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在信中陛下详细的阐述了自己的理由,总体来说,不是不设,而是时候未到。
在建好长江经济带之前,大明不会专设拆股认筹、票证交易的官署,并且还会严格限制这种行为,比如费亦应搞得三年认筹,就会被没收查处。
大明正在从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蜕变,雇用自由劳工进行大规模生产,正在伴随着长江经济带而诸部完善,这个蜕变过程中自然会有阵痛,而松江府作为资本主义的桥头堡,在商品经济逐渐成熟之后,自然会诞生部分的金融经济。
警惕金融经济的出现,是朱祁钰对李宾言的要求。
金融经济的扩张,不再由劳动价值决定,而是依赖货币增发、信用、债务的扩张来决定。
扩张一旦不再由劳动价值决定,不再受生产力影响,那么大明的劳保局就等同虚设。
因为势家们,对百姓的朘剥在金融经济之下,完全只是兴趣,对百姓的肆意朘剥,对他们资财的扩张完全是九百万牛一毛。
因为劳动者唯一议价的筹码就是劳动能力和劳动成果,当失去了这唯一的议价筹码之后,劳动者又如何和势家们抗衡?劳保局还有存在的意义?
朱祁钰在信中做了一个假设,金融经济并不依托于生产和劳动,那么在三府瘟病发生之时,普通人就是历史洪流的代价。
小农经济中,地主们需要佣户;商品经济中,工坊需要工匠;金融经济中,只需要货币增发和债务扩张。
而且大明的情况更加复杂,大明财经事务的底色中,还包括了一系列的权力衍生,所以处理起来更加棘手。
而大明地域发展不平衡会加重金融经济的危害,在长江经济带合力形成之前,朱祁钰不希望松江府跑步进入金融经济,这对大明发展非常不利,甚至可能影响到开海大计。
李宾言其实想说,可以在松江府试试,若是能行就继续,不能行就革罢便是,但是陛下格外慎重,李宾言只能就此作罢。
在信中陛下着重谈到了这次的商舶拆股认筹之事,认为这就是金融经济的萌芽,而松江府就是金融经济的摇篮,陛下批示,将金融经济扼杀在摇篮之中。
这就是陛下,一个做事之前,会把自己为何做讲清楚的君主。
李宾言如何将这样的陛下和独断专横联系在一起?
松江巡抚李宾言,坚决拥护陛下的一切决议。
国家的存在是调解各阶级之间的矛盾,不至于直接火并倾覆国家,这是朝廷的本务,而陛下所思所虑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李宾言站了起来,向着自己的住的地方走去,还未进门就闻到了一股子胭脂水粉的味儿,他一扭头,看到了一个女子款款而来,每一步都是风情。
女子带着帷帽,本看不清楚相貌,风一吹,露出了女子的鹅蛋脸,细柳眉,身上的丝绸只有薄薄一层,高叉裙摆,露出了白皙的大长腿,声音颇为灵动,女子怯怯的递上了拜帖。
李宾言打开一看,是这届曲中院的花魁,这曲中院刚评完花魁,就把花魁打包送到了李宾言的府邸。
松江府所有人都得承认,李宾言就是松江府最有权势之人,无论是船证、盐引,还是市舶,只需要一句话,金山银山迎面而来。
李宾言轻扯嘴角似乎是嗤笑,他将手中的拜帖扔在了地上,向着府门走去。
这意思很明确,不收拜帖,也不让这人进门。
“还请李巡抚怜悯,若是小女子就般回去,怕是明日就沉江了。”这鹅蛋脸女子一看李宾言要走,疾呼一声,声音颇为凄切,惹人怜爱。
李宾言驻足而立,这女子说的是实情。
能把这女人送到他面前,那绝对是上下打点,走了不知多少门路,耗费了许多银钱,才能让女子来到他的面前,若是让这女子这般回去,这女子不死也得脱层皮。
女子一看有戏,脸上露出了几分雀跃的神情眼神里皆是希望,她急切的说道:“巡抚官人,我很干净,不干净也不敢过来。”
在松江府,没人敢用一个娼妓来威胁李宾言,这就是送上门让李宾言享用的,不用负任何责任。
李宾言背对着女子,却露出一个玩味儿的神情。
“进来吧。”李宾言冷冰冰的甩下了一句话,让门房安排一个客房给这女子住着。
正如民间看陛下是一个暴君一样,李宾言和陈祖辉的那顿饭,在坊间看来,是浙江巡抚陈祖辉捞过界了,陈祖辉捞到了李宾言的头上,才给拿了。
天子缇骑行动秘密,没人知道是缇骑在动手。
在所有人看来,就如同没有猫不喜欢小鱼干一样,没有官儿不喜欢敛财。
奔波千里做官不为财,难道是为了大明繁荣昌盛?!
