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袁彬从外面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先是按照礼数觐见了天使,接旨之后,站起来和季铎打了个招呼。
袁彬身后跟着的是岳谦和陈福寅,都是老战友,在琉球岛上抵背杀敌,可以把自己背后交给对方的袍泽。
“日月山河永固,大明江山永在!日月山河永固,大明江山永在!”袁彬、岳谦、季铎、陈福寅、唐兴伸出拳头碰在一起,高声喝道。
这句话,当初于谦曾经对着老营两万余的老弱病残喊过;朱祁钰十三骑冲阵夺旗的时候喊过;孙镗曾经在西直门背靠城墙杀敌时喊过;石亨在清风店下马拒敌时喊过;唐兴在兖州府外驿站李宾言被孔府联合倭寇刺杀时喊过;季铎和岳谦在奉节出使瓦剌迎回稽戾王时喊过;他们四人在琉球奋战时一起喊过;
“哈哈哈!”几人一阵狂笑,袁彬眉头一挑,看到了季铎胸前的金灿灿的奇功牌,瞪着眼问道:“奇功牌?”
“奇功牌。”季铎不动声色的点头说道,甚至还端了起来,表现出几分宠辱不惊,很快就端不住了,长笑了起来。
袁彬嘴角抽动了下,目眦欲裂、怒气滔天,这厮好生得意!
“陛下还赐了一首诗,虽无诗格,但是脍炙人口,诸位要不要听一听?”季铎猛地补了一刀,袁彬、岳谦和唐兴终于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向着季铎逼近。
陛下赏奇功牌,乃是陛下恩赐,他们无法置喙,但是此时打这个得意忘形的季铎一顿,硬是要得!
季铎伸出一只手大声的说道:“诸位!冷静!且听我一言!”
“奇功牌也不是只有我自己有!诸位,冷静!”
“诗词不是给我一人的,是给我大明所有出海猛士的!”
“月吐青山倚舰楼,为驰王事渡仙舟。”
“槎随博望从今日,雨罢扶桑定晚秋。”
“舱外云飞星欲动,洋中涛起地俱浮。”
“遥知天路行应远,记得君平说斗牛!”
“大明威武!”
季铎旺盛的求生欲救了他,他掏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奇功牌,挂在了几人身上,蠢蠢欲动的几人终于冷静了下来。
袁彬虽然是个粗人,但都是讲武堂毕业的将领,自然是能听懂这首诗。
陛下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也知道他们做这些事的艰难。
袁彬那股子初逢旧友的欣喜若狂、看到季铎那副嘴脸的愤怒、听到诗词时候不负圣恩的感慨万千,万千情绪汇聚到一起。
他忽然瘫坐在地上,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而下,随后嚎啕大哭。
袁彬是那种刀架在脖子上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猛士,此时哭的如此痛彻心扉,是因为陛下的肯定,也是因为大明的肯定,他们出生入死,陛下记得,大明也记得。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几个人围了上来,本来是宽慰,很快一起抱头痛哭了起来。
今参局捧着一个喝空的椰子,嘬着芦苇杆儿,愣愣的看着这一幕,她真的好羡慕好羡慕。
她哭的时候,都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不敢让任何人听到,否则她这个御令就没法做了。
她好想如此这般,当个人一样的活着。
在这一刻,今参局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要爬上唐兴的床,大明的儿郎都是负责人的大丈夫,一旦粘上了,日后唐兴走的时候,不会不带着她。
今参局从畏惧唐兴的身份,到现在看到这一幕,决定拼死也要爬上唐兴的床。
不为别的,因为大明都是好儿郎。
倭国是个粪坑,室町幕府就是粪坑里的压粪的石头,她不喜欢倭国,所有的东西,她都不喜欢。
日暮时分,今参局设宴款待天使,这个时候,情绪已经趋于稳定的几位,开始互相揶揄,仿佛之前哭的几个人没有他们本人一样。
“唐指挥,陛下密旨。”季铎将唐兴拉到了一旁叮嘱了几句。
大明要什么?
