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朱瞻墡批复了那本请谥号的奏疏,嗤笑的说道:“在孤看来,不用那么复杂,完全可以看作是两种选官制。”
“一种是世袭罔替,比如眼下的宗亲、勋贵。第二种就是官选官,无论什么名字,其实都是以官选官而已。”
“甚至只看作一种选官制,那就是世袭。”
罗炳忠闻言一愣,刚想顺嘴说一句高明,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家殿下在说什么,颇为惊恐的说道:“殿下啊,这可不兴看啊!”
察举、九品中正、科举、恩荫,变着花样的官选官,那官员选出的官员可不就沆瀣一气吗?
“有什么不兴看的?”朱瞻墡没好气的将手中的奏疏拍在桌子上,嗤笑的说道:“孤一个世袭至德亲王,怕他们一群官选官?”
“你看啊!”
罗炳忠连连摇头说道:“我不看!”
“孤让你看!”朱瞻墡气呼呼的说道:“孤让你看,你就得看!”
“第一种世袭,第二种官选官。”朱瞻墡伸出了两根手指头,渐渐的合并到了一起说道:“你看,无论是何种的官选官,最终都会以一种不同的方式,演变成第一种的世袭。”
罗炳忠满是迷茫的说道:“这官选官怎么变成世袭?”
“你看这察举制,察举来察举去,是不是察举的自家亲戚?两汉外戚之害,触目惊心。”
“你看这九品中正制,中正了几百年,最后把世家大族发扬光大,选官的权力,是不是牢牢的掌控在他们世家大族的手中?这是不是世袭?”
“到了科举制就开始大谈恩荫。”
“苏东坡倒是没有说两宋如何,两宋官制,连胡尚书研究起来都是迷迷糊糊,两宋有三冗两积,其中之一就是冗官,两宋官员恩荫占七成,他不冗官才怪!”
罗炳忠低声说道:“殿下,有没有可能,臣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胡尚书能研究明白两宋官制,只是懒得讲,装糊涂?”
胡尚书可是很擅长装糊涂的,这一点天下皆知,搞明白两宋官制已经是个大难题了,再讲明白,胡尚书几近八十岁的高龄,怕是嘴皮子要磨破了。
“抬杠是吧?”朱瞻墡怒目圆瞪!
罗炳忠赶忙说道:“没有,臣不敢,殿下继续说。”
朱瞻墡想了想说道:“孤刚才说到哪了?哦,对,两宋官选官的世袭化说完了。”
“到了咱们大明,恩荫减少,但是不还是一样吗?”
“各种私塾、书院、家学,琳琅满目,前几天贡院三条街,孤也是大开眼界,就在京师这首善之地,天子脚下啊!”
“寒门子弟,只能寒窗苦读,哪有提前看到考题的可能?或者买通提学官,科场舞弊的人脉、物力、财力?”
“诶,势要豪右、巨商富贾子弟,就可以提前看到,并且还有专人代笔,只需要死记硬背,就能中举,或者干脆科场舞弊。”
“读书人的抄能叫抄吗?”
朱瞻墡把两根手指再次合在了一起,他目光炯炯的盯着那两根手指,出神的说道:“你看,官选官到世袭,是不是存在着一条由此达彼的桥梁?这也是历朝历代的吏治败坏的根源之一啊。”
罗炳忠真的听懂了,心悦诚服的说道:“殿下高明!”
这种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本事,朱瞻墡真的不算差,而且殿下说的很有道理。
一切的官选官,最终的目的都是走向了世袭。
彼此之间的确有无形的桥梁紧密的连接在一起。
“异地为官,三同回避,虽然可以反腐,但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啊。”朱瞻墡无奈的说道。
罗炳忠犹豫了下说道:“那依殿下看,这官选官是吏治败坏的根本,那怎么才能根治呢?”
“民选官吗?”
朱瞻墡一愣,猛的摇头说道:“罗长史,你可真幽默。”
“啊?”罗炳忠的眼神有些迷惑,这官选官不行,民选官就成了幽默?
朱瞻墡摸了摸下巴说道:“在罗马帝国之中,皇后普尔凯利娅临朝称制之时,罗马各行省开始对那些愿意购买官职的人,公开出售官职。”
“如果你想劫掠赫勒斯旁图斯,你可以买下这个行省的所有官职,同样也可以买下马其顿或者色雷斯的官职……”
“如果你想买罗马皇帝,那不可以,因为皇后普尔凯利亚已经嫁给皇帝了。”
“查士丁尼是罗马帝国比较有为的皇帝,他颁布过法令制止买官的腐败。”
“但是查士丁尼的这项命令生效还不到一年,他本人便不顾已经写下的圣旨,和会由此带来的羞辱,着手比先前更加无所顾忌地磋商官职的价格事宜了。”
“而且不是偷偷地贩卖给达官显贵,卖官的地方,就是在市集的广场上,而买得官职的那些人虽然发了誓,要安土牧民,但还是比先前更加残忍地劫掠一切。”
罗炳忠惊讶的说道:“殿下还懂罗马史?”
