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为何陛下不肯体面,宁愿折了面子,非要调集京军前来江西!
为何陛下如此的刚强的要推广农庄法,不允许一丝一毫的质疑!
都是孩子,云泥之别。
“娘!”一个清脆的喊声高声响起,防水提旁的那唯一没有斗笠的孩童,猛地撑起身子,一只脚踩在了防水堤上,就爬上了防水提,快速的跑向了一个书院门前。
这孩子一边跑,一边高声的喊着:“娘,我是大壮啊!娘!”
一个带着帷帽,手里提着食盒的女子,被这个叫喊声吓的一个激灵,手中的食盒差点掉到地上,那女人厉声说道:“护院!拦住他。”
“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不是你娘!”
这女子说完便匆匆走进了院门之内,不再看身后的大壮。
几个护院嬉笑着摁着这孩子的脑袋,逗弄了一阵,便推了大壮一下,把他推远了些。
一个护院站了出来蹲到了大壮的面前说道:“你娘攀上高枝了,做了陈先生的小,不认你了,以后别来了。”
“才不是咧!”大壮伸着手抓向了面前的护院,他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哪里是护院的对手?
护院一只手便将大壮给擒住,面目狰狞的喊道:“你居然敢打我?!打死你个王八犊子!”
另外一名护院则是站了出来,拉住了这护院说道:“算了算了,这打出血了,岂不是污了先生们的眼?先生最看不得这个。”
这护院才松开了大壮,恶狠狠的啐了一口说道:“算你好命!滚!”
“走走走!再看到你们一次,就打你们一次!”几个护院前去驱逐着防水提下的孩子。
姚龙沉默的看着这一幕,孩子被欺负,那个母亲已经走进了院子,看都没看孩子一眼,护院在驱赶着向往知识的孩子。
“书院到底是什么地方?”姚龙撑着伞,愣愣的看着山风阵阵,依旧祥和无比的白鹿洞书院,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苍天。
没有人可以回答他这个问题。
陛下曾经说过,在苦难之中,还能嚼出甜头来,品出快乐来,就是万世不竭的奴才了。
可是若这奴才还学会了欺负别人,那是什么?
畜生都不如!
护院的生活显然是苦难的,从这些护院面如菜色的脸上就能看出来,他们其实过得也不好。
但是护院们却能够理直气壮的欺负这些孩子,凶神恶煞的欺负别人。
又是谁把他们变成了这样?
姚龙走上了车架,向着山下而去,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姚龙忽然开口说道:“停。”
那个叫大壮的孩子蜷缩着身子蹲在贯道溪之畔,头埋在怀里,肩膀不停的耸动着。
圣人曰:吾道一以贯之,此溪故此得名贯道溪。
大壮听到了脚步声,而后落在身上的雨,消失不见,一杆大伞遮住了雨幕。
他一抬头,就看到了姚龙,他略微有些害怕的往后退了退,在他的心里,这些读书的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但是姚龙却十分的面善。
“孩子,书院里那真的是你母亲吗?”姚龙慢慢蹲下,也不顾这地面上的积水,打湿了衣服。
大壮大声的喊道:“是!那就是我娘!”
“那你父亲呢?”姚龙继续问道。
大壮愣愣的说道:“死了,不知道我爹死到哪里了,村里人都说他赌钱赌输了,死掉了。”
大壮这个年纪,可能还不理解死是一种什么含义。
姚龙了解了大壮的故事。
大壮的父亲是青山镇的农户,本来家里有二十多亩的良田,就不算是下农了,在大明下农是指田亩不到十亩的农民。
大壮的父亲三年前染上了赌,变成了一个赌徒,随后家里那二十亩地也被赌了出去,而后没多久,连大壮的母亲都被赌了出去。
那时候大壮还太小,没人要。
大壮的父亲在赌坊里出千,被人剁了两根手指,又没钱看,也不知道死在了哪里。
大壮这两年一直是吃百家饭长大,今天蹭一口,明天蹭一口。
而后大壮就听说他娘又被卖到了书院里,给姓陈的先生做小。
姓陈的先生似乎是打苏州来的名士,这到了地方陆山长就把大壮的母亲送给了陈先生。
大壮很确定那是他的母亲,非常非常确定!
