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分屯别居令,是王复最近下达的一个命令。
就是将整个康国的土地进行了一次大范围的清丈,而后圈立各部族台吉、特勤、鄂拓克、酋长的具体田亩牧场数量,不能再立庄田。
每十一户为一甲,每一百一十户为一里,编民为户,分屯别居。
王复在限制豪强兼并土地,均田免赋。
隔干台吉作为和硕特部的台吉,大明正统年间册封赛刊王也是颇有些不满的说道:“我们好不容易打下来的,你说让我们分给那些奴仆,还要给那些奴仆土地、牛羊,凭什么?”
隔干台吉此言一出,咨政大臣们开始议论纷纷,慑于王复的威望,他们不敢反对。
但是现在王复的岳丈和王复的心腹之一隔干台吉都站出来反对,他们自然也是畅所欲言。
均田免赋,伤害到了这些咨政大臣、台吉、特勤、鄂拓克、酋长们的短期利益。
伯颜帖木儿、和硕面面相觑,他们预料到了这个分屯别居令会遭到反对,但是没想到连阿史那合霍,王复的岳丈都都站出来反对。
王复眉头一皱,纠仪官们用力的顿了顿手中的长戟大声的齐喝道:“肃静!”
咨政大臣们终于安静了下来。
王复当然预料到了大家都会反对,但是在纠仪官的齐喝声中安静下来。
这一点已经让王复颇为惊喜了。
要知道之前咨政院吵架,那是污言秽语不堪入耳,鞋子满天飞,乱糟糟的比撒马尔罕的集市还要热闹,纠仪官拦都拦不住。
现在这咨政穹顶大礼堂终于有了点模样,至少像个议政的地方。
王复看安静了下来说道:“诸位且听我一言。”
“你们是想要一世的富贵,还是想要至少两百年的富贵?”
“阿史那合霍,你来说。”
阿史那合霍眉头紧皱的说道:“自然是两百年的富贵了!这还用选吗?”
“隔干台吉呢?”王复看向了隔干,又问道。
隔干想了想说道:“两百年的富贵,我又不傻。”
这两个人的回答不出所料,就像每个人都想长生不老一样,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家族能够万事永昌。
王复敲了敲手中的金锤说道:“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古人诚不欺我。”
“若是想要两百年的富贵,就听我的。”
阿史那合霍被鄙视了一顿倒是不以为意,他懂的汉学还不如他女儿阿史那仪多,合霍高声说道:“王咨政要分了我们的田,那也得有个理由啊,就是这一句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我是不认同的。”
“我也是!”隔干台吉看着还在硬顶的阿史那合霍,也硬着头皮说道。
反对王复要比反对也先可怕的多,因为王复是个读书人,大明的进士。
“既然要理由,我就给你们个理由。”王复并不在意阿史那合霍和隔干的忤逆,他还没那么小心眼。
王复看着这些咨政大臣,振声说道:“你们把田、牲畜给了百姓,再有战事,他们就跟着你们一起拼命。”
“因为之前保护的是你们的田、你们的牲畜、你们的财富,均田免赋之后,他们保护的是自己的田、自己的牲畜、自己的财富。”
“同时也在保护你们。”
“这个理由,充分吗?”
咨政穹顶大礼堂内一片雅雀无声。
王复没有引经据典的讲大道理,更没有总结奴隶制、分封制的缺点,更没有谈公德私德,文明二字,那是大明才有资格谈的。
王复谈得是牛马论,把百姓当成自己家的牛马去放牧。
他说了一个很简单的逻辑。
王复厉声说道:“你们在挤牛奶的时候,难道会让自己的牛羊饿着挤奶吗?”
“挤得出来吗?!”
第六百九十章 大明诏狱,养才储望之所
王复的问题,让整个咨政院的所有咨政大臣们都不再说话。
在挤牛奶的时候,如果牛羊饿着肚子,最后挤出来的只能是血,不是奶。
阿史那合霍和隔干台吉互相对视了一眼,都坐下了,不再反对王复的分屯别居令,这个道理如此浅显易懂,甚至不需要长篇累牍的去解析。
王复这才面色稍微缓和了一些,语重心长的说道:“我知道,让你们拿出这些田地、牧场、牲畜,你们都在暗地里泛嘀咕,这不是用你们的财产,来博我这个咨政大夫的美名吗?”