朱瞻墡颇为郑重的说道:“略懂略懂。”
“孤可是大明监国亲王,这海事堂翻译的那些罗马史,虽然有些光怪陆离,但是还是能够去芜存菁,看出一些门道来。”
“中原王朝亦有卖官鬻爵之事,那个汉灵帝西园卖官,关内侯都卖,地方官比京官贵一倍,因为地方有油水。”
“两宋更替的时候,宋徽宗和蔡京,三千索直秘阁,五百贯擢通判。”
“啧啧,果然如同陛下所言,这太阳底下,还真没什么新鲜事。”
罗炳忠当然听明白了朱瞻墡这段长话的意思,就是罗马和中原王朝,大同小异,殊途同归。
他满是疑惑的说道:“殿下说了这么多,这和官选官,民选官有什么关系吗?”
朱瞻墡又伸出了两根手指头说道:“官选官的最终目的是世袭,你明白了。”
“汉灵帝和宋徽宗卖官鬻爵,你以为他们自己想?还不是官选官已经变成了世袭,既然控制不了,还不如卖掉换点钱咧。”
“卖官鬻爵是吏治败坏的结果,而不是原因。”
“一旦开始卖官鬻爵,就代表着官选官的世系化彻底完成。比如岳武穆岳飞就曾经在韩琦这个相门家里打长工,啧啧。”
“卖官鬻爵何尝不是一种民选官呢?”
“官选官和民选官,这个民又是谁?”
“占据了分配地位的势要豪右、巨商富贾们,在这个民选官过程中,占据了得天独厚的优势。”
“一旦从官选官转变成了民选官,这帮致力于世袭化的官选官们,怕是要乐上天了,不用为之努力了,一步到位了。”
“罗马帝国有一句谚语,叫有人出生就在罗马。”
罗炳忠立刻接了一句说道:“也有人出生就是骡马。”
朱瞻墡愣了片刻,才听明白了罗炳忠的谐音,哈哈长笑了起来,这个罗炳忠是真的很有趣。
即便是法提赫已经攻破了君士坦丁堡,并且登基称帝,自称奥斯曼帝国,即便是泰西有七大选帝侯的神圣罗马帝国,大明都从没有以帝国称呼他们。
在大明的礼学士眼中,他们也配叫帝国?
罗马绵延千余年,可以称之为帝国,其他的国家,都不配称帝国。
朱瞻墡笑了很久才说道:“所以,民选官这个事儿,勿要再提。”
“你罗炳忠可是孤这襄王府的牌坊,你出门和人讨论吏治,开口闭口民选官,别人还以为你是翰林院的梦想家呢。”
罗炳忠忧心忡忡的说道:“那殿下,臣愚钝,这官选官,最终要走向世袭,是吏治败坏的根本,那怎么才能根治呢?”
朱瞻墡摇头说道:“没有根治之法,但是保证科举在制度上的完备,乡试和会试的公平,能够缓解这个世袭化的过程。”
“大明总归是要亡的,就是早晚的事儿。”
“要不说还是孤这个侄儿有法子啊。”
罗炳忠瞪着眼睛问道:“这和陛下英明,又有关系了?”
“当然有关系了!”
朱瞻墡言词确确的说道:“防止世袭化的第二法门,就是极大的增加读书人的数量,这样官选官想要世袭化,就变的难上加难了!”
“你想想从一百个秀才里选一个举人,和从一万个秀才中选举人,选出自己的弟子可能性是不是小很多?”
“就跟钓鱼一样,若是池塘里有一百条鱼,你放了一条鱼进去,把自己放的鱼钓出来已经很难了。”
“但是你池塘里有一万条鱼,放了一条鱼进去,想把自己放的鱼钓出来,岂不是难上加难?”
“陛下的农庄法,包括最开始就刊印、提倡俗字,再到现在鼓励大明农庄建设手工作坊,都是在增加鱼塘里鱼的数量啊。”
罗炳忠认真的咂了咂这些话,颇为郑重的说道:“殿下高明。”
“是陛下英明。”朱瞻墡立刻说道:“孤一个不分五谷的亲王,也就是看陛下的这些政令,若有所悟而已。”
罗炳忠伸出两根手指头说道:“殿下啊,臣还是有点不明白,这官选官是怎么世袭化的?”
