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604章

作者:吾谁与归

即使在大明,市舶司制度,也是在不断的探索之中。

可想而知,夏时正制造岘港传说,造了一个多大的坑。

投机,本来就是比谁更蠢的游戏。

夏时正显然很聪明,他坑了无数的蠢货,包括没有费亦应的费氏在内。

即便如此,夏时正在南衙,也是大善人中的大善人,名声好到离谱。

卢忠提出了问题,朱祁钰给出了好人没有好报的答案。

朱祁钰看着卢忠依旧是一脸茫然的模样,才继续说道:“卢都督啊,这还不明白吗?朕这么跟你说吧,夏时正养了九家诗社集会,为他摇旗呐喊,名望这东西不都是这么吹出来的吗?”

铁铉铁骨铮铮,差点在济南府用千斤闸干死了朱棣,名声不显。

方孝孺逃跑未果,还大肆宣扬搞井田制,死后这么多年,还有人为他翻案。

“好了,这么复杂的事儿,就不要再想了。”朱祁钰甩出了鱼竿,看着鱼漂,继续钓鱼。

卢忠恍然大悟,天下太大,红尘事太过复杂,他一个天子缇骑,锦衣卫都督,知道那么多的道理做什么?

他只要知道,坚决拥护陛下决定便是。

卢忠派出了四名提刑千户,配合杨翰的南镇抚司衙门,开始对兴海帮、夏时正展开了收网行动。

而费亦应在兴安的传召之下,再次面圣。

“臣翰林院文选郎费亦应,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费亦应三拜五叩,行了个大礼。

朱祁钰拉起了鱼竿,很可惜,这一次脱钩了。

于谦乐呵呵的拉起了鱼竿,仅凭他自己还没拉动,这水里一斤鱼十斤力,几个缇骑帮忙之下,一条二十多斤的鲢鳙,被网兜抄了上来。

朱祁钰看着十分拘谨的费亦应说道:“免礼,以后面圣无需如此大礼,恭顺不恭顺,不是看跪的姿势。”

“你现在是大明进士,是翰林院文选郎,是计省清吏大使,不再是商贾身份了。”

费亦应现在钱不如过去那么多,可地位和过去已经天差地别,正经的进士出身,不用如此谦恭。

费亦应这才站起来,大声的说道:“臣恭领圣恩。”

朱祁钰拿出了水壶喝了口水,看着水杯里面的枸杞,陷入了沉思,他又看了一眼冉思娘,这小妮子,他到了喝枸杞的岁数了吗!

“兴安,跟费学士说一下夏时正的事儿。”朱祁钰挂好了鱼饵,对着兴安说道。

兴安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费亦应吓得嘴唇发白,他愣愣的说道:“夏时正这是疯了吗?”

搞点致富神话、岘港传说,皇帝日理万机,那里有功夫搭理他?

投机场就跟赌场一样,讲究愿赌服输,既然入套,就别怪别人摆好了杀猪盘。

可是强弩甲胄,这是要刺王杀驾不成?

费亦应现在也是仕林人物,多少也听闻了陛下钓鱼总是空军之事。

陛下登基以来,下了多少套?稍有动作,官僚们都避之不及,唯恐自己一不小心中了钩子。

帝不动,我不动,帝一动,我惶恐。

这可是景泰年间为官的至理名言。

陛下刚到南衙,正瞅着怎么样苦一苦势要豪右富商巨贾,这夏时正就迫不及待的跳了出来,梗着脖子对着陛下说:快来杀我吧!我很肥!

这如何用一个蠢字来形容?

朱祁钰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笑着说道:“有点钱,养几个打手,手里有点军备,再加上有些人脉,这人就容易犯迷糊。”

后世的乔四,在东三省可谓是一代黑雄,叱咤风云二十多年,超了专员的车,又赶上了严打,终究变成了乔死。

“两浙商总费氏家主的位置,费学士还有兴趣吗?”朱祁钰看着费亦应问道。

费亦应赶忙俯首说道:“臣惶恐,费氏事与费亦应,已无瓜葛,还请陛下明察。”

横林费氏有没有参与到刺王杀驾?费亦应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那几个蠢货亲戚有多蠢,费亦应门清儿。

费亦应对费氏家主、两浙商总的位置,确实没有兴趣。

“嗯。”朱祁钰用力的拉起了鱼竿,看着空荡荡的鱼钩。

又脱钩了。

显然,费亦应现在是进士了,不好钓了。

费亦应对费氏到底是否参与押运强弩甲胄到杭州,漠不关心,看来是真的不打算管费氏了。

朱祁钰继续给鱼钩挂饵,问道:“朕记得京师临行前,让你想想这冬序应对之法,不知道费学士可有所得?”

