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中举可以改变人生,可以实现阶级跃迁。
像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样,中举,真的改写整个家族的命运,而且足以恩荫后人。
范进中举的描述看似夸张,但是大明中举盛况,比范进中举只会更加夸张。
这种系统性的科场舞弊案,让朱祁钰不由的想到了山东左布政裴纶正统年间,当会试主考官的经历,裴纶稍微公正一些,就落得辞官回乡修县志的下场。
这一查,不要紧,把朱祁钰都吓了一跳。
在正统年间,江南诸府就有将近一千多名举人,都是靠舞弊中举,他们活跃在诸府州县做了知县事、推官。
而且诸多提学官,都涉案其中。
朱祁钰差点直接血怒!
这就是巨商富贾、缙绅们在系统僭越公权!势要豪右巨商富贾在谋求政治权力!
狭隘一点说,这是在挖他这个大明皇帝的墙角。
朱祁钰当然要重拳出击。
承天门外所有跪在地上的学子,听着大汉将军们喊着圣旨,终于是听明白了,陛下为何突然暴怒抓人了。
这些学子们,眼睛通红,颤栗不已,陛下不说平身,他们也只能跪着,他们在愤怒之余,感觉到了一种羞愧,对陛下深深的愧疚。
陛下在为他们主持公道,他们却跑到承天门来闹,来展示他们的齐心协力!
这种羞愧甚至大过了愤怒。
大明国子监的确是最高学府,但其实类似于贡院三条街的私塾那般,请讲筵学士授课,更容易中举。
国子监里的太学生,家境顶多算是殷实,绝对算不得高门大户。
高门大户都跑去这种私塾和家学之中了。
大明举人本就有定额,这些殷实家境的太学生们,寒窗苦读十余载,考不中科举,不是技不如人,是没有生于高门,没有渠道科场舞弊!
太学生如何不愤怒?
他们一辈子的寒窗苦读,就跟玩笑一样可笑。
朱祁钰看着学子语重心长的说道:“你们呀,还是太年轻了。”
“被人挑唆几句,就跑到承天门来闹。”
“锦衣卫办案不需要时间?查补不需要时间?”
“贸然把事情公之于众,这些蝇营狗苟之辈,销毁了证据,朕明知道他们有罪,你们也知道他们有罪,却无法惩罚他们的罪行,这就是你们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朱祁钰突然掏出了手铳,抬起手,猛地击发,火药的爆炸声,铅子呼啸而出。
这一个突然举动,吓了所有人一跳!
朱祁钰挽了个枪花,将燧发手铳放回了枪托之中,才说道:“以后啊,让子弹飞一会儿。”
他的话音刚落,一只飞鸟吧嗒掉在了地上。
他刚才击发手铳,是在打鸟。
电光火石之间,他就以身作则,用现实的例子告诉太学生们,有些事,可以耐心的等一等。
他打铳不是为了杀人,只是打一只飞过他头顶的鸟。
“谨遵陛下圣诲!”一名太学生以头抢地,高声喊道。
陛下真的……
无数的太学生散乱无比的喊着,很快这种散乱汇聚成了一股洪流,承天门外,皆是山呼海喝:“谨遵陛下圣诲!”