朱瞻墡从奏疏里翻找了片刻,拿出一本奏疏说道:“这是江苏常州提学官刘延福的奏疏,他以貌寝为由,提议在乡试之后,增加一轮面验。”
貌寝,就是长得丑陋,在大明长得丑不能做状元,但是可以做进士。
比如景泰五年的状元郎丘濬,就有人以貌寝为由,要拿掉他的状元郎。
大明皇帝还是把状元郎点给了丘濬。
会试之后有殿试,殿试大约就是类似于会试之后的面验。
朱瞻墡语重心长的说道:“你能看明白这个面验想要做什么吗?”
“这刘提学,面验面验,自然是又验。”
“他可不是想看长得是否中看,只是为了把糊名的乡试,变成了不糊名的面试罢了。”
“比如罗炳忠是天津卫的秀才,屡次乡试,次次文试第一,但是就是不能中举,因为貌寝。”
“至于你到底长得丑不丑,朝廷哪里知道?这就是在僭越陛下的权柄,这就是官选官的世袭化。”
“你,懂了吗?”
罗炳忠冷汗都流下来了!
他之前还觉得文试之后加一轮面验,排除了貌寝之人,能让朝廷明公们少磨牙吵架,这主意还挺不错。
但是细细一看,他这越看越是心惊胆战,他打了个哆嗦说道:“好狠辣的读书人啊!”
“罗长史狠起来真是连自己都骂!”朱瞻墡没好气的说道,罗炳忠可是正经进士出身,不是举人了。
罗炳忠摇头说道:“臣不配。”
他哪敢自称读书人,这等毒策,他都不知道从何想起。
朱瞻墡将手中的奏疏扔进了垃圾桶里说道:“这个刘提学上完这道奏疏,就被陛下的缇骑给拿了,他是苏州科场舞弊案牵头的人呢。”
“陛下心狠啊,怕是要把他和夏时正一起扔进解刳院了,这奏疏,算是他的绝笔了。”
乡试只靠笔试,也只是相对公平,因为出身不同,接受的教育不同,有的人只能读卫所儒学堂,有的人读家学,老师是讲筵学士。
但是在乡试之后,加一轮面验,绝对是毒策了。
罗炳忠整理着奏疏忽然开口问道:“殿下上次说准备头版,这准备的怎么样了?”
朱瞻墡的笔尖停顿了一下问道:“罗长史,孤是谁?”
第六百六十七章 大自在,大逍遥,大快活
“殿下是陛下的嫡皇叔、是大明三让而不就的至德亲王、是南衙僭朝作乱临危受命监国处置有方的监国宗亲、是安土牧民的贵州宣慰使、是鞑靼王化的奠基人,是大明利柄论、是我有我无我编纂者、是大明公德倡导第一人,是当下的监国。”罗炳忠总结了下朱瞻墡的所有身份。
这是朱瞻墡以嫡亲王、曾经的皇位第一继承者,仍然能够活跃在朝堂之上的原因。
这么多的头衔,多少会有点襄王谦恭未篡时的谣言,但是整个天下都没人把这个当回事儿。
因为襄王殿下真的太擅长保命了。
朱瞻墡摇头说道:“把这些身份褪去,孤不过是个胆小怕死的人,仅此而已。”
罗炳忠的眼神中充满了疑惑,摇头说道:“臣,不懂。”
朱瞻墡十分郑重的说道:“无论是什么身份,都是孤的名,都是一种人与人的关系,这些关系叠加在一起,就变成了外人眼中的孤。”
朱瞻墡所说的名,就是身份,就是关系。
朱瞻墡继续说道:“但其实孤自己知道孤知道这一切的起始动机,不过是为了活命耳。”
当年孙太后从襄王府快马加鞭取了襄王之宝的金印,朱瞻墡为什么不从襄阳赶至京城继位?
他怕死,他知道入京根本不是继位,只有送死。
郕王殿下继位,只要打退了瓦剌人,那郕王殿下就是实至名归的皇帝,但是他襄王进京,必死无疑。
孙太后一系、朝中一系、军勋一系,都不会让他活着登大宝之位。
当初南衙僭朝作乱,急需要一个牌坊,南衙僭朝先后用了正统之宝、建庶子朱文圭的名,为何不用襄王?
南衙僭朝一众,当然想用朱瞻墡的名,奈何朱瞻墡提前跑路了!
陛下南下亲征平叛,他虽然百般推辞,但最后还是坐到了监国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