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537章

作者:吾谁与归

“于少保曾经跟朕说过,朝廷用度取之于民,上用一,百姓供百,这两百五十万银币入账,朕心难安,哪怕是孙炳福说的千好万好,朕不去看一看,朕寝食难安。”

两宋两次失天下,原因很多,但是和这官富民穷有极大的关系,官府朘剥过甚,最终失道天下。

朘剥必然存在,因为阶级永存,如何打通阶级之间的上升通道,如何协调各个阶级之间的矛盾,让这种矛盾不至于失控,是朝廷的存在的前提。

从景泰四年到景泰七年,短短三年不到的时间,孙炳福不仅让各地的宝源局转亏为盈,甚至结余超过了历年正赋折银,朱祁钰怎么可能睡得着。

于谦有些奇怪的问道:“度支部户部郎中王祜、内帑太监林绣等人的计省,账盘明白了吗?这些钱到底哪里来的?”

朱祁钰看着于谦颇为无奈的说道:“账本上无懈可击,这才是让朕忧心的一点。”

“现在各地宝源局掌控的资产都在账本上。”

大明将近九成的桐园、桐油作坊、桐油分销;

大明除了官厂以外,将近七成的造船厂、煤炸厂、粮行;

大明除官办织造局之外,将近六成的丝绸行;

南衙十四府将近五成的棉纺、锦织、屠宰、肉肆、海味、酱料、花果、宫粉、成衣、药肆、扎作、棺木、故旧、陶土、鼓乐、皮革等等行当,都在这些宝源局的账目之下。

宝源局在这几年的时间里,仔细的遴选项目,经过部议确定,进行投资换取回报,在投资之后,宝源局的干事会对整个项目进行全盘梳理,并且涉及到了具体的管理之中。

宝源局取得了许多成功的项目,其中孙炳福亲自负责的有桐油、造船厂、丝绸行棉纺行等等。

在孙炳福的奏疏中,在景泰八年交账中,可以上交大约五百余万的利润,而且这个增速将会在五年内达到千万,此后以每年一成左右的速度增长。

大明现在每年流入的银两大约为两百万两,主要来源于倭国和婆罗洲,流入银两根本满足不了宝源局的胃口,民间财富在快速集中到宝源局之中。

而且宝源局还在进行大规模的吸储,这种吸储随着利息承兑,备受各地商贾的信任。

“皇叔曾经在邸报的次版上,写过一份关于利柄论的社论,朕看过并且准刊,孙炳福就是利柄论的践行者。”朱祁钰对孙炳福的行为进行了定性。

通过宝源局对大明各行各业进行投资,是朱祁钰让宝源局吸储后做的事。

他本来以为孙炳福会慢慢做,至少数年之后才会有成效,但是孙炳福只用两年多的时间,就做到了。

投资财政获利颇丰,公共财政,与百姓息息相关的路政、教育、医疗等等行业,都可以加大投入,这自然是好事。

于谦不明所以的问道:“陛下,《荀子·君道》言,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些钱货只要用得好,大明的银钱就如同沟渠中的清流,源源不断,何来忧虑?”

大明眼下的几大工程,靖安的水利、河南开封的治理黄河、云贵川黔疏浚乌江、涉及数省的二十万里水路、四十万里道路硬化、官厂营建等等,都会把这些银币花出去,最后到百姓的手中。

这是大明财经事务的生生不息、源源不断,大明内循环的初步形成,为何陛下要如何忧心。

宝源局发展速度之快,让朱祁钰颇为担忧,他很担心孙炳福在竭泽而渔。

朱祁钰看着于谦,十分郑重的说道:“朕为何忧心。”

“以大宋为例,大宋是富有了,百姓的负担理应减少,但是两宋之时,百姓们身上的枷锁却层层叠叠,压得百姓喘不过气来,两宋上了史书的民乱,攻破县州府的民乱就超过了四百余起。”

