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505章

作者:吾谁与归

朱祁钰敲着桌子,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是决计不会让卢忠给张凤泼脏水的,那是授人以柄,那是皇帝自己折自己的刀。

他一个张凤也配让朱祁钰把卢忠兑出去?

当年卢忠想要德胜门外阵杀稽戾王,用自己的命兑稽戾王的命,朱祁钰都不舍得,他一个张凤也配?

“容朕缓思。”朱祁钰作为皇帝,权力是无限的。

他在司法之上,有非刑之正的特权,他可以动用非刑之正,把张凤给杀了。

左右不过是几句暴烈的骂名罢了。

朱祁钰在乎这个?

于谦和胡濙对视了一眼,知道陛下还是想杀他,眼下大明正在禁奢尚俭,反腐抓贪,陛下想立个典型,无论是谁,都逃不过。

朱祁钰并没有立刻表态,卢忠还在查补,时间至少还有六个月的缓冲期,他要想明白自己非刑之正杀掉张凤,要付出什么,又能换来什么,如何做对大明更加有力。

至于他个人,他已经是亡国之君了,不在乎虚名。

简单来说,张凤上称了。

卢忠先带着张凤去了一趟解刳院,卢忠没进去,就在东江米巷的解刳院正门等着,直到张凤横着抬出来之后,卢忠才开始审讯。

卢忠拿着自己手中的文牍开口念道:“张凤,洪武三十年出生安平,少有贤明,七岁能诗,十二岁闻达于乡野。”

“宣德元年中举,宣德二年接连考中进士,位居二甲第十三位,宣德二年授刑部清吏司主事,当年江西民乱,任参赞军事,前往平叛。”

“江西十二官、七十二吏,由你弹劾,斩于监斩台。”

这是张凤出仕的时候的风采,卢忠能想到那个意气风发的张凤,在油灯之下,奋笔疾书,痛陈江西官场腐败。

将民乱的责任,按在江西诸多官员的头上,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儿。

“别说了,别说了。”张凤抿着嘴唇,连连摆手的说道。

当年他位卑却持节守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他在江西回来之后,就娶了现在的正妻,这些年,他的家庭并不和睦,因为他的妻子,已经看不到当年那个张凤的身影了。

卢忠却继续说道:“宣德年间,先帝斋宫亲自出题,用人何以得其方?”

“张凤你当时的回答是什么还记得吗?你忘记了没关系,陛下的古今通集库都记着呢。你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正。”

“先帝大悦,命大学士杨溥评断,得美誉,王直率你和江渊、萨琦等人入秘书省读书,自此平步青云。”

王翱主持张凤案,他放下了题本,大声的说道:“张凤!”

“正!”

“你说的!”

“别说了,别说了。”张凤的脸色已经不是用差去形容了,他当年越是光耀,现在就越是显得他活成了个笑话。

“正统三年,张凤,你深受皇恩,升为了刑部右侍郎,从主事正六品,连跳六级做了正三品的侍郎?”王翱怒其不争的拿起了题本,眉头紧蹙的问道。

卢忠看了看,如此升迁,其中必然有点问题,他喝了口水说道:“说说这段吧。”

“一步错,步步错。”张凤坐直了身子说道:“是我自己走错了,怪不得旁人。”

“这次的升迁是有问题的,正统三年,稽戾王尚幼,主少国疑,杨士奇主政。”

“我……走错了。”

张凤并没有把自己走错路的事儿,归咎到别人的头上,而是怪自己没有守住底线。

“详细说说。”卢忠敏锐察觉到张凤的心理防线已经全被击垮,现在问什么,就说什么。

“当初我在秘书省读书,任刑部主事,这一读就是九年的时间,宣德十年,先帝龙驭上宾,臣子惶惶。”

“宣德十年六月十七日,那天下着大雨,忽然有人敲门,让我去赴宴,我就去了燕兴楼。”

王翱立刻追问道:“当时设宴的人是谁?”