松江府的瘟病结束,接下来就是赈济,多少人蠢蠢欲动?冒赈是一个大买卖,千丝万缕,都是利益。
陕西行都司的冒赈案在风口浪尖上,即便是不敢在这个时候继续冒着大不韪冒赈,松江府本身的利益,足够厚重。
只要能够把铁面无私的松江巡抚李宾言搞定,那松江府,甚至是整个南衙十四府势要豪右的好日子,就都来了。
新的一轮垂钓开始了。
在大明,只有陛下钓不到鱼,朱瞻墡、于谦、石亨、胡濙,陈懋、李贤、李宾言,就连是唐兴和王复这些人,都有鱼获。
第六百二十二章 《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
这曲中院最新选出来的花魁,进了李宾言的门之后,拐了个弯儿,就进了一辆马车,而后直奔松江府织造局而去。
李宾言本来打算安排花魁住下,明日再做安排,但是这走了两步,便觉得不妥,决定连夜把花魁送到织造局去,给黄艳娘这个织造局秀娘安排。
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
若是日后有人借着这个由头弹劾他李宾言的时候,李宾言是人证物证俱在,不怕自己会落马,为了保险起见,还专门喊了杨翰这个锦衣卫办这事儿。
李宾言要钓鱼,这花魁还不能露面,杨翰也就只好把花魁带回了自己的宅院。
这有道是‘走路有驴,桌上有鱼’,黄艳娘知道杨翰今晚要回来,便早早的弄了道清蒸松江鲈鱼在锅上腾着。
这松江的鲈鱼有个典故。
话说这三国时候,曹操大宴宾客,唯独这桌上缺了道鱼,三国的神仙左慈,在墙上花了几条鱼,轻轻一吹,这鱼便从墙上掉了下来,活蹦乱跳,正是这有四道腮的松江府鲈鱼。
黄艳娘听到了马声律律就出门迎接,赶巧就遇见了这杨翰和花魁站在门前。
黄艳娘一看这架势,面色立变,她一端架子,便走了上来,皮笑面不笑的说道:“哟,这是怎么了?惹了风流债,就带回来了?”
“几个月了?”
当初是这浓眉大眼的北方壮汉杨翰,硬生生的撕扯挤进了她的生活,这才几天,便腻了,新欢养在外面还不行,非要带回来,黄艳娘一时气急。
杨翰听闻此言,双手环抱,抬着头,隐着笑意,一言不发。
鹅蛋脸的花魁有点懵,她完全不知道李宾言把他送到了哪里,愣愣的回答道:“姐姐说笑了。”
黄艳娘用力的端着架子,绕着这花魁看了一圈,越看越气!
这眉眼、这样貌、这身段,别说在松江府,就是在整个大明,都是数一数二。
“书里爬出来的狐狸精,一股的骚味。”黄艳娘掩着鼻,满脸嫌弃的说道:“进了府,别折腾,要不撕了你这层狐皮!”