因为他母亲第一次在书院见到他的时候,还抱着他哭了很久。
可是被书院的陈先生给看到了,随后他母亲便再也不认他了。
姚龙听完了整个故事,拍了拍大壮的脑袋说道:“要不要跟我回九江府?我把你送养济院去,你这不缺胳膊不缺腿,壮壮实实的,总会有人领养你的。”
大壮最终还是点头说道:“好。”
养济院里没人领的大多数都是些畸零户,就是残疾畸形,像大壮这样全须全尾的,没过多久就能找到一个人家。
姚龙的车驾并没有直奔九江府,而是先去了青山镇,刚进入青山镇,姚龙老远的就看到了那个大大的赌字。
洪武二十二年春,大明太祖高皇帝体察民情,发现南衙内外游手好闲,赌徒众多,就建了一个逍遥楼。
这逍遥楼是个赌坊,能容纳三五百人,里面是精心的装饰和赌具,并且免费给赌徒们游玩,不收费的同时还借钱给他们让他们赌钱。
免费还借钱,南衙的游手好闲的赌徒们,都直奔逍遥楼而去,随后官兵围困了整个逍遥楼,活活饿死了所有的赌徒。
当年春,太祖高皇帝再下诏:凡赌徒断腕。
姚龙看的是名叫《金陵花絮》的故事会,逍遥楼到底有没有,时过境迁,已经不可考证。
但是洪武二十二年春,高皇帝下旨赌徒断腕,却是真的。
青山镇的规模并不是很大,但是光赌坊就有三个,姚龙没有下车,他只看了一眼,就已经确切的知道这几个赌坊都是谁家的。
金溪陆氏的买卖。
赌坊这生意获利极其厚重,到底是谁能在白鹿洞书院的山脚下建这三个奢侈的赌坊,不言而喻。
大壮的爹,到底是自己跑去赌钱,还是有人勾着略有薄财的大壮爹走进了赌坊?
金溪陆氏的田遍布江西,这田到底是怎么来的,不言而喻。
桐庐姚氏家里的田,大地是买来的,因为姚氏本就有海上的生意,钱多了就买地,几乎是许多高赀著姓的必然选择。
所以姚氏没有外逃,而是留在了大明朝遵纪守法。
姚龙回到了九江府府衙,看到了杨翰,就劈头盖脸的问道:“陛下的京军什么时候能到江西来?!”
“军务方伯就不要打听了吧。”杨翰不明所以的看着姚龙。
出门前还一副再劝劝能不动手就不动手,要从中斡旋的姚龙,回来就变成了这等模样,甚至比他还要急切,确实有些奇怪。
姚龙将自己的经历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气呼呼的说道:“什么圣人门廷,什么教化之地!狗屁!川泽纳污,山薮藏疾!”
姚龙是读书人,读书人骂起人来,确实狠毒,连庐山和贯道溪都给骂进去了。
杨翰是个匹夫,他生气了只会骂一句攮娘了比!
杨翰是跟着陛下一起去过海潮村,也是见过杨铁的,高昌乡的杨老爷怎么对佃户,白鹿洞书院的陆老爷,就怎么对付百姓。
杨翰倒是一脸玩味的说道:“我倒是在想,没有了朝士为他们说话,陆山长居然还如此有底气,他到底凭什么呢?”
“这个是需要搞明白的事儿,只要我们能够搞明白他们的底牌,就能提早应对了。”
杨翰思索着,这些个缙绅们,到底依仗什么,朝士已经表明了态度,不钻陛下这个窝儿,那陆来宣为何还如此的执迷不悟?
难道陆来宣以为陛下的缇骑们,拔不动刀了吗?
难道陆来宣是个蠢货吗?
当然有这个可能。
但是陆来宣背后那么多的缙绅,都是蠢货的几率,就很小了。
姚龙眉头紧皱的说道:“这个我倒是有些想法,其实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就是官绅勾结罢了。”
官绅勾结盘根交错,确实复杂,但是说简单,其实就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而已。
“详细说说。”杨翰来了兴趣,示意姚龙说一说。
姚龙颇为郑重的说道:“陆来宣和江西十八家这些高赀著姓显然是不会造反的。”
杨翰深表赞同的说道:“那必然,造反就得交三次税之外,还要掉脑袋,家人会被流放鸡笼伐木,大明没缙绅们造反的余地,上了南衙僭朝一次当,他们不会上第二次当了。”
这是宝贵的历史教训,也是陆来宣不敢暴力不合作,只敢非暴力不合作的原因。
姚龙抿了口茶说道:“当初在福建推行农庄法的时候,就出了这么几个案子,延平府永安县的农庄法推行很顺利,但其实压根就没有推行,那七个乡,二十四个农庄,都只是在纸面上。”
“那会儿讲武堂、讲义堂才第一期,没那么多的庶弁将和掌令官,就被永安县衙给瞒了。”
事情其实远比姚龙说的要复杂许多,这里面都是经验与教训,现如今讲武堂、讲义堂已经到了第九期,庶弁将和掌令官已经足够用了。
姚龙将其中的门道细细讲了一遍。
“照你这么说,你带回来的那孩子,你把他送去了养济院,岂不是要被卖了?”杨翰可是知道襄王殿下在京师查养济院藏污纳垢之事。
京师养济院尚且如此,九江府的养济院,难道就会好很多?
