
“也好,按王尚书说的办吧。”朱祁钰满是头疼的答应了,无论如何先把这张凤给办了。
至于日后吵架头疼的事儿,负责吵架的是林绣,又不是他朱祁钰。
“臣等告退。”王直带着王翱离开了聚贤阁,走出讲武堂的时候,王直突然停下,低声说道:“王翱啊,你在地方做了二十五年才入京对吧。”
王翱立刻停下脚步心有余悸的说道:“是。”
王直看着天空半轮圆月,云层被月光打出了层层银光,低声说道:“你扈从陛下南下平叛有功,你这位置是靠自己争取来的,咱们俩儿,既没有提携之恩,也未有举荐之恩,不过配合也算默契。”
“你呢,干干净净,没有裙带非议,我呢,清清静静,没有后顾之忧。”
“好好做事,若是哪天我走了,别让陛下这般头疼才是,不好看,更不体面。”
王直说完,也没等王翱回答,就径直走了,留下了王翱一人在风中凌乱不已。
王直这番话,算是彻底的划清了界限。
张凤这办得到底是什么事儿?!
王翱辗转了半个大明,终于从地方调任京师,这陛下对他很是信任不假。
可是在京师三年来,若不是王直帮衬,他哪里能理清楚这吏部诸事?
最近王翱在督办南衙贪腐案、四川戥头案,那是他一个刚调任京师的地方官能办的了的?还不是王直这老尚书的面子在?
“王尚书!”王翱一跺脚赶忙追了上去。
当年他王翱得罪了杨士奇,颠沛了二十五年,现在的王翱十分清楚,这朝堂是混沌的,不是泾渭分明的,人情也极为重要。
半夜时分,兴安揣着那份圣旨,来到了北镇抚司的诏狱内,见到了被缉押的张凤。
卢忠的动作依旧是疾如风,说拿人,绝对不留到第二天,立刻就把人纳监了。
“这是任免你为户部大司农的诏书,陛下亲笔写的,还未送去文渊阁。”兴安拿过来一个火盆。
陛下让他烧了圣旨,他不敢不烧,但是去哪里烧,那就是兴安自己做主了。
兴安选择当着张凤的面儿烧。
不为别的,张凤惹得陛下龙颜大怒,兴安当然不能让他好过,就是要看他心如死灰,就是要看他如丧考妣的模样。
兴安是个俗人,卢忠也是个俗人,自然一起来了。
“陛下本不愿你当这大司农,是金尚书临终力保了你,可惜了,你自己毁了。”兴安点燃了那份圣旨,扔进了火盆里,连连摇头的说道:“可惜了。”
“不!”张凤脸色剧变,他已经全然想明白了。
张凤想要扑灭那火盆,可火势极为旺盛,他才转过头求助兴安大声说道:“大珰,我要见陛下,我只是……一时一念之差。”
“请大珰帮我传话,若是大珰帮我传话,我日后必有厚报。”
“哦?厚报?多少钱啊?”兴安的眼神在火盆明灭的火光下,显得十分的诡异,声音也很诡异。
这个人人都说不爱钱的张凤,似乎很有钱的样子,卢忠和兴安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卢忠离开了牢房,将舞台留给了兴安。
兴安清楚的知道,这个张凤真的不是一念之差。
他报复金濂严苛的心,不知道酝酿多久了,直到树倒了,他才敢动手罢了。
兴安玩味的看着张凤说道:“现在没旁人,张侍郎有什么话要说,咱家都可以传递给陛下。”
兴安不骗张凤,他真的会说,而且一个字也不会漏。
第五百五十五章 一分银也不敢花啊!
张凤为何在金濂走后不到月余,就开始对金濂的家属下手,甚至找到了一些捕风捉影的证据,就往金福安的身上泼脏水?
其实张凤是为了户部尚书的职位。
站在张凤的立场上,他的顶头上司,对他动不动就是一顿暴怒训斥,而且还整日里这个看不上他,那个看不上他,却对另外一个竞争对手、同乡、亲戚的沈翼,从不苛责,甚至一些差事,都会从张凤手中流转到沈翼手中。
这种情况下,张凤自然会认为,金濂会推举沈翼,而不是他张凤。
这就是张凤选择这个时间动手的原因。
金濂已经死了,如果金濂的家属抱怨皇帝对金濂薄待,陛下肯定会对已经薨逝的金濂有些看法,那么金濂的举荐还有用吗?
张凤当然知道天子缇骑和锦衣卫左都督卢忠的手段,所以他办得很小心,层层套套。
自认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
可是这一天时间,他就从堂堂正三品的户部左侍郎,深陷牢狱之中,岌岌可危。
卢忠查案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张凤甚至都没做出什么反应,就被卢忠查的一清二楚。
他以为自己不会被发现,他以为金濂不会推荐他,他以为陛下会任命沈翼。
他哪里是一时一念之差,是早就筹划好了。
到了现在,张凤才会知道,金濂举荐了他,金濂平日里对他的苛责,是他自己做的不好,陛下对金濂信任有加,明明对他并不满意,还准备任命他。
这一切,都被他以为给毁了。
“兴安大珰,这个数。”张凤伸出了三根指头。
兴安满是嫌弃,负手而立,看也不看张凤低声说道:“咱家不是那样的人,就是看在你乃堂堂朝廷命官的份上,给你一个陈情的机会。”
“你不要把握不住啊,我的户部侍郎。”
兴安的一只手在身后,大拇指和食指不停的揉搓着,三千两银币,就想让他兴安大珰传话,他兴安的话那么不值钱吗?