黄艳娘借着花魁的胭脂水粉的味道,骂了一通,打一开始就以为这狐媚子是杨翰养在外面的小妾,若是难看些或者普通些,黄艳娘还说不出这么难听的话来。
可这花魁那是银子堆出来商品,一颦一笑都是风情,这一下子就让黄艳娘这个半老徐娘给破了功。
花魁低眉顺目,不敢顶嘴,她现在压根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还以为松江巡抚李宾言把她给送人了,这哪里敢回一句重话,只能怯生生的说道:“姐姐教训的是。”
这柔柔弱弱的声音一出,更是让黄艳娘气的七窍生烟,越发显得她这个妻,小肚鸡肠,终于收敛了几分脾气问道:“叫什么?”
“宋喜,姐姐可以叫我喜儿。”名叫宋喜的花魁语气里带着几分甜腻和撩人心尖的荡漾。
杨翰玩够了,赶忙拉着黄艳娘解释了几句,黄艳娘这才知道这女子到底是如何。
“李巡抚安排这花魁入织造局,他要打窝钓鱼,这花魁就是个引子罢了。”杨翰介绍了完这女子的来历,看着满脸尴尬的妻子,终于笑出了声来。
黄艳娘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这杨翰在故意逗她,她压低声音满是不忿的说道:“不早说。”
“这不是你没问吗?”杨翰嬉皮笑脸的应着。
“我不问你就不说吗?闹了这么大的笑话!”黄艳娘越想越气,伸出手在杨翰腰上嫩肉上用力一拧,一股杀猪叫的喊痛声不断传来。
杨翰没惹这黄艳娘之前,压根不知道这女人拧腰肉,比万箭穿心还要疼,他面目狰狞的说道:“疼疼疼!娘子饶命!”
这花魁宋喜是烟花世界里撕出来的狠角色,想当二十里旧院的花魁,那必然是七窍玲珑心。
她稍微打量了下这杨翰的穿着和腰牌,就知道了这人是南京镇抚使、南京锦衣卫右都督杨翰。
杨翰这腰间束带乃是金扣,这可是从三品以上才能配的,宋喜见都没见过,也只是听说过。
最关键的是,杨翰肩袖的上端和腰下也均绣有麒麟纹,左右肋下,各缝有一条本色制成的宽边,这在衣服上被称之为“摆”,在江南地界上,能这么穿的只有杨翰了。
宋喜没听到杨翰和黄艳娘的悄悄话,她以为是被李宾言送给了杨翰,只能说一声身不由己,道一句阴差阳错。
这李宾言是攀不上了,那攀上这麒麟郎也是绝好的。
宋喜被送到了客房之后,就开始对镜梳红妆,只盼着自己这俊俏的模样,能留得住杨翰几日的温存,即便是没有什么名分,收留她,她也会感恩戴德。
结果等了一夜,杨翰都没到客房来看她一眼,宋喜悲从中来,怕是又要被人送走了。
一连数日,除了有人按时送饭,宋喜也没有被为难,居然就这么安稳的住了下来。
这一日门外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宋喜稍一打听才知道是这松江府城内解了坊禁,松江府沉睡了月余,终于抻着懒腰醒了过来。
宋喜被一人带到了正堂,见礼之后,黄艳娘打量着这姑娘。
李宾言和杨翰这些个男人,打算把宋喜送到织造局,觉得是个营生,但是黄艳娘本身就是织造局的秀娘,知道织造局的苦楚。
黄艳娘看着宋喜那双葱白细腻的手,弱不禁风的身段,欲语含羞的面庞,摇头说道:“你眼下有两条路可以走,第一条路是随我去学织造局的活儿,不敢说大富大贵,但是保你不会缺衣少食。”
“第二条路就是回你的书寓,继续做伱那曲中院头牌花魁去。”
“织造局的苦楚,想来你也有所耳闻,不是你那阳春白雪的地方,给你两日,认真思量,给我答复。”
《阳春》和《白雪》是先秦楚国时候的高雅复杂的歌曲,整个楚国会《阳春白雪》的大约只有数十人,而《下里》和《巴人》则是楚国通俗简单的歌儿,传唱甚广。
这边有了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对比,大约和后世和咖啡高雅,吃大蒜低俗类似。
二十里旧院什么生活?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弹弹琴,唱唱曲,附庸风雅,劈个叉,就能捞到几十银币打赏,唱个曲,无数人叫贺恭迎的地方,说是锦衣玉食也不为过。
