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623章

作者:吾谁与归

朱祁钰站定,看着天边的夕阳,愣愣的说道:“论语·学而篇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的确如此。”

朱祁钰对孔圣人本人并没有太多的意见,可是儒学在发展的过程中,逐渐走进了崇古、三代之上的死胡同里,崇古带来了必然落后和必然迂腐,而这种落后和迂腐,给中原王朝的前行,带上了沉重的枷锁。

“把灯打的亮一些。”朱祁钰回到了驻跸别苑的御书房,对着兴安说道。

兴安将灯打亮了些说道:“陛下,今日京师送来的奏疏都批完了。”

兴安在提醒他的皇帝,现在是休假时间,没有那么多的案牍劳形。

是人都会累的,兴安希望陛下能劳逸结合。

朱祁钰提笔,终究又放下,看着面前的高丽贡纸,愣愣的出神。

兴安一看这模样,也不再劝了,而是让小黄门去寻了冉贵人过来。

冉思娘带着一阵香风飘进了御书房,便看到了陛下在纸上写写画画。

“夫君,这是在画什么?”冉思娘看着旁边的废稿,满是疑惑的问道。

“四格小画。”朱祁钰言简意赅的说道。

在这个四格小画上,一群小蜜蜂在辛勤的劳作着,蜂箱里有十斤蜂蜜,但是一双手出现,拿走了九斤。

这群小蜜蜂更加努力的劳作,都饿瘦了,蜂箱里有了五十斤的蜂蜜,但是一双手,又出现了,拿走了四十九斤。

在标头的地方,朱祁钰写了标题:采蜜,旁边注解了一句短诗: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这副四格小画,比之过往的直接讽刺,要隐晦一些。

它表达的含义是:留给蜜蜂一斤蜂蜜,就可以延续它们的种群,又何必留给它们两斤呢?

这就是雇佣劳动制下的劳动力再生产。

既然给最底层的百姓们留一斤的留供资财,就足以保证他们活下去,那为何要留两斤?

而这首诗是唐朝诗人罗隐所写的《蜂》,借物喻人,将蜂比作了劳动者。

“这画,朕怕百姓们看不明白,比较隐晦。”朱祁钰略微有些头疼的说道。

冉思娘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陛下在表达的什么意思,她摇头说道:“百姓又不傻……”

这话配这幅诗,还有什么不好明白的吗?

“朕这副画,仍然没有力量。”朱祁钰对自己的四格小画,第一次不满了起来。

之前,他都是画给是仕林们看,这次他要画给百姓们看,这种阴阳怪气的画风,显然不适合百姓。

确切的来说,朱祁钰觉得有些阴柔,缺少了力量,不够直接,欠缺了情绪。

朱祁钰再次站起身来,从书箱里找到了一幅画,这幅画是他在松江府驻跸的二十多天的时间里,登高望远所画的《三泖九峰百工图》。

这副图中,远处,无数的百姓在棉田里辛勤的劳作;工坊里的铁匠们轮着大锤敲击着铁毡;街上摩肩擦踵两侧的贩夫走卒在奋力的吆喝;码头上的力夫,正在装卸着货物,驻足看着渐行渐远的货船;织造局的姑娘们踩着纺车,窃窃私语;造船厂的船工们正在拖拽着巨艟下海……

一副国泰民安的盛世长卷。

“这画真好。”冉思娘忍不住的赞叹道。

这幅画是在她的研墨下,陛下一笔一划勾勒而成,她已经无数次感慨这幅画卷的美好,以及这副画卷之中,描绘的国泰民安。

她喜欢这幅画,更希望这幅画里的种种,不仅仅在松江府出现,而是在大明四方之地,皆是如此。

她也希望有一天,她的家乡云贵川黔这些偏远之地,一如画中模样。

陛下不住皇宫,而是住在泰安宫里,泰安泰安,国泰民安。

这副画上仍有大片的留白。

朱祁钰再次着墨,画风陡变。

在棉田的陇上,出现了一个坐着轿撵、大腹便便的地主,背后的侍女为这地主举着伞,一个侍女在剥着葡萄,四个轿夫被压弯了腰,而地主面色凶狠,耀武扬威的指着田中农夫,大声训斥着。

在宁静的小村寨之中,一群皂吏跟着一群凶神恶煞的恶贼,正在用力的踹着院门,院落之中,一个民妇抱着稚童,瑟瑟发抖,稚童在嚎啕大哭,民夫的眼神惊恐,一只手在稚童的背后顺气。

在城门口,一个老翁,面色黝黑,满脸的灰尘,两鬓苍苍,十根指头尽是墨色,坐在一架排子车前,车上是煤炭,这老翁抱着五城兵马司一个校尉的腿,这校尉手里拿着文书,作势要将排子车拉走。

在城中民舍之中,一家四口,正在被驱赶出自己的院落,身边都是零散的包裹,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站在院落门口,叉着腰,伸着手,正在破口大骂,被骂的一家四口,只能默默的收拾着行囊。