要倭国的金山银山,要倭国变成大明的倾销地,要倭国变成半封建半殖民地,这一点很难做到。
所以这次来的使团中的四千余人将会留下两千人给袁彬,这些人将会担任庶弁将,充实袁彬的指挥体系,训练倭国军队,维护室町幕府的统治。
若是室町幕府不听话的话,就让银阁寺换个人便是,陛下那边准备好了空白的册封诏书,随时可以再次册封倭国国王。
政治、军事、财经事务、文化等多方面的全面攻略。
李秉是副使,宣读密旨也要在侧,李秉解释道:“全面征倭,全面占领,安稳统治,靡费过甚,得不偿失。”
“以倭统倭,让室町幕府统治倭国更加简单,而且便于……噶韭菜。”
李秉面色十分奇怪,陛下这个噶韭菜的拟物手法,可谓是惟妙惟肖。
韭菜一茬一茬的长,长出来,割掉,再长,再割。
唐兴看完了密旨,叹息的说道:“足利义政看似深居简出,可是架空他不是那么容易。这家伙虽然不是个东西,可是这制衡一道玩的出神入化,将倭国掌控在手中。”
足利义政的基本盘是三管领,三管领三家和室町幕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三管领和室町幕府又强于诸多名主,这件事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容易。
季铎看向了今参局说道:“这不是有人帮你吗?”
“她要的我给不了。”唐兴摇了摇头,心有余悸的说道:“陛下要是知道三皇子多了一个外婆,不把我杀了才怪。”
季铎点了点密旨说道:“密旨写的很清楚,无所不用其极。”
大明此时并没有全面征倭的能力,没有那么多的船,没有那么多的海军,倭国孤悬海外,大海就是倭国最好的天堑。
全面征倭不现实,那么把室町幕府打造成半封建半殖民地,过程中有些事儿,朱祁钰也是可以妥协的。
大明再次陷入了钱荒之中,闹了不少幺蛾子的事,大明需要大量的白银流入,才能彻底巩固大明的新货币政策的成果,无论何种手段,追本溯源,都必须要有大量的白银流入,才能够彻底完成大明货币政策的推行。
唐兴没有说话,他在谋划如何彻底架空足利义政,御令是可以拉拢的人。
至于三管领,需要让他们自己先打起来。
斗蛐蛐、下饵,都是不二法门。
“要是李宾言在这里,我就不用费那么劲儿了。”唐兴无不感慨的说道。
李宾言在京师的时候,以憨直著称,开始督办孔府案之后,李宾言就变了,变得面目可憎了起来,再无憨直之相。
李秉笑着说道:“我在也一样。”
他来到倭国,就是干这个来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宾主尽欢。
季铎和李秉前往导至馆休息,袁彬去了地藏寺,名主入平安京,都在此地,而唐兴作为大老,留在了银阁寺。
今参局沐浴更衣之后,罕见的拿出了自大明来的胭脂水粉,小心的涂了一个淡妆,这可是她学的大明的妆容,不是日野富子觐见时候画的鬼模样。
“去大老房里。”今参局站起身来,赤着脚向着唐兴房间而去。
侍女小心的提醒道:“将军还未休息。”
“无碍,他知道也好。”今参局满不在乎的说道:“他要是个男人,就到大老房里把我抢回去。”
今参局抱着最后的一丝期许,希望足利义政真的是个男人。
第六百零二章 无毒不丈夫
今参局一步一步的向着大老的房间方向走去,唐兴今天并没有回府,而是住在银阁寺内,一切都心照不宣。
她一步一步的走,一步一步的回忆自己的一生。
她的父母是普通的农民,她的父亲是个叛徒。
在倭国,农民起义被称之为一揆,意思是团结一致,他的父亲是一名正长德政一揆的部下。
当时台风过境,颗粒无收,达官逼迫要人、名主急求步步紧逼,课领内百姓以重币,最终导致了国一揆,也就是驱赶国主的起义。
她的父亲在最关键的时刻背叛了信任他的农民,和国主签署了【德政令】,这德政令承诺取消年贡、青稻钱、驴打滚这类的借贷无效。
正长德政一揆一败涂地。
在事态平息之后,诸多参加一揆村落,遭到了惨烈的报复,血债累累,而她的父亲却成为室町幕府的家臣。
今参局再往前走了一步,她走的很慢很慢,她希望那个整日里礼佛的足利义政能出来阻止一下她,即便是打骂,今参局都认了。
贰臣贼子无论做的多么好,最后的下场都是非常凄惨,室町幕府的权力斗争很快就将她的父亲打入了泥土中,而她和她的母亲进入了雅乐寮,类似于大明的教坊,专门培养乐舞。
她的母亲入寮没过三个月就不堪折辱死去。
今参局的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她才十三岁,孩子的父亲根本不会对尚在雅乐寮的今参局负责,孩子出生便夭折了,她就被招入了金阁寺做了足利义政的乳母。
足利义政对她这个乳母十分的痴迷,而今参局对足利义政也很好很好。
足利义政的哥哥足利义胜是上一任的第七世将军,足利义胜九岁做了将军,当了八个月的将军就一命呜呼,原因众说纷纭,落马、暗杀、毒杀、病逝,众说纷纭。
三管领权势滔天,田山持国是今参局的第一个政敌。
今参局停下了脚步,看向了银阁寺的主楼,看着远处的山峰,怅然若失。
七世将军足利义胜的死,是管领田山持国所杀,继位的弟弟足利义政的处境,又能好到哪里去?