“取之于民易,用之于民难。”

朱祁钰和于谦说的是分配的问题。

两宋的时候,朝廷的税赋一年就超过了三千万缗,折算成银两,也超过了两千万,而且累年增多,但是百姓们收入增长甚至涨不过通胀,藁税都交不起,乡部私求又数设名目,百姓苦不堪言,民乱不止,最终民不聊生,天下疲惫。

朱祁钰当初行钱法,并不是想把大明折腾成大宋那般模样,他更不想自己的政策,真的成为亡国之策。

朱祁钰并不想看到这个局面,所以他才会忧心。

对于财经事务之事,于谦的确不如朱祁钰,也就沐阳伯金濂在世的时候,才能和陛下讨论几句。

于谦沉默良久才十分确信的说道:“陛下,大明就是大明,大明不是大宋,也不是大唐。”

“大明就是大明。”

“陛下既然不放心,那不如南巡去看看吧,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于谦最终同意了朱祁钰南巡的想法,而且认为很有必要。

“景泰八年的会试之后,再议南巡之事吧。”朱祁钰还以为于谦会激烈反对,没想到于谦居然被这么简单的说服了。

于谦想了想解释道:“臣是从国家之制的角度考虑,整个公权体系中,南衙刚刚四分,人心惶惶,陛下久离南京,南京几十年未闻圣化,并非长久之计。”

“即便是南衙没有宝源局之事,陛下也应当南巡,考民情戎政、问民间疾苦、蠲赋加恩赏、巡河视工况、观民察吏治、阅兵祭祖陵。”

江南是整个大明最为繁华的地段,也是大明最重要的粮仓,占据了整个大明六成的米粱。

在朝廷财税之中,仅仅南衙十四府,就占了大明赋银的三成,赋粮的四成,盐税的六成,如果再算上两浙,说一句江南供养了整个大明也不过分。

如此重要的地方,皇帝却看都不看一眼,大明南北之争,朝堂和地方之争,不出问题,才奇怪。

大明皇帝以薄凉寡恩天下闻,其中就有一条,大明太祖高皇帝的祖坟孝陵在南京,但是大明皇帝自从迁都之后,不再亲自祭祀。

以孝治天下,是历朝历代的根基,大明皇帝也被称之为君父,但是君父却从不亲自祭祖陵,这的确给一些人留下了不孝的口实。

尤其是当今陛下,乃是弑君杀兄,不顾亲亲之谊杀三亲王与天地坛前,虽然陛下不在乎,但的确是落人口实。

于谦喝了口水继续说道:“陛下不提,臣等到鞑靼诸事稳定之后,也要提议陛下,南巡天下,以安天下民心。”

“臣和胡尚书也沟通过了,胡尚书说在永乐、洪熙年间,就有天子守北衙,太子监南衙的惯例,但是仁宗、先帝宣宗皇帝早崩,稽戾王久不立太子,此事便不了了之。”

虽然永乐十九年才正是迁都,但是从永乐六年太宗文皇帝出南京城之后,就形成了天子守北衙,太子监南衙的惯例和基本格局,这也是朱棣决心迁都的重要原因。

仁宗皇帝朱高炽崩,当时的太子朱瞻基,就在南京监南衙,用了十五天的时间赶回了北衙,在路上还遭到了人在山东的汉王朱高煦的阻拦,这段时间襄王朱瞻墡第一次监国。

朱瞻基登基之后,朱祁镇宣德二年才出生,朱祁钰宣德三年出生,朱祁镇年幼登基,主少国疑,而朱见深又是庶长子,一直到稽戾王朱祁镇被俘,朱见深才被立为了太子。

所以这种天子居北衙,太子监南衙的基本格局,再无人提起。

在朱棣的构想之中,迁都之后,南衙的六部衙门,其实就是太子的东宫潜邸。

但是南京两百余年的时间里诸事皆废,成为了法外之地,是不争的事实。

朱祁钰眉头紧蹙的说道:“这也是能祖宗之法?”