“有没有这么想的?”
王复的这个问题,当然没有人会回答,但其实大多数的咨政大夫都是这么想的。
在他们看来,王复这个权臣,刚刚僭越为王,自然要割他们的肉,来安定康国的局势,博取名望。
王复嗤笑了一声说道:“帖木儿王国的内斗频繁,城头王旗一年四变,敢请问,当初城中的豪门大户,今日安在?”
“连王旗都变了,那些过去显赫一时的家族,今日去了哪里?”
文明如大明,太宗文皇帝登基的时候,朱允炆的一家子只留下了一个朱文圭,那些在建文年间趴在大明身上吸血的寄生虫们,被朱棣杀了个七零八落,不杀也送到了永宁寺捕鱼去了。
汉王朱高煦造反之后,满门伏诛。
这还是社会共识是三纲五常大伦的大明朝,朝臣还能用亲亲之谊劝谏的大明。
西域这片土地,长期处于战乱的情况下,得位之后的清算,更是血腥残忍。
这里的社会共识可没有仁义礼智孝,拳头越硬,道理越大。
王复拿起了水杯喝了口茶,让咨政大臣们思考了片刻才继续说道:“自古胡虏无百年之运,中原王朝动辄二三百年,这又是为何呢?”
“其实说穿了,但凡是开国的皇帝,能把均田免赋、限制兼并这八个字切实的做到了,那最少也是二三百年的国运。”
“中原老是讲中兴,什么是中兴?”
“其实说穿了,不过是在土地上动文章,想办法,再把这田均一均,赋免一免,限制下贪婪无比的豪强们,让他们收一收爪子,安抚百姓,让他们安居乐业。”
“倘若这主持变法的皇帝、臣子在和豪强的争斗中,能大获全胜,自然是把这国运续上几十年。”
“那要是斗败了,死无全尸。”
王复的语气虽然不甚严厉,但是他的话可谓是如雷贯耳,鞭辟入里!
中原历史之长久,穷经皓首,不见得能够完全了解全貌,可翻开历史一看,却是处处熟悉,处处相似。
若是仔细看,就能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的是[限制兼并、均田免赋]这八个字。
只要做到了,就能建立起新的王朝;只要做到了就能中兴。
要是做不到,那就只能看着做到的人坐了江山,要是做不到,只能看着国朝从悬崖上滚落。
王复没有讲中原王朝的任何例子。
比如他可以讲一讲当初秦朝建立的根基军功名田制,讲一讲,隋朝的建立的根基之均田制,讲一讲大明的里甲制和军卫法。
讲一讲汉室江山并起的世家大族,讲一讲唐玄宗时期均田制的败坏,讲一讲军卫法、里甲制的败坏。
王复希望这些个咨政大臣们能够问出来。
但是这些咨政大臣们,都是瞪着眼睛,看着王复,眼神中都是惊骇。
中原王朝如日中天之时,可以金戈铁马万里气吞如虎,饮马波斯,囊括整个西域,真正的天朝上国。
但是中原王朝的文化又是如此的复杂,难以理解。
但是王复的这个总结,如此的精辟,以致于他们一时间都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王复左右看了一圈,也没人提问,他旺盛的表达欲,没有办法实现,他继续说道:“这些个泥腿子,求的什么?”
“不就是求的耕者有其田?不就是求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吗?这很难吗?从诸位手指头缝儿里漏出去一点,就足够了。”
“给他们,他们自然就给你们做牛做马。有人要动你的财产的时候,他们就会拼命,因为动你们的财产,就意味着动他们的财产。”
“我的话说完了,还有人反对吗?”
伯颜帖木儿是这帮特勤、台吉、鄂拓克最懂汉学的人,他伸出手说道:“王咨政,我不是反对分屯别居令。”
“我只是想问,既然中原的士大夫明知这社稷的兴亡之道,那天下为什么还会朝代更迭呢?”
王复笑了笑说道:“我之前不是说了吗?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只顾及眼前的肉,怎么能看到远处的危险呢?”
“就像你们在阻拦分屯别居令一样。”
伯颜帖木儿心服口服的说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王咨政,不愧是经天纬地之才。”
伯颜帖木儿不信,他一点都不信大明朝的进士们都明白这个道理,像王复这样的人,也是大明朝少有的人中龙凤。
否则瓦剌怎么可能大败明军,俘虏稽戾王呢?