费亦应抖了抖袖子,拿出一本厚厚的奏疏说道:“臣有本要奏。”

朱祁钰擦了擦手,从兴安手中拿过了奏疏,认真的看了起来。

朱祁钰大致看完了奏疏,眼神复杂的看着费亦应说道:“费学士,还真是……读书人啊!”

无毒不丈夫。

费亦应所陈之事,真的是毒策。

“臣惶恐,还请陛下教诲。”费亦应只感觉一股凉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整个人打了个寒颤,唯唯诺诺的说道。

费亦应感到了凝如实质的杀意,就在刚才,陛下动了杀心。

朱祁钰拍打着手中的奏疏递给了于谦,继续说道:“你倒是比朝中的师爷们更明白,大明最大的财富就是大明的农民。”

费亦应的冬序应对之法很简单,扩大农庄法范围。

对山东、四川、湖广、云南、贵州、广东、广西、江西、浙江、琉球、凤阳、江苏全面实行农庄法。

大明的农庄法主要集中在秦岭淮河以北,大多数都是一年两熟之地,而费亦应给出的应对策略,是全面推广农庄法。

大明已经有了足够的掌令官组织农庄法。

推广农庄法,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则是推行钞法,具体而言,就是在农庄发行特定钞法,利柄论下本就有供给向改革,在农庄设供销行,将工坊生产的商品供应给供销行贩售。

在农庄的发的宝钞,不可以在城内使用,如果要到城中购买货物,就需要在农庄兑换成为景泰通宝或者御制银币。

发行在农庄的宝钞,面额自然不可能是一贯,单位一铜、五铜、十铜,这种宝钞自然没人仿制,因为无利可图,面额太小了。

这是一整套的逻辑,用钞法系统性的朘剥农业剩余价值的同时,极大的缓解大明钱荒,工坊生产的商品也有了销路。

此策之毒辣,朱祁钰一时间找不到形容词,只能用读书人去形容。

“苦一苦大明百姓吗?”朱祁钰的眼睛看着鱼漂沉浮,一点都没有拉杆的意图。

冉思娘也看出了陛下在思考国事,任由鱼儿拉走了鱼竿。

费亦应硬着头皮说道:“陛下所期许之事,只苦一苦势要豪右,怕是不够的。”

朱祁钰看着莫愁湖面,微风阵阵,卷起的波澜,一言不发。

大明要从小农经济蜕变到商品经济的先决条件,就是大规模自由雇用关系的建立。

小农经济本身就是农民被束缚在土地上的特定经济模型,势要豪右只有钱,没有人,他们也没本事把农民从土地上释放出来。

英格兰等泰西资本阶级,用的法子是血淋淋的圈地行动。

费亦应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朱祁钰还是想杀了他。

“韩非子言:忠言拂于耳,而明主听之,知其可以致功也。”费亦应的嗓音有点沙哑,他多少有点后悔,不应该上这道奏疏。

革命,从来都是血淋淋的,即便是工业革命。

旧贵族是代价,势要豪右是代价,百姓是代价,甚至连皇帝都可能成为代价。

小农经济蜕变和工业化的道路,从来都是血淋淋的。

朱祁钰似乎是在对费亦应说,也似乎是在对自己说:“朕最怕的就是形成依赖,今天钱荒就让农庄里的农民买单,四时之序循环不止,每一次冬序都让农民们买单不成?”