他这个动作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得加钱。
张凤一咬牙,暗恨不已,都说兴安清廉节俭,这狮子大开口,这么多钱都不肯传句话。
他狠狠的又伸出了两只手指头说道:“五十万两银子,这可是我的全部家当了,大珰定要帮我。”
兴安背对着张凤,看着牢狱的廊道,似乎是怕有人突然出现,他万万没料到,张凤说的是三十万两银子,而不是三千两。
现在又加价到了五十万。
兴安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滞了,他的眼睛充斥着血丝,脸色涨红,嘴唇在抽搐,他听到心脏怦怦砰的直跳,他听到了血液在自己血管里奔腾。
蛀虫!
五十万两什么概念?
泰安宫一年的支出也就五十万两,这里面大头是缇骑的训练费用;
国帑在正统元年到正统十四年,每年有一百二十万两白银入账;
大明皇帝一年自己开销不足万两;
一两银子能买两百条陛下爱吃的咸鱼,五厘银子一条;
一两银子能买三十斤猪肉;
六两银子能买一匹好马,给于少保用十五年。
江渊当年正统十二年贪腐案,也就不到七万两,全都进了宫里珰人和稽戾王的手中。
于少保住的九重堂一年不过九百两银子,就这于少保时常觉得自己生活奢侈,想要搬到官邸,觉得自己僭越违制,毕竟他住的是淇国公的旧宅。
这五十万两,能养于少保整整五百五十年!
大明国祚都不知道有没有五百五十年!
大鱼。
兴安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来笑脸相迎的说道:“哎呀呀,看张侍郎这话说的,钱不钱的不重要。”
“咱大明朝的户部尚书薨逝,眼下,户部诸事,可万万离不开张侍郎啊。”
“眼瞅着和鞑靼怕是要有战事发生,张侍郎若是此时蒙冤,于国不利啊。”
张凤的脸色变得轻松了起来,这天底下,哪有不贪钱的宦官咧?
王振当年一千两可以一起吃饭喝酒,郭敬在大同府倒卖钢箭火羽,喜宁为了几千两银子,把英国公张辅折腾成了什么模样?
不贪钱的宦官,世间或许有,但是绝对不是兴安。
这一副见钱眼开的嘴脸,像极了他那个竞争对手沈翼。
“大珰定要帮我。”张凤抓住了兴安的手,低声说道:“大珰就与陛下说,这件事是臣子义愤填膺所致,听闻那金福安口出狂言,不思圣恩,这才找人参了他一本。”
“好说好说。”兴安态度转圜,但是依旧不松嘴,像极了贪财的宦官,不见兔子不撒鹰。
虚与委蛇了几句,张凤也知道这兴安是拿不到钱,决计不会办事了。
他低声说道:“你去往西城广宁伯街,到福祥瑞茶行就说:嗣恩允正方继德。”
兴安一愣说道:“张侍郎啊,这话何意?”
张凤想了想说道:“嗣恩、允正、继德,是我儿子的字,只需要说出这句话,自然可以拿到钱。”
兴安恍然大悟,连连赞叹的说道:“好名字,好名字,不愧是诗书之家,好文采。”
“张侍郎安心,咱家明早就去,跟陛下好好分说。”
“不过张侍郎,这无凭无据,咱家一句话,就能把这么一大笔银子拿到手?还是立下个字据为妙。”
“不如写下来,咱家也安心。”
这阉贼!
兴安这是要留把柄在手中,若是日后他张凤真的出了这天牢,也省的找后账了。
甚至某些时候,张凤得替他兴安办点差事。
张凤手有点抖,这字据写下来,这兴安就是祖宗,得月月孝敬,年年献礼。
不过,那也好过官丢了,人死了。
兴安差人拿来了笔墨纸砚,写下了字据之后,才心满意足的说道:“哎呀,张侍郎,咱家这就去,今晚得着了,就给张侍郎陈情。”
“万请安心。”
兴安表现的太像一个贪财的宦官了,他居然不顾宵禁也要把这笔钱拿到才安心,反而让张凤安心了许多。
“咱家走了,张侍郎委屈几日。”兴安小心的收好了手中的字据,慢慢的走出了诏狱。
卢忠很快就跟在了兴安的身后,手按着绣春刀的刀柄,似乎随时打算出鞘。
“兴安,你要做什么?你是陛下近侍,想要什么,都是一句话的事儿,深受陛下信任,为何如此这般?”卢忠厉声问道。
卢忠本来以为兴安在钓鱼,可是他看着看着,心里的疑虑越来越重。
兴安哈哈大笑起来,演的太像了,把自己人都给骗了。
“别笑了。”卢忠略有些恼怒的说道,他全然明白了,兴安这个时候能笑出来,显然是问心无愧。
兴安还是那个兴安,他还是那个陛下让他清宫,都不肯碰宫禁腰牌的兴安。
要拿钱,在天牢里拿钱,那不是嫌活的太麻烦,找死吗?
兴安就像是钓鱼佬钓到了巨物之后,又收获了一条鲢鳙一样笑容满面,他止不住的笑着说道:“这字据,咱家拿去给陛下,至于广宁伯街的事儿,就交给卢都督了。”
“这张凤也是,从头到尾,都是自以为是,总是他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