“杨士奇。”张凤咬着嘴唇说道:“当时我就不该去的。”

王翱和杨士奇之间有摩擦,王翱因此在地方履任二十五载,他记得这件事,但是这是在办案,他一拍桌子说道:“交代你自己的问题,不要胡乱攀咬。”

张凤却摇头说道:“当时王直也在,王侍郎可以回去问问王尚书这事的真伪,当时赴宴之人极多,不难询问。”

王翱面色巨变猛地站了起来,拍着桌子说道:“你说谁?!”

张凤看着王翱的模样,就知道此时的王翱,不比他好受多少,他继续说道:“你的师父,大明吏部天官,王直,王尚书。”

“我觉得我说的足够明确了。”

“宣德十年六月十七日,杨士奇的轿撵到底接了多少人?”

“当时杨士奇大怒,因为他请了胡濙,但是胡尚书却没去,让杨士奇大为光火。”

卢忠按下了有点破防的王翱。

王翱突然明白了,他的师父王直为何要跟他划清界限,为何要突然致仕,为何要突然做那些事。

这不是张凤在胡乱攀咬,张凤以为自己要入解刳院的雅座了。

卢忠示意文书把张凤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记录好,才开口问道:“赴宴之后呢,你在宴会上做了什么,为何要说从这里开始走错了呢?”

张凤颓然的说道:“当时我的妻子怀有身孕,又喝了一点酒,当时很热闹,喝完酒之后,我就被分配到一个房间里,那里有个俏娘子等着。”

“是我没管好自己,不怪旁人,当时赴宴之人,有不少到了就走,半途就走,散宴没留下走的,我其实有很多机会可以走的。”

“当时我已经在秘书省读了九年的书,宣德十年那时候,主少国疑,我为了升官,就走了歪路。”

“一步错,步步错,时至今日,自尝恶果,怪不得旁人。”

“我从来没有怨恨杨士奇的意思。”张凤似乎很坦然的说道。

卢忠不动声色的说道:“你若是不怨恨他,你为何不称呼杨士奇为杨少师,而是直呼其名呢?”

“你们读书人不是最讲究这个吗?”

张凤猛地瞪大了眼睛,卢忠的的眼睛真的很毒,他敏锐的发现了问题。

他其实一直在怪杨士奇当年把他引上了邪路。

对于张凤而言,邪路走的其实很闹心,若是不闹心,他也不会选择在景泰年间收手。

第五百五十七章 你能信任的只有陛下!

卢忠看了眼书吏,他将张凤的话一字一句的记录了下来,卢忠将会对他的每一句话都进行查补,然后在进行多次提审。

不过卢忠知道,张凤撒谎的可能性很低,他现在并不求自己活着,只求陛下不会祸及他的家人。

“那天都有谁去赴宴,谁留到了最后?”卢忠再次开口问道。

张凤想了许久说道:“赴宴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当时稽戾王尚幼,谁敢不去,谁又能不去,但是留到最后的人,现在还在朝堂的,并没有几个。”

“我会把他们的名字写下来,然后交给缇骑。”

卢忠点了点头,有些好奇的问道:“杨士奇做这个局,目的是什么?”

“我的问题是,在宴会上,他到底要做什么?”

张凤嗤笑了一声,扬起了头,看着卢忠笑着说道:“他想做的事太多了,具体到每件事,我可以挨个讲。”

“那次设宴,他什么都没说,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留到最后,就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

“不过臣子最终也只是臣子,正统九年之后,杨士奇就被王振、王骥等人给斗倒了,落了个晚节不保的下场,连儿子都差点死了。”

卢忠有些玩味的问道:“那景泰年间,就没有这样的宴席了吗?”

张凤笑了出来,摇头说道:“能开这种宴的,在景泰年间,只有于少保可以宴请,你觉得于少保会做这样的事儿吗?”

“我说于少保也做了宴请的事儿,你信吗?”

卢忠确信的说道:“我不信。”

“我也不信。”张凤的脸色颇为轻松的说道:“能办这种事的只有类似于夏元吉,杨士奇、于谦这类的执牛耳者。”

“于少保不会宴请,胡濙倒也可以,但是不会有人去。”

“大明得于少保乃是大明之幸事,大明有陛下,知人善用,更是天大的幸事。”

卢忠看着什么都清楚的张凤,嘲弄的说道:“你倒是什么都知道,就是不做正事。”

张凤反而答道:“其实,你不知道,走邪路,一点都不比走大道轻松。”

“那小路哪有大路走的轻松?”