旧院书寓里的娼妓们,满身伤痕,跪在地上,似乎在祈求,衣服上还有些血迹,脸上都是泪痕,眼中皆是绝望,一个满脸横肉的嬷嬷面无表情,而书寓的门外,是两个跃跃欲试的客人。

松江府衙门里,松江府尹背后是明镜高悬,堂中站着男子,绫罗绸缎,还跟着一个一个小厮,为男子鞍前马后,而堂外,是一个短衫的斗升小民,在被衙役摁在椅子上,显然是要杖刑。

冉思娘看着这画风陡变的画卷,歌舞升平逢盛世,丰衣足食享太平的画,添加了这些个场景之后,立刻变得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的压抑。

冉思娘终于拉住了陛下的手说道:“夫君。”

“这城门口卖炭的老翁,是去年十一月在京城的事,那五城兵马司的校尉,是为了让老翁去煤市口卖煤炭,并没有强取豪夺之意。”

去年十一月,一清流言官就看到了画中这一幕,引《卖炭翁》上奏弹劾五城兵马司强取豪夺,陛下盛怒,派缇骑去调查之后,才知道了前因后果。

冉思娘知道此事,还是这个校尉被吓出了病,校尉的妻儿到太医院寻诊。

一车炭一千多斤,就是下了大雪的天气里,一车炭也不过六千文飞钱,折合成银币不过三枚。

一个五城兵马司的校尉,日给三厘,一年是十二枚银币,每年过冬,京军还给一银币的袄银用来过年。

这校尉失心疯了,才强取豪夺千斤炭?

这件事陛下反应并不过分,京军是大明的压舱石,若是京军都糜烂了,大明这艘船还如何前行?

五城兵马司是京军,军纪严明是战斗力的第一保障。

保证京军战斗力和军纪,是大明皇帝的应尽的义务。

当然那个胡言乱语、抛开事实不谈、恶意牵强附会的清流言官,也被朱祁钰送到了辽东煤铁官厂去了。

“京师没有,不代表别的地方没有,李贤所言的南衙店塌房事,不就是南衙五城兵马司为虎作伥,卡主了砖石入城,才让这店塌房变成了买卖?让商贾们竭尽朘剥百姓?”朱祁钰摇头说道。

他画这个场景,虽然不在松江府,但的确是大明的普遍现象,五城兵马司的校尉卡吃拿要,百姓进城卖个枣儿,都要被抓两把。

冉思娘眉头紧蹙的说道:“旧院书寓已经被李巡抚给拆了,现在是个漕运码头,那些书寓里的姑娘,现在都在织造局,大多都能糊口,自力更生。”

朱祁钰再次摇了摇头说道:“那大明两京十六楼、神乐仙都、两条胡同里依旧如此,这人间悲剧,仍在处处上演。”

冉思娘抓着朱祁钰的手,正色的说道:“松江府衙门并没有这么办案,松江府尹陈宗卿,是个持正守节的好官,妾身督办制皂厂事,也打听过,陈宗卿被百姓们交口称赞的,缇骑向来也风闻言事禀报过。”

朱祁钰停笔,点头说道:“是,陈宗卿作为三品府尹,的确是被人交口称赞,他还有个诨号,叫陈青天。”

名字可能有取错的,但是外号,一般不会有错。

朱祁钰当初对南衙诸府一分为四,松江府知府改为了松江府尹,是正三品的京官,不再是地方的四品知府事,等同于应天府尹和顺天府尹。

而顺天府尹因为是京畿知府事,往往由六部尚书的明公兼任。

之前朱祁钰的确是想过让李宾言泛舟出海缚苍龙,环游世界,这个陈宗卿在李宾言走后,就是新的松江巡抚。

李宾言离开了松江府前往了琉球主持王化事,就是陈宗卿在负责松江府大小事。

朱祁钰放下了画笔,拿起了一杆熊毫笔,沾着墨说道:“朕画的不是松江府尹,这是之前的杭州府衙、仁和县衙办的事,朕想到了,就画到了画上。”

仁和夏氏夏时正与仁和县衙、杭州府衙勾结,百姓伸冤,先挨一顿板子。

他准备提字,这杆熊毫,是武清侯石亨在鞑靼剿匪时,猎熊之后,精心制作。

在给皇帝送礼这件事上,武清侯格外的用心。

和熊毫笔一起送来的还有四个熊掌腌制极佳,几条大火腿,切开之后,香气四溢,肉质鲜嫩无比。

熊毫笔、熊掌、熊肉火腿,都是武清侯亲手制作。

朱祁钰提笔写了八个大字:“豺狼虎豹,吃尽血肉!”