“这就是祖宗之法。”于谦十分确信的说道。

朱祁钰眼下用的应天巡抚和松江巡抚,宣德、正统年间,让魏国公府监察南京,都不是解决之法。

太子监南衙诸事、天子南巡、南衙分立,才能有效缓解南衙尾大不掉之势。

“原来于少保是从国家之制考虑,谨受教。”朱祁钰思虑许久,颇为认同的说道。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臣惶恐。”

“朕要见一见奥斯曼使者,于少保稍待,兴安,宣。”朱祁钰说起了另外一事,他当然记得今天见康成志的事儿。

主要是关于罗马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那颗满是铜绿色锈迹的红苹果,以及最重要的,奥斯曼王国苏丹法提赫加冕称帝之事。

利特斯德曼,也就康成志身穿儒服,披右衽一进门,恭恭敬敬的行三拜五叩大礼,俯首帖耳大声的喊道:“臣康成志拜见四海一统大君、万国之主,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祁钰不动声色的说道:“平身。”

“听说法提赫准备组建一个突厥会盟,在诸多突厥部族酋长的见证下,登基称帝,可有此事?”

康成志这起了半截的身子,立刻垮了下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说道:“我王定是受了小人蒙蔽和蛊惑,才如此行事,还请陛下宽恕。”

朱祁钰极为轻松的说道:“他离朕十万八千里,他称帝朕还能怎么着他?”

“朕还能派兵打他不成?”

康成志真的是一脑门的汗,急中生智的说道:“陛下臣以为传言有误,我王聚集诸多突厥部族会盟,应当是想做哈里发,而非皇帝,陛下如此翻译,必然是有人居心叵测,还请陛下明鉴。”

康成志也是急中生智了,而且还告了通事堂一状,通事堂是罗马使者尼古劳兹主持,这样一来,就合情合理了。

朱祁钰嗤笑了一声,当个皇帝还遮遮掩掩扯到了哈里发的头上,哈里发是继承者、先知的意思,大约等同于精神领袖。

萝马没有皇帝,萝马真的不是罗马正统。

第五百九十章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生根发芽

“要当哈里发,野心不小。”朱祁钰看着康成志再次诛心的说道。

哈里发是回回教的至圣先师,若是法提赫真的要当哈里发,他想做什么?将那些回回教的国家置于何地?

奥斯曼王国,到底属于什么文化范围?

康成志万万没料到,大明皇帝似乎对于西域的事儿非常清楚,一句话就否定了法提赫的正统性。

朱祁钰看着康成志,他忽然想起了在大学时候的女朋友,美院的一个姑娘,当然,这个姑娘不是重点,这位姑娘的老师是一位画家,很知名的那种。

这位艺术家曾经到过君堡,并且做出了精准的总结。

「我搞了一辈子艺术,但是这个历史观念却没建立起来,等我前几年亲自去了一趟伊斯坦布尔(君堡)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去的地方,并不是这一个国家,它既是古希腊、又是古罗马、也是东罗马、还是奥斯曼、更是新月。」

这一句话精准的总结了奥斯曼王国的现状和未来,那就是没有文化根基,迷茫的奥斯曼,一个身份迷茫的国家。

当身份迷茫的时候,会降低国家认同,会对向心力产生致命的影响。

总结性的说,奥斯曼是个串儿。

朱祁钰看着康成志继续说道:“朕今天召见你,是有话要你告诉法提赫:人们虽然同样渡过相同的河,但流经身旁的水却是不同的。”

“他要修的是一条忒修斯之船。”

忒修斯之船,是一个希腊的神话传说,忒修斯是雅典的英雄,他打了胜仗,为了将英雄所修的船传承下去,船只腐朽的木材会被替换,最后所有的零件都会被换成新的。

这个时候问题就来了,忒修斯之船还是忒修斯之船吗?