朱祁钰伸出手来,往下压了压说道:“今日在场所有太学生日后不得科举,即日起,前往辽东、琉球、西域安土牧民五年,方可重新应考。”
两千余名太学生闻言变色,却只能跪在地上,糯糯不敢言,所有人都是胆颤心寒,陛下还是那个陛下,心狠手辣,薄情寡恩。
朱祁钰看着跪在地上的太学生,他当然可以选择完全宽宥,选择就此揭过,当做无事发生,可以有效的收买江南士林人心。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而是郑重的说道:“朕今日再教你们一个道理。”
“任何事没有三思受人蛊惑而行,就要为此承担后果。”
“千余年前的道理,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再送给你们。”
在朱祁钰这里,没有法不责众的说法,既然闹到了承天门下,他们就要为自己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朱祁钰不能纵容他们,他们这种做法,可以简单的概括为按闹分配,朱祁钰要是纵容他们,就是宽纵。
元以宽纵失天下。
“散了吧。”朱祁钰挥了挥手,才回到了车内。
于谦和李贤这才上车扈从陛下而行,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臣还打算劝陛下仁恕,陛下这次如此宽仁,臣以为参与学子,应当永不应考才是。”
“陛下居然给了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于谦的职责是劝陛下仁恕之道,他十分担心陛下直接把这些太学生当叛军给剿了,可是他还没劝,陛下居然宽宥了这些到承天门闹腾的太学生,只要肯支援边方,只是五年之内不得应考。
朱祁钰看着窗外面如考妣的太学生,出神的说道:“太学生还在读书,是最热血的时候。”
“若是有一天,朕说的是有一天,连太学生的血都冷了,那就到了大明气数已尽的时候。”
“到那时,大明也就该亡了。”
事实上,即便是在清末民国时候,中原王朝学子的血,仍然是热的,前仆后继的为中华走出屈辱困局而努力。
中原王朝无论是学子,还是匹夫,血是热的,这是鲁迅先生口中的脊梁之一。
也是中华历久弥新,仍然站在世界舞台上,仍然占据了分配地位的根本原因。
于谦闭目良久才睁开眼说道:“陛下英明,臣的话真心实意,并非阿谀奉承。”
陛下的仁恕之道,何须他劝呢?
每次劝谏陛下仁恕之道,都被陛下给说服。
朱祁钰打开了车窗,对着窗外骑着黑色高头大马的卢忠说道:“卢忠,你带人把这次挑唆太学生的人找出来,朕管得了太学生,自然也杀得了他们。”
“无论牵扯到谁,一查到底。”
“臣领旨!”卢忠的声音中带着彻骨的寒意,陛下许久未曾大开杀戒,他们都忘记了被大明皇帝支配的恐惧了。
李贤听闻此言,就是一哆嗦,颤颤巍巍的说道:“陛下啊,那个,那个檄文的事,臣可以解释的。”
朱祁钰在广场训话,李贤可是听的一清二楚。
陛下还记得呢!
第六百六十五章 功名利禄动人心
李贤想解释下当初的陈年老账,毕竟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陛下还记得,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
李贤本来是打算死的,他都传檄州府骂皇帝了,无论怎么看都活不了,他还把玉娘母子安置妥当。
陛下当初宽宥了他,而且还对他的能力颇为肯定。
朱祁钰没给他解释机会,而是说起了南衙事。
在济南府的时候,朱祁钰没有和大明湖畔的美貌女子说话,而是和裴纶交流了很久。
裴纶在地方多年,浮浮沉沉,对在地方做官的难处知之甚详。
“南衙也有挟百姓以令州府之事?”朱祁钰并不打算追究李贤当初被逼无奈的檄文,他要是追究,当初就追究了。
李贤为大明解除南衙僭朝这个巨雷,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如何利用李贤的才能,让大明再次伟大,才是关键。
李贤颇为郑重的说道:“有。”
“仁和县是特殊状况,还是普遍现象?”朱祁钰再问。
李贤俯首说道:“普遍现象。”
“嗯。”朱祁钰看着窗外,不再说话。
挟百姓以令州府事,是一种乡贤、宗族、缙绅和朝廷地方讨价还价的潜规则。
以夏时正为例。
夏时正在仁和县包揽了九成以上的正赋和商税,并非承包,而是一种僭越,大明并没有正赋的包税制。
明律定:凡收夏税,于五月十五日开仓,七月终齐足。秋粮,十月初一日开仓,十二月终齐足。
地方留存四成,其余起运入京,二月前入库。
每到夏秋两税的时候,仁和县县衙下乡收藁税,都是一粒米都收不到,衙门收不到,夏时正可以。
夏时正要求仁和县蠲免。
仁和县夏秋两正赋应纳十四万石,但是夏时正要求仁和县衙蠲免四成,也就是蠲免五万六千石,只交八万四千石。
仁和县县衙要是不答应,就自己去收税吧!