冉思娘看朱祁钰终于放下了笔,钻进了夫君的怀里,用力的抱住了夫君的腰,抬着头看着夫君的眼睛,极为认真、一字一句的说道:“陛下已经做的很好了,真的很好很好了。”

“还不够好。”朱祁钰满是笑容的将冉思娘的头发,顺到了耳后说道:“朕知道,这画流传下去,不仅无法炫耀朕的功绩,甚至还会成为朕是亡国之君的铁证。”

“一些人会说:看,那个大昏君,什么都知道,但是依旧昏聩无比。”

“不过是些许浮名,朕不在乎,这幅画,但凡是让眼下的大明好一些,朕就心满意足了。”

“民以食为天,君以民为天啊。”

朱祁钰略微有些感慨的看着这副长卷,对着门外的兴安大声的说道:“明天把桌上这幅画雕版,送到邸报去刊印,送到各大州府县事,让他们刻成石刻,就放在城门口去。”

兴安取了画,这一看就吓了一大跳,拿着画,不知如何是好。

其他都还好说,都是实情。

唯独这个办案的松江府尹陈宗卿,怕是要被骂的狗血淋头了。

兴安眼珠子一转,就想到了两全的办法。

第六百八十章 徐麒耀教子篇七条

兴安并没有立刻劝谏陛下,而是寻到了正在忙碌的于谦,让于谦去劝说陛下。

一来,这是外廷的事儿,自然由外相去劝谏陛下。

二来,有于谦这个例子,更有说服力一些。

陈宗卿的清名要保,大明皇帝的意志也要贯彻。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事儿。

于谦正在伏案疾书,推动农庄法,是一件很重要的工作,涉及到了大明江山,数十年的安泰和稳定,以及高速发展。

陛下追求的是小农经济的蜕变,而且只能胜,不能负。

如果在陛下龙驭上宾之时,小农经济仍然没有蜕变成为商品经济,在太阳落山之后,大明会立刻陷入群魔乱舞之中。

到那时,大明怕是要陷入长冬之时。

而农庄法,遍布大明的农庄,就是小农经济蜕变的重中之重,从始至终,一直是于谦在负责农庄法的具体推行。

“于少保,最近痰疾可有发作?”互相见礼之后,兴安开始了寒暄,也不算是寒暄,陛下时常会问,兴安也要做到心中有数。

于谦满是笑容的说道:“劳烦陛下关怀,某身体无恙。”

跟随陛下游山玩水,于谦比在朝中清闲的多。

江南科场舞弊案、仁和夏氏刺王杀驾和孙显宗搞出的事儿,不过是给陛下南下助助兴的水平罢了,是个麻烦,也仅仅有些麻烦罢了。

甚至都不用于谦出手,番都指挥马云、锦衣卫都督卢忠、南镇抚司指挥使杨翰,足以应对。

于谦不用消耗那么多的心力,太医院的太医一月三次问诊,他的身体非常健康。

兴安将自己的来意一一说明,又继续说道:“咱家不才,曾听闻陛下与于少保论亡国之兆。”

“其一曰求荣得辱,致使天下有志之士寒心,天下失序;其二曰人亡政息,党锢盈天,政令朝令夕改,反反复复,致使天下失宁;其三曰政怠宦成,天下神器假手于人,器名假私相授,天下失道。”

于谦看了眼兴安,点头说道:“然也。”

其实文官和宦官是天敌,历朝历代文官和宦官的撕扯,贯穿了整个中原王朝,像于谦和兴安如此和睦的内外两相,历史上不是没有。

当年唐玄宗李隆基的宦官高力士和张九龄的关系就比较和睦。

张九龄被李林甫排挤的时候,高力士还为张九龄说了好多好话,但是李隆基一意孤行,到了安史之乱时,李隆基才悔不当初说:吾取张九龄之言,不至于此。

兴安作为一个宦官,他应该是不学无术的,可显而易见,兴安并非如此,都过去了这么久,兴安仍然牢记亡国之兆有三。

兴安颇为平静的说道:“陈宗卿为官清廉,时人称颂其为陈青天,咱家就觉得陛下这长卷真的刊印到了邸报,送至州府刻石,陈宗卿只能自缢以示其高洁了。”

陈宗卿被陛下作画骂了,他怎么办?

他只能去死。

他不能去找陛下陈情,否则就变成了陛下对还是他对的问题,变成了陛下的脸面重要,还是他陈宗卿的脸面重要。

“大珰有什么好办法吗?”于谦仔细思量下这件事,还真的他出面劝谏,其他人都不合适。

但是的确不好办。

兴安笑着说道:“有,就是在这城门上抹去松江二字,写上杭州二字,便足矣了。”

“这样田里指指点点的缙绅,就是夏时正了,而那些个在城门强取豪夺的,百姓卖个枣儿,还要被抓两把的,就是兴海帮的帮众了,而坐在府衙里和缙绅勾结的就是杭州知府,而不是松江府尹了。”

于谦惊讶的看着兴安,这明明画的是三泖九峰的松江府,怎么就变成了杭州府呢?

这不是指鹿为马!是什么!

但是又颇为合理,画里是三泖九峰,的确是松江府的山水,可是陛下说的事是杭州府的事儿。

于谦愣了许久,才说道:“那就按大珰说的办。”

内帑和国帑,林绣和王祜斗了这么久,内帑太监林绣,每次都能大获全胜,一本《气人书》每次都能把户部郎中王祜气的七窍冒烟,每次王祜都得请户部尚书去皇帝跟前儿求情,请皇帝拉偏架。

林绣也是宦官,宦官走的就是剑走偏锋,思路很是清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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