织造局的纺工织染匠那是短褐椎结,汗流浃背也赚不到几个钱的地方,怎么选一目了然。
黄艳娘看宋喜那柔弱模样,继续说道:“李巡抚那边也收了网,算是结束了,你回旧院也没人会找你的麻烦,毕竟也是在右都督府住了半月。”
宋喜攥着拳头,她多么一个机灵的人,这想了几日,也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这事儿多半是尘埃落定,她这枚棋子也算是弃子了,不会有人刻意为难她。
尤其是黄艳娘提到了,宋喜在杨翰的府上住了半个月的时间,这是个靠山,若是她回去,真的有人为难,也可以求到这府上来。
宋喜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我去织造局。”
黄艳娘端着茶杯的手一顿,抬头看了眼宋喜,思忖了片刻说道:“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这次宋喜回答的速度很快,丝毫没有任何的犹豫。
畸零女户案之后,那些女户安排到了各大织造局,什么样的生活,这些个烟花世界的女子再清楚不过,日子不苦,但也就是不苦,绝对不是旧院那种奢靡的生活。
过去宋喜没有选择,现在她想活着。
“陛下说!劳动使人自由!”宋喜涨红了脸说出了这句话。
这是一句口号,它的背后是大明财经事务专题会议,盐铁会议的一系列成果。
口号是对成果的总结,这些成果大约包括了劳动的价值和意义,劳动可以发挥何种价值,朘剥和朘剥的必然关联、劳动力的发展与竞争规律、劳动与关系等等诸多方面。
比如劳动与关系,根据邸报上的内容,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而劳动使人构建更自由的社会关系。
宋喜过去在旧院书寓里的社会关系是不自由的,她的卖身契压在那里,别人让她做什么,就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她都得做。
比如拉李宾言下水。
松江巡抚李宾言是个青天大老爷,松江府从过去的小渔村,有今日三城两港百万之众的规模,李宾言有定策之功。
宋喜不愿意做,但是她能如何?
她的生活如何的优渥,不过都是空中楼阁,都来自于别人的施舍,即便是用金子做成的笼子也只是笼子。
“你还看邸报呀?”黄艳娘一听就知道宋喜大约是看了邸报,才会蹦出这么一句话,而且并非临时起意,只不过是过去,宋喜她没得选。
宋喜的心湖泛起了一阵波涛汹涌,邸报是她最喜欢看的,里面有陛下的金玉良言,那些道理,是她黑暗中的灯塔,说那些道理的人,是撑着她的脊梁。
凡,人君有动作,兆亿庶众咸瞻仰,以为则,而行之也。
宋喜脸色的红润蔓延到了耳根,她低声说道:“我能去织造局吗?”
她希望自己有一天发光,能让陛下知道她的名字,看到她的模样。
“能,明日送你去松江巾帼学堂。”黄艳娘又打量了一番,越看越顺眼,这丫头一点都不蠢,知道什么才是正道。
宋喜眉开眼笑的说道:“谢姐姐成全。”
黄艳娘说的是去松江巾帼学堂,而不是织造局。
松江巾帼学堂,是松江府新组建的女子学堂,一并的还有海事堂,讲医堂,布局和京师三学堂大同小异。
但是松江府并没有讲武堂和讲义堂,应天府也没有,只有京师才有讲武堂和讲义堂,这两个学堂出身,那是天子门生,其他的学堂顶多算是分科治学。
去织造局只是学织造,去巾帼学堂,是去学习,日后的路更宽更好走。
黄艳娘本打算送宋喜去织造局,越看越喜欢,索性送她去了巾帼学堂。
天,不润无根之草;道,只渡有缘之人。人不自救,天也难佑,在烟花世界的那个大染缸里,宋喜还能读读邸报,不算无根之草,更不算无缘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