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一声高昂,一声低喝;
一声绵长,一声力短;
在这一高一低的起伏之中,船舶渐渐的滑向了海面之上。
天空的鸟儿被惊吓,飞离了船厂,万籁寂静,似乎只剩下了船夫的大声齐喝。
“朕记得看过的龙江船厂志中说,这出艄的时候,纤夫要下水,在船塘之内拖拽,而且两侧还要建阶梯,纤夫分层而站,拖拽船舶。”朱祁钰忽然想起了他看过的船厂志书里描述的场景,对着于谦说道。
那个场面并不温和,无数的监工拿着鞭子,但凡是有不用力的纤夫,就会挨上一鞭,纤夫在船塘浸末胸膛的海水中,艰难前行。
有一次宝船下水,突然大雨滂沱,淹没了船塘,而监工为了如期完成下水,将纤夫踹到了水中,最后淹死了不少人,还差点酿成了民乱。
朱棣听闻,盛怒之下,杀了不少的船厂管事。
于谦听闻陛下的询问,想了想说道:“在松江造船厂拖船,日给银三厘,一年就是十二银币左右。”
这也是于谦为什么同意陛下大兴土木的原因。
陛下大兴土木不是派遣劳役,而是给银让民夫劳作,而且最低标准就是日给银三厘。
于谦其实也担心过,会不会被人倍之破坏以工代赈,但是陛下登基九年,一直在反复整顿吏治,反腐抓贪从未停下。
不整顿吏治,推行新政,必然失败,这是王安石的历史教训。
“下水了!”雷俊泰高声呼和着!
第六百七十五章 火力仍然不足
大明官吏,身在官场,可是知道大明为官第一准则:帝不动,我不动,帝一动,我惶恐。
这是长期整顿吏治的必然结果。
相比较之下,势要豪右巨商富贵,就显得非常不知死活了。
于谦陪同陛下参观了整个下水仪式,下水之后,大明水师,松江巡检司巡检使、番都指挥马云,带着一众水师,和松江造船厂总办雷俊泰,交接了两艘宝船。
“请陛下为宝船赐名。”雷俊泰和马云俯首说道。
这两艘宝船是大明海权的新起点,理应由陛下朱批赐名。
礼部早就为这两艘宝船拟定了几个名字,朱祁钰也挑选了许久,最终确定了两个名字。
宝船的命名方式,大明礼部议定与侯爵命名法相同。
比如武清侯石亨的武清是武清县,文安侯于谦的文安是文安县,昌平侯杨俊的昌平是昌平县。
宝船的命名法,参考了侯爵礼法制度。
但是这件事不出意外的出现了意外。
确切的说,是费亦应南下之后,就收到了湖广、浙江、江苏、凤阳各地商总的拜帖,在寒暄之后,各地商总们表明来意。
他们是来缴纳善款的。
两艘宝船造价不菲,而各地商总,愿意把这造船的钱拿出来,只希望可以把船的名字,定在他们省内。
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
其实这源头还在朱祁钰的身上。
上一次陛下亲征平叛,把南衙给拆的七零八落,而且江苏的省府居然是徐州,凤阳省的首府居然不是凤阳而是泸州。
这散装江苏、散装凤阳,就这么应运而生了。
为了制造更强的向心力,他们都希望陛下定名的时候,可以把名字定在自己省内。
而浙江商总、和湖广商总的想法是狐假虎威。
在海上,天下最强战舰的户籍在自己省份,那不仅仅是浙商的面子问题,还是安全的问题。
费亦应当然不敢决定,就找到了陛下禀报,朱祁钰看着手中已经确定好的名字,陷入了沉思。
还有这种好事?