姚龙摇头说道:“我还没送去,先把他领回了府衙,等事情结束了,我再送去便是。”
杨翰不住的点头,姚龙办事很细心。
杨翰思考了片刻说道:“被这些个缙绅逼到这等地步的百姓还有很多,我们得快点了,在京军到来之前,先把这赌坊给查了吧。”
姚龙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剁腕可是太便宜他们了,还是送到鸡笼岛伐木吧,创造些价值来。”
“你且看吧,这赌坊查抄之后,陆来宣必然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姚龙和费亦应一样,太懂这些高赀著姓做事风格了。
第七百一十三章 大皇帝驻跸九江府
缙绅们在表面上都是诗礼簪缨,名门风范,知书达理,谦和有礼,所做之事,都得乡人爱戴恭敬,甚至缙绅们去谁家吃个席面,那百姓也是躬逢其盛,与有荣焉。
但是缙绅们真正的面目,却被掩盖着,他们手里都握着杀人不见血的刀。
这赌坊是那把刀,和地方官员勾结是那把刀,钱铺放青稻钱是那把刀,妓馆也是那把刀,博爱乡的瘦马社会化抚养也是那把刀,就连养济院都是那把刀。
为何陆来宣执迷不悟?
因为土地是强人身依附,是世世相保,垂利无穷,是通往世袭罔替的桥梁。
杨翰带着缇骑前往查抄了赌坊,果然和姚龙所说的那般,这赌坊和白鹿洞书院,没有任何的关系。
杨翰作为南镇抚司指挥使,办这种案子很多,城里玩的是经纪买办,到了城外,则是流匪、游堕之民聚集在一起。
怎么能把赌坊和大善人们牵扯在一起呢?!
杨翰在九江府展开了为期月余的打击赌坊的活动,对各大赌坊进行了彻底查抄,这案子越来越多,这赌坊背后到底是谁,便越来越清晰。
用赌坊来赚百姓的钱,再用百姓的钱买百姓的地,这就是大善人们将田亩集中在自己名下的手段。
当然大善人们也要说了,那是百姓自己自愿要赌的!
愿赌服输!买定离手!
可是就杨翰掌握的情况来看,绝非如此。
把百姓哄骗进了赌坊的手段千奇百怪,比如桂家村有个流民一夜暴富;比如上吴村的光棍赢了个美娇娘;比如饶家皈的农户赢了三十亩田。
这别说百姓农户看的迷糊,就连杨翰看了也觉得迷糊。
景泰八年九月十七日,白天越来越短了,这已经进入了深秋,天气愈发萧条,秋天本来是个收获的季节,但是杨翰和姚龙还是能看到有人在卖儿卖女。
一到了秋天的时候,就到了农户还钱铺青稻钱的时候,种地并不能把利息高昂的青稻钱还了,这就得想些办法,否则讨债的人,就直接抢了。
卖儿卖女,显然是唯一的办法。
能买得起孩子的人,大抵都是殷实的门户,孩子跟着这样的门户,至少能活下来,而不是遇到了灾荒被交换着吃掉。
卖掉了,儿女至少能活下去。
所以卖儿卖女的父母,对着买受人都是感恩戴德,点头哈腰不停的道谢。
姚龙只能感慨民生多艰,而杨翰则在南门等待着大明朝的京军船舶,来到九江府。
暮鼓敲响,九江府开始了宵禁,没过一刻钟,便静了街,秋风卷着落叶,愈发的阴森和凄凉。
重要的街道口都站着兵丁,盘查着仍没有回家的行人,华灯初上,街头街尾一些人家门前,挂着红色或者白色的纸灯笼,灯光格外的昏暗,在房檐之下,摇摇摆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