就像到了二十一世纪,带英仍在服役的胜利号风帆战列舰一样。

带英的海军在二十一世纪仍然有木质结构的风帆战列舰,这是带英当年日不落的荣光,也是带英现状的无奈。

古罗、罗共、罗马帝国、东西罗马、奥斯曼,其实都面临着忒修斯之船危急。

李代桃僵、雀占鸠巢的危急。

奥斯曼帝国有一项很血腥的根本制度,名字叫血贡,就是奥斯曼的军队会大量抓捕泰西的东正教儿童,主要以希腊人、罗马人、亚美尼亚人为主。

这些孩子最大的也只是十几岁的少年。

他们永别父母与家乡,以奴隶的身份被带到遥远的君堡。

在被评估相貌、智商与能力之后,“上品”被留在苏丹宫廷内侍奉,“中品”被分配给高级官员帕夏们,其余的则被发配到小亚细亚偏远地区的官邸。

所有的孩子必须改信,“上品”的男孩中有一部分会被送到专门学校接受最优良的教育,成年后在奥斯曼王国的行政系统中担任要职,以帮助苏丹制衡奥斯曼的贵族们。

这就是典型的换木头的做法。

奥斯曼王国的继承制度是近卫军继承制,谁控制了近卫军,就能够成为苏丹,当上苏丹,就会杀掉自己所有的兄弟姐妹,再加上血贡,奥斯曼王国不做改变,真的会乱套的。

康成志莫名其妙的看着皇帝陛下,他倒是知道忒修斯之船,但是他不懂皇帝陛下到底在宣谕着什么,陛下的话比那些红衣主教所谓的神谕还要难以理解。

朱祁钰看着康成志迷茫的模样摇头说道:“你传话就是,你听不懂,你家苏丹能够听得懂。”

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康成志退下。

康国出现了内讧,以海罕为首的叛军没能当上大石,但是海罕把也先最成器的儿子博罗给杀死了,丧子之痛之下的也先,不理政务戎事,王复不得不提前夺权,这个时候的康国其实人心惶惶十分脆弱。

朱祁钰就是让康成志传话,多少给“远征军”们争取点时间。

朱祁钰对奥斯曼王国的内政没有兴趣,更加没有管的打算,他只是在播撒种子。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生根发芽。”朱祁钰看着于谦解释着自己的所作所为。

正如那位艺术家所说的,奥斯曼王国和康国一样,是一盘散沙,他们需要建立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

而刚刚征服了君堡的法提赫最需要做的是文化融合、民族融合和身份融合,将奥斯曼王国的根儿找出来,拧成一股绳。

若是法提赫真的听了朱祁钰的话,开始防范那些东正教的孩童,那才是上了大当。

因为奥斯曼近卫军的庶弁将,都是由这些孩子组成,法提赫能够控制近卫军,就是因为这些孩子。

本就是互相猜忌的对立身份,这苏丹再犯了疑心病,那近卫军团将不再是法提赫的利刃,而是他枕边的王恭厂,随时随地有可能发生大爆炸。

法提赫会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吗?

当然,因为朱祁钰是大明的皇帝。

朱祁钰示意兴安拿来一堆牌和图纸,跃跃越试的说道:“于少保,下一盘,类似于兵推棋盘的棋盘游戏。”

于谦惊骇的看着陛下,勤政的陛下也开始玩物丧志了吗?

于谦的惊骇很快就变成了喜悦,并且表现出了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在于谦眼里,陛下做的很好,问题就出在这很好两个字。

作为天下最尊贵的人,所思所想全都是政务戎事,三年五年可以,但是十年,二十年呢?

人都会累的。

陛下有点玩物丧志,在于谦看来,却是天大的好事,这也是于谦盯着兴安作弊的压力,也偶尔会陪陛下下棋的原因。

“这个怎么玩?”于谦看着拿来的一堆牌,有些奇怪的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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