“陛下,农庄法会败坏的。”费亦应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农庄法是的根本是一个个的集体性质的农庄。

而这个集体终究会像军屯卫所一样败坏,朝廷并不需要担心农庄会成为民乱的基础,因为到那个时候,农庄已经不复存在了。

朱祁钰撇了一眼费亦应,点头说道:“不愧是读书人。”

自从费亦应到了之后,一直装糊涂的于谦,也刚好看完了费亦应的奏疏,开口说道:“陛下,臣以为未尝不可。”

“推广农庄法本来就势在必行,正好借着冬序,把农庄法彻底铺开。”

“费学士了解势要豪右,可是他不了解农庄法,臣了解。”

“这场博弈之中,谁输谁赢,尚未可知。”

“陛下啊!刘伯温曾言: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第六百六十三章 贯城塞拥 流言四起

大明最大的财富,的确是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他们尽心尽力的劳作,一年到头也就是赚点口粮。

按照朱瞻墡的公德论而言,大明脱离了小农经济蜕变,受益的是整个大明所有人,那么所有人都要为了这种蜕变付出代价。

哪怕是皇帝。

朱祁钰有很多话想和路易十六沟通,毕竟路易十六也是小农经济蜕变的代价之一。

但是那也得路易十六有个头不是?

所以,让百姓承担小农经济蜕变的一部分代价,也算是最普通的百姓的义务之一。

朱祁钰总计有两个担心。

第一个就是百姓承担了代价,付出了自己的农业剩余价值,最后享受不到小农经济蜕变的效益。

做蛋糕的时候喊着集体奋斗,团结就是力量,团结是钢,团结是铁,等到分蛋糕的时候,却摇身一变,变成了沈不漏,一分不漏。

第二个担心,就是路径依赖。

不分蛋糕也就算了,还要年年搞下乡,让百姓一次次的为冬序买单,把人敲骨吸髓的朘剥,最后再清理一下低端人口,天朗气清,国泰民安,一切岁月静好。

而费亦应揭露了一个残忍的事实,那就是农庄法必然如同军屯卫所那般败坏,农民的合力消失,最后农民只能予取予夺。

站在大明师爷的立场上,费亦应显然是个很厉害的师爷。

工业化进程一共有两种模式。

一种是建立血腥的殖民地,对未开化的殖民地的外番,进行朘剥,矿产、植被、特产、劳动剩余等等,进行血腥的积累。

对于朱祁钰而言,他首先是大明皇帝,他根本不会顾忌外番蛮夷的死活。

另外一种模式,则是苏慈宗模式。

建立集体农庄,朘剥农业剩余,形成剪刀差补充工业,将农业剩余和廉价的工业品出口换取外汇,用外汇换取技术、机械设备等等,加大工业化投资,最终完成工业化进程。

于谦颇为认真的说道:“陛下,臣之前就曾经提议过,扩大农庄法的推广,在农庄法内搞一些村寨工坊试行。”

“大明的百姓们,只要能够组织起来,就如同奔流不息的大江,势若万钧!”

于谦对这一点极为肯定。

他认为在这一场博弈之中,大明的老百姓们并不见得就完全不是对手。

这段话里有一句潜台词,就是只要陛下不拉偏架,大家同台竞技,谁输谁赢,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朱祁钰沉默不语。

集体农庄,或者说大锅饭,并不是旱涝保收在一个锅里吃饭,它是一整套的主要按劳分配,次要按需分配为主的集体合作经济模型。

它有工分的同时,还有总结批评,村中的恶霸懒汉都会被送到军中进行远戍,还有自成体系的监察系统,百姓们通过掌令官可以反应真实情况。

无论是大唐的府兵制,还是大明的军卫法,还是苏慈宗的集体农庄,亦或者公社,都有一个共同的性质:不利于阶级固化。

一切不利于阶级固化的政策和社会模型,都会急速败坏,因为不利于阶级固化意味着不符合占据了分配地位的肉食者的利益。

肉食者即便是不故意破坏,也会刻意纵容。

这个肉食者包括了地方喜欢买地的地主、好吃懒做的恶霸、喝兵血的世袭庶弁将、兼并土地的科层制下的各级缙绅、大肆接纳挂靠土地的寺庙道观及王公贵族、一直想要挖大明墙角的势要豪右。

当然也包括了只是庸人的皇帝。

将军的儿子只能是将军,不能做元帅,因为元帅也有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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