田山氏,是足利义政时代的权臣,倭国这种层层架空几乎已经变成了传统。
正统十三年,田山氏嫡庶争夺田山名主之位,愈演愈烈。
田山持国的嫡子愚钝无比,整个京都引以为耻,庶子却是美名远扬,贤名在外。
权臣田山持国,最终受不了嫡子的软弱无能决定废嫡立庶,而今参局以御令的身份,支持田山持国废嫡立庶。
田山持国的嫡子嫡孙自然不服,开始造反,借此机会,今参局联合细川胜元,将田山氏彻底赶出了京都。
这一切都是今参局做的。
她制造了田山持国嫡子的恶名,她鼓噪了田山持国废嫡立庶,她鼓噪了田山持国的嫡子嫡孙造反,她联合了细川胜元赶走田山氏,所以她才被人骂作妖妇。
这件事,也是她为了保护足利义政做的诸多事中的一件罢了。
今参局看了眼银阁寺,仿若是听到了诵读经文的声音,又仿佛听到了足利义政敲木鱼的声音,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下午。
田山持国最终被今参局赶出了京都,但是细川胜元又来了。
赤松也好,田山也罢,细川一样是权臣,不过是换了个名字,却是没什么差别。
细川胜元的要求很简单,那就是她,今参局这个人。
今参局不堪其扰,就让足利义政下令,让细川胜元在景泰四年出使大明。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细川胜元回来的那个下午,足利义政命令今参局去侍奉细川胜元。
今参局便甩出了自己的王牌,她怀孕了,怀了足利义政的孩子,这才作罢。
若非唐兴、袁彬等人到倭国来,这些事,不过是今参局悲剧肮脏人生的一个注脚罢了。
今参局记得那个下午,她是何等的绝望。
为了让足利义政活下来,不像他哥哥那般不明不白的死去,她做了一切,却换来了足利义政令她去侍候细川胜元的命令。
当袁彬在山野银山站稳脚跟的那天,今参局又去找了足利义政,然后喝了凉药,堕了孩子。
今参局很讨厌倭国,讨厌一切,她讨厌跟人勾心斗角,她讨厌替足利义政处理政务,她讨厌和那些名主们虚与委蛇,她讨厌足利义政那种不负责任的态度。
她的人生始终走在黝黑的背景色之中。
而唐兴的出现,仿若是在一生黑暗的人生中,出现的唯一一抹光明。
她想要抓住那份光明。
她不求名分,她知道,唐兴国丈的身份,给不了她名分,只要唐兴能接受她,走的时候一定会带走她,能带她脱离这片苦海。
自从唐兴这些人出现之后,今参局的日子过得很舒心,即便是唐兴、袁彬、岳谦、陈福寅不会听命于她,但是她终于找到了依靠的感觉。
她赤着脚走到了大老的房间,缓缓的拉开了门,走了进入。
唐兴喝了不少酒,但是他很清醒,他知道今参局今夜一定会来,抱头痛哭的时候,今参局的眼中的羡慕,泛着烛火的灯光明灭。
唐兴示意今参局坐在了自己的对面,倒了一杯酒说道:“我们来倭国,包括我让费亦应引荐于你,是有着极强的目的性。”
“换句话说,从一开始,我就在利用你。”
今参局点了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颇有些慵懒的说道:“我知道你在利用我,我也在利用你们,你得到了你要的,我得到了我要的。”
“我换到了我自己的尊严,我换到了片刻的安宁,我换到了现在室町幕府在诸名主中的权势和地位。”
“伱知道之前,室町幕府的将军,和在皇宫里的天皇并无区别,令不出京都,说话跟放屁一样,没人肯听。”
“我还换到了倭国片刻的靖安,至少在我目光所及的地方,百姓有了稍微片刻的喘息。”
“我这个御令,做的还不错,我对的起足利义政,我对的起室町幕府,我对的起倭国,我对的起倭国现在山野辖下的百姓。”
“大明需要白银黄金,需要鱼油硫磺,需要贩售棉布丝绸瓷器茶叶,而我们需要大明的货物,让我们活着。”
“可能对于你们而言,你们把我们倭国百姓当做牛马,你们在朘剥倭国,可是倭国的百姓就如同我一样,看到了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