看乡民们是好好纳粮,还是武装抗税!
事实上,绝大多数乡民,都会选择抗税,弄的一地鸡毛,最后县衙还要担负官逼民反的风险。
仁和县衙答应了夏时正的要求之后,夏时正会准时将两税交给仁和县衙。
夏时正这一轮下来,是给乡民们谋取福报吗?
夏时正在乡野收夏秋两税,蠲免两成。
仁和夏氏,在乡民手中取得了十二万左右的夏秋两税,交给县衙八万四千石,自己可以留下三万石左右的收益。
仁和县衙只能报灾逋,请朝廷蠲免,朝廷不肯蠲免,那就拖欠,这就产生了欠税。
这种缙绅和衙门共同欠税,朝廷追欠,最后朝廷免除欠税的把戏,从南宋初年,一直拖到了金圣叹哭庙案的爆发。
顺治十八年,金圣叹的家乡苏州吴县,新任的县令不懂规矩,不肯答应当地乡绅们蠲免,还要强行追欠五年的欠税,金圣叹哭庙案就此爆发。
事实上,鞑清三百年,也没能解决这个问题。
后世的玩法不过是换了个名头叫税务集采。
朱祁钰看向了兴安,有些拿不定主意的问道:“兴安,当初徐有贞和陈镒在张秋治水,似乎就有追欠之事,逼得徐有贞和陈镒把一众缙绅给杀了,开仓放粮,才算是平息民乱,是有这回事儿吧。”
“朕记得当时弹劾徐有贞和陈镒的奏疏,堆了一桌子。”
兴安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厚重的备忘录,翻动了一下,景泰元年的事儿,兴安虽然记不清楚,但是他有笔,记录成了公文。
兴安翻到了记录说道:“徐有贞和陈镒在张秋治水,并未追欠,当时张秋受了运河决堤的水灾。”
“可是缙绅的乡部私求,不管不顾,把百姓给追的破门灭户,家破人亡,差点酿出了民乱,徐有贞和陈镒这才不得不把缙绅给杀了,放粮赈灾。”
“这七年来,张秋每年都是足额纳夏秋两税。”
“户部尚书沈翼在今年二月,还上了道奏疏,夸了夸山东,说山东大半都是足额,只有部分因为工部治理黄河迁民,有所蠲免。”
朱祁钰颇为感慨的说道:“没有了孔府的山东,果然是更好了啊,怎么看都很满意啊,裴纶干得还真不错。”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于谦是裴纶的同榜,很自然的说道。
裴纶干得好,有一定程度的背靠大树好乘凉。
密州市舶司改变山东产业结构,孔府大案,陛下至今仍在追剿孔府余孽,连远在倭国的孔府余孽都不放过。
几乎所有的山东缙绅们,都被吓得瑟瑟发抖,生怕铡刀明天就落在颈后,自然是不敢造次。
裴纶自身能力也是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可是裴纶在正统年间,做会试主考官,也很有能力,最后的结果,是辞官回乡修县志。
裁判不让你好好当官,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韬光养晦。
“于少保对这种事儿,可有办法?”朱祁钰看向了于谦,询问应对之法。
于谦想了想说道:“陛下心中已然有了对策,何须臣来多言?”
朱祁钰看于谦不接话茬,才说道:“朕打算,杀鸡儆猴。”
“而且这招看起来好像很有用,至少眼下山东缙绅们,都很乖巧。”
于谦深表赞同的说道:“臣亦以为极为合用。”
于谦不搭话的原因很简单,他的重要职责之一就是劝陛下仁恕,可是这件事的解决之道是暴力手段,他不能看开口。
这种挟百姓以令州府,本就是一种僭越皇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