这两艘宝船一艘的造价,就超过了十万银币,朱祁钰就是再阔气,这也是十万银币,有人愿意为此买单,朱祁钰自然乐意。
“海宁号,庐江号。”朱祁钰写好了两个名字,交给了雷俊泰。
这本就是早就选好的名字。
海宁位于浙江杭州府杭州湾,而庐江位于凤阳庐州府庐江之畔。
浙江商总和凤阳商总,早就已经把钱交给了户部郎中王祜。
而后朱祁钰亲自将两杆早就绣好的牙旗,交给了马云,算是正式完成了两艘宝船的交付。
朱祁钰看着两艘宝船上忙忙碌碌的众人,满脸的笑意。
“李宾言,你在松江府造船有功,朕赐你奇功牌一枚,再接再厉。”朱祁钰从兴安的手中拿过了奇功牌,挂在了李宾言的胸前,金光闪闪。
奇功牌大礼包也会在事后,一并交给李宾言。
李宾言笑的嘴都咧了,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继续说道:“营建宝船的三个船塘船工,每人头功牌一枚,赏银币五十枚。”
“造船厂造船有功,人人有功,每人赐齐力牌一枚,赏银币十枚。”
营建宝船的船工大约有一千余人,每人五十银币,就是五万银币的支出,朱祁钰这一次恩赏就是半个宝船赏赐了出去。
朱祁钰这种封赏工匠格外大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家也都习惯了。
内帑是陛下的私库,陛下用自己的钱赏赐,连清流也只能暗自咬牙说一声与民争利的昏君,太有钱了。
“谢陛下隆恩。”松江造船厂人人有赏,连不参与建造宝船的工匠们,都得了一块齐力牌。
朱祁钰又在李宾言、雷俊泰等人的陪同下,参观了整个造船厂,此时的松江造船厂,共有三个宝船船塘,十三个三桅大船船塘,近百个千料以下小船的船塘。
船塘极多,几乎一眼看不到头,四处都是忙碌的身影,混着海风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辆辆车驾拉着木料进入了船厂之内,一片繁荣景象。
冬序之始,是缺少银子,倭国有银子,想要把银子运回来,就得造船。
“李巡抚没有辜负朕的期待啊。”朱祁钰看着满是船工的造船厂,颇为满意的说道。
这造船厂的规模已经超过了当初的龙江造船厂。
“前段时间,松江造船厂失火,臣有愧陛下称赞。”李宾言的心情可谓是五味杂陈,如果没有造船厂失火案,李宾言此时自然是极其骄傲的。
烧了一艘宝船,不仅陛下心痛,造船厂的工匠更是痛彻心扉,那可是他们日夜操劳了四年才要建成的宝船。
朱祁钰并没有接这个话,而是说到了另外一件事,他平静的问道:“李巡抚,朕记得你当初说要去天边看看,现在还打算去吗?”
“李巡抚,你是松江巡抚,应该明白松江府对朕,对大明的意义,朕不希望你出海去。”
李宾言稍微愣了愣神,才俯首说道:“臣遵旨。”
李宾言真的很想去天边看看,他想要用航海证明地球是个球,但他真的很忙,而且松江府需要他。
去天边看看这是他的个人追求,但是陛下需要他在松江府,他便哪里都去不得。
松江府通衢九省百货,这个位置何其的关键?
“朕原来没想到松江府会发展的这么快,朕还想着等到松江府一切走入了正轨之后,就让你带着船去看看天边。”朱祁钰看着辽阔的海面低声的说着。
李宾言嘴角抽动了下说道:“臣……范文正曰: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臣深受皇恩,身居庙堂之高,理应先公后私。”
“臣有一人举荐。”
朱祁钰倒是猜到了李宾言不会因私废公,听闻李宾言说有人举荐,朱祁钰也笑着问道:“朕心中也有一人,不知是不是一个人。”
“臣要举荐的人是唐兴唐指挥,唐兴随臣回到了松江府。”李宾言有些无奈的说道。
“朕也是此意。”朱祁钰点头,环球航行,还有比那个最自由的男人更加合适的人选吗?
李宾言有点意难平,唐兴这厮在倭国就借了他的名字,弄了个李大老的身份,还把室町幕府的御令今参局给掳为了妾室。
这唐兴又替他出海,去天边看看,真的是好事都让他给占尽了!
“唐指挥现在人在哪里呢?朕还没见过那个今参局呢,也是个奇女子。”朱祁钰好奇的问道。
李宾言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在滩浒岛。”
朱祁钰眉头紧皱,唐兴居然在滩浒岛,这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因为孙显宗和一众倭寇也在滩浒岛。
朱祁钰再问:“那个今参局呢?”