对此,大皇帝陛下,也是如此认为。
一到缺人手的时候,大皇帝总会念起远在撒马尔罕的王复,偶尔还会骂两句大明正值用人之际,如此人杰,却在撒马尔罕发挥光和热。
为此,大明皇帝不止一次的懊恼过,当初王复当殿顶撞的时候,就该把王复扔进诏狱里!
毕竟大明诏狱,是养才储望之所。
从明初到明末,大明诏狱里的人才,就层出不穷。
比如在京师之战中,下马死战的武清侯石亨,出狱就做了总兵官,打的就是生死存亡的硬仗。
比如明末时候秦军督师孙传庭,也是从诏狱里走出来,带着六万两银子组建了明末最强军。
隔干台吉站起来郑重其事的说道:“我没有什么疑问了,一切都按照王咨政所言便是,长生天在上,派了王咨政这样的海东青,指引着我们前进。”
海东青,是一种俊美的雄鹰,在草原文化里,是长生天派遣到人间的神使。
“长生天庇佑,感谢王咨政如此耐心,详尽的解释了一切,这是长生天的赐福,也是康国之大幸。”合霍也站起身来表态。
王复看着隔干、合霍的模样,若不是知道这二人在真正的反对,旁人还以为这二人是在忠装反,和他王复唱双簧呢。
天地良心,王复真的没有和他们唱双簧。
王复仔细想了想,坐直了身子说道:“那这分屯别居令,就如此议定了?那就开始不记名投票吧。”
康国的咨政院的投票方式是不记名投票,对于一个大型国策的决议,要求三分之二的咨政大臣通过才能推行。
而计票的方式特别简单,左边为同意,右边为反对,只要留下痕迹之后,将票放到纠仪官拿来的盒子里。
王复很快就把票箱拿到了手里,用力的摇晃了几下,然后开始在伯颜帖木儿、和硕、隔干、阿史那合霍等人的共同见证下,一张一张拿出来计数。
“全数通过。”王复眉头紧皱的说道:“再计一次。”
“我这个人向来如此,在这大礼堂里,咱们就是吵翻了天,那也是各抒己见,我不会记恨任何人。但若是通过了决议,出了这大礼堂,阳奉阴违之人,绝不饶恕。”
王复又强调了一遍,咨政院穹顶大礼堂的基本规则。
“再次计票。”王复对全票通过这事,一点都不相信,人心隔肚皮,哪能他一席话语,就得到如此结果?
再次计票的结果,让王复颇为意外,仍然是全票通过。
王复有些沉默,拿起了小金锤,并没有敲响铜钟,而是开口说道:“既然全票通过了,诸位有什么疑问,可以现在问,我一一解答。”
虽然达成共识,但是不代表咨政大臣没有疑问。
第一个有疑问的咨政大臣站起来询问了问题之后,其他人也络绎不绝的站起来,询问着他们关切的问题,王复一一解答。
“叮!”
王复拿起了小金锤敲响了铜钟说道:“分屯别居令,通过。”
“此策事关康国兴衰国运,如果诸位仍然有疑问,可以到咨政大院寻我,我随时都有时间,倘若觉得我这个人不好说话,可以让伯颜帖木儿、隔干台吉、合霍特勤代为询问。”
“我再强调一遍,阳奉阴违者,斩!”
咨政大臣们小声议论的离开了穹顶大礼堂,王复则靠在座椅上,有些迷茫,他还以为分屯别居令,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可。
甚至王复还打算赌点什么,比如许诺五年之内,出让的财富会以双倍的回到他们的手中,用他的信誉作保,来推行分屯别居令。
价值是由劳动创造的,王复丝毫不怀疑,在分屯别居令之下,康国近千万丁口劳动创造的财富是何其的庞大。
可,事情如此顺利,让王复有些出乎意料。
“王咨政困扰什么?”伯颜颇为放松的说道:“是觉得事情太过于顺利了吗?”
王复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伯颜帖木儿倒是一副本该如此的模样,颇为淡然的说道:“其实没什么意外的,冒昧的问一下,王咨政一番话语,可能在奉天殿上如此直白的讲出来?”
“你们中原老是讲大道之行,照我看啊,王咨政所言,就是大道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