对于张凤而言,邪路走的其实很闹心,若是不闹心,他也不会选择在景泰年间收手了。

“不贪不腐的,其实我的日子更好一些,至少我媳妇对我有个笑脸,而不是过往满是嫌弃。”张凤的两行浊泪流下。

他的妻子当初嫁给他,他也就是个正六品的主事,位卑言轻,但是他妻子对他的持正守节颇为欣赏,可以用举案齐眉去形容。

正统一十四年的时间,他坏事做尽,他的妻子跟他说的话不超过二十句。

景泰年间他收手之后,他妻子态度终于缓和了起来,若不是这次他失心疯一样的要报复金濂,他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被他亲手毁了。

卢忠拿起了题本说道:“交待你自己的问题吧。”

“正统元年开始,就开始有人登门送孝敬,夏天有冰敬,冬天有炭敬,每次一千两,十四年的时间,这一类的钱,我一共收了十三万两多一些。”

“戥头案你也有份儿?”卢忠厉声问道。

张凤点头承认了戥头大案他也有份,他脸上浮现了些许的笑意说道:“有,不过那都是官邸法之前,景泰元年,他们又拿着银子上京孝敬,却连官邸的门都进不去!哈哈。”

“看着他们有银子没地方使的模样,第一次感觉做这个京官,原来是这么威风的事儿啊。”

站着把官儿给当了,是真的不容易。

张凤过去是正三品,现在仍然是正三品,收黑钱的时候,他是跪着当官,不收钱的时候,他站着当官。

两个都是正三品,可是天差地别。

“这些钱,是怎么流转到你的手里的?”卢忠继续提审,他问的问题并不奇怪,他在询问银路。

在孔府大案之中,卢忠通过查点孔府的银箱和银锭,最终确定了孔府的银子全是倭银这一事实。

而现在卢忠在查问这些朝廷命官受贿的银路,如果能够彻底掌控这条银路,对于保持京官的清廉,有决定性的作用。

张凤终于露出了难色,他言辞闪烁的说道:“我不太清楚这方面的事儿,都是经纪在打理。”

卢忠是一个很专业的缇骑,他早就不用刑罚审案子了,他一眼就看穿了张凤是有所忌惮,嗤笑的说道:“在我面前撒谎?”

“能说的我都说了。”张凤咬着牙说道。

卢忠非常平静的说道:“不能说的也要说,老实交代是你现在唯一的出路。”

“你现在不肯老实交代,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妻儿老小。”

“你能信任的只有陛下了。”

卢忠这番话,简直是莫名其妙,但是张凤却清楚的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只能信任陛下,是现在张凤唯一的选择。

张凤已经倒了,他官架子不在,那些过去拿他没办法的人,就会群起而攻之,到时候张凤的家人,会死在哪个荒郊野外,就看对方的兴致了。

但是陛下从来不会祸及家人。

当年李贤被抓,迫于无奈在南京僭朝做事,李贤的家人仍旧住在官邸之内。

王复投了瓦剌人,但是胡濙以汉李陵事为例,陛下把王复的家人扔放在官邸内,防止一些老鼠对王复家人不利。

金濂的家人虽然搬离了官邸,但仍住在东城范围,朝阳门内,和陛下隔了两条街。

张凤突然发现,自己倒台之后,唯一能信任的只有陛下。

这种感觉,让张凤怅然若失。

“我说。”张凤选择了开口说话。

“方法有很多……”张凤一五一十的将其中的事儿说的清楚。

卢忠涨了一番见识。

王翱看着呈堂供述,叹为观止的说道:“你们这是在抽骨吸髓啊。”

张凤有些自嘲般的说道:“这些事儿,我都清楚,但是不是我亲自操刀,都是经纪买办们在做,眼不见为净吧,没看到,就当不知道。”

卢忠打开了另外一个题本,看着题本上的问题,有些犹豫的问道:“金尚书,知道你贪腐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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