“也在滩浒岛……唐指挥的倭话说的不是很地道,但是今参局是倭人,这次有倭寇,所以,今参局也去了。”李宾言小心的说道。
陛下让唐兴娶了今参局这个婆娘,就是为了拴住唐兴,不让三皇子他外公四处冒险。
这可倒好,不仅没拴住,两个人还互相配合起来,一起冒险去了……
朱祁钰这才回过味儿来说道:“原来孙显宗的那些情报,都是唐指挥收集传回来的?”
“然也。”李宾言俯首说道:“季铎、岳谦和袁彬都在倭国,这一时间回不来,唐指挥也是不放心,就自己去了。”
“随他去吧。”朱祁钰笑了笑,唐兴自由的是灵魂,不是一个女人就能栓得住的,要是能栓得住,就不是唐兴了。
滩浒岛,有大小岛屿和礁石等十五处组成,距离金山卫不过六十里,岛上无人居住,前些日子孙显宗知道了皇帝要参加宝船下水之后,就开始积极活动了起来。
此时的滩浒岛上,全是海盗,约有万余人。
这些海盗有一部分的倭寇,这些倭寇主要是孔府余孽招揽的倭国流浪武士。
还有一部分的杭州海兴帮的海盗,就是仁和夏氏夏时正养的海盗。
再有一部分,就是当年南衙僭朝战败后,流亡海外的逆贼。
这些人对朱祁钰的恨意滔天,但是颠覆大明,又太过困难,所以他们就决定举大事,刺王杀驾。
此时的孙显宗站在北岙码头上,看着波涛汹涌的海面,愣愣的出神。
北岙码头是一个天然伸入海中的岩石,天然的码头,码头外停满了四百料左右的倭船。
“老孙啊,要我说就别去了,散了吧。”孙显宗的身后传来了一个略微有些粗犷的声音。
孙显宗回头一看,看到了一个皮肤晒成了古铜色的俊朗男子,此人孔武有力,带着七分的放浪不羁,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很强的压迫感。
而这男子身边的女子,更是不颦不笑,媚态天成的大美人。
孙显宗摆了摆手说道:“李兄莫要再劝了。”
劝孙显宗散伙,不要搞刺王杀驾的正是化名为李言的唐兴,而站在唐兴身边的妖艳女子,自然是室町幕府的御令,倭国妖妇今参局。
今参局那副模样本就勾人,再加上海上讨生活的不允许女人上船,对于海盗而言,就更加有吸引力了。
唐兴不是足利义政,他没什么奇怪的爱好,有海盗嘴上调侃了几句,次日唐兴就把那海盗和那海盗的几十个亲朋一起给沉了海。
海盗都是如此,从来都不是自己一人,而是一个村寨或者同乡数十人一起当海盗。
唐兴看孙显宗去意已决,还是劝说道:“昏君那头,刚下水了两艘巨艟,咱们这些四百料的船,在巨艟面前,就是小舢板。”
“而且那昏君还有三千死心眼的缇骑扈从,近六万的京军,咱们这万余人,怎么可能打得到昏君面前?”
“眼下大明海贸昌盛,沿海诸府都有了海事镖局,咱们这么多人,摇身一变,弄个海事镖局,岂不美哉?”
大皇帝那头正高兴呢,这些倭寇、海盗、逆贼,一窝蜂的冲过去,不是给陛下添堵吗?
当然唐兴也不确信到底是添堵还是助兴,但他还是打算再劝劝。
成王败寇,会昌伯府满门抄斩了,就剩下孙显宗这一根独苗。
会昌伯孙忠这个聪明人,给孙显宗安排好了退路,老老实实做个富家翁,妻妾成群不好吗?
非要用命给皇帝添堵?
这不是想不开是什么?
孙显宗一甩袖子,眼睛通红的说道:“李兄无胆自去便是,我不留你。”
“满门血仇,不共戴天!你让我如何安心苟活于世!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登船!”
唐兴不再劝了。
孙显宗为了报杀父之仇已经红了眼。
会昌伯府的满门血案,是皇帝的错吗?既然选择了造反,那就要承担这个后果。
数百艘四百料左右的倭船开始离港,在海上铺将开来,船帆遮洋,声势浩大。
海宁号和庐江号也开始离港,向着乌龟岛而去,那里是预设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