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新勋贵们都左看看右看看,一个个闭口不言,于谦不在京师他们吵吵两句还行,于谦已经回京,自然不能喧嚣奉天殿。
老勋贵们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老僧入定一样,一言不发。
奉天殿内,一时间诡异的安静了起来,一个个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为何?
于谦没有表态,陛下也没有表态,他们真的有点拿不准。
兴安见状,再次从角落里出来,大声的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现在的状态所有人都憋了一肚子话,但是没人敢开口说话。
于谦更是不为所动,陛下既然有自己的决断,他自然不会过分的干扰。
徐有贞脚一跺、心一横,出班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奏。”
徐有贞要带头冲锋了吗?
徐有贞继续高声说道:“山东阳谷,沙湾河段已然决口四年有余,前后十四余治者,皆无功而返,水患滔滔民生不振,百姓背井离乡惶惶不安,若丧家之犬!”
“臣斗胆请旨,请赐臣前往沙湾河段修筑堤坝,以彰陛下之恩泽。”
满朝文武一愣,徐有贞居然说的是治水的事,而不是讲武堂名单之事。
朱祁钰对这件事也是颇为在意,他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徐卿的治水疏朕已经详细看过,和山东张秋县令的奏疏仔细核对过,条条在理。”
“但是朕还是以为,徐卿到了地方,再实地考察一番,空谈误国,调查之后,再具体上个奏议,所需物力财力,据实已报,是为生民之功。”
徐有贞长揖在地大声的喊道:“臣定竭力施为,不负皇恩。”
什么皇恩?
不杀之恩。
徐有贞之前大喊南迁,更是迎归派的铁杆,若非有一手治水的绝活儿,早就被砍头剥皮,挂在承天门上了。
治水,是个绝活,这个差事若是办好了,至少能保住命。
陛下爱民如子,生民之功,那是大功一件。
徐有贞不求多,保住自己的命,也保住家人的命。
徐有贞回到了班列之内,不再说话。
于谦站在朝堂上,明明涉及到了大家的核心利益,但是全都三缄其口,没一个人敢言语。
噤若寒蝉。
万一于谦要是想杀他徐有贞,焉有命在?
徐有贞不想在朝堂上了,他效忠的那个皇上,在迤北的丢人事,实在是太多,他巧舌如簧,都不知道怎么圆。
当然,这完全是徐有贞想多了。
于谦哪有空搭理他。
徐有贞一开口,很快就有其他的御史站了出来,俯首说道:“交阯归顺土官百户陈复宗言,交阯有象兵,可选象演习,为之造战鞍、战甲,陈复宗说,他愿领军骑象,用破贼阵。”
象兵?
朱祁钰点头说道:“武清侯石总兵,你审验一下这象兵可否堪用,写一封奏疏来。”
“臣领旨。”石亨出列领命。
北方不适合大象生活,天气太冷了,真的在北方组建象兵也难成气候。
另外一名御史俯首说道:“臣有本启奏,钦天监监正久悬,之前京师守备忙碌,这钦天监监正臣以为监中官正许敦,颇有建树。”
这是吏部的事,王直出列说道:“臣以为许敦家学渊源,自前元时就是观星世家,掌推历法,定四时,掌刻漏记时,颇有手段,臣以为善。”
朱祁钰从兴安手里拿过了奏疏,这许敦的确是家学渊源,他们家从宋时就一直是司天监的五官司历,历朝历代的历法他们家都有参与其中。
属于那种传承了数代的观星家族,地地道道的天文学家。
“准。”朱祁钰点头说道。
兵部侍郎陈汝言出列说道:“昌平侯杨洪、武清侯石亨,兵部尚书于谦,联名上书,请免武职都督以上、文职四品以上赏赐,以其银添赏操备官军。”
“省出来这些钱,可以给其在京操备旗军,加赏银一两。眼看着过年了,军士们过年也要备用年货,故有此请。”
朱祁钰眨了眨眼,看了一圈武将们,他们到还算是淡定,这种割肉的事,必然是事先已经通过气了,大家都同意了才联名上书。
武官们没啥意见,文官们那边倒是议论纷纷。
礼部尚书胡濙出列,看了一眼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不妥。”
“武职都督以上,出军临阵,置备衣装,所耗钱粮甚广日常起居,食费几多,臣以为,其文职大小官员俱宜免赏。”
胡濙的意思是,武职的封赏照给,但是文职的赏赐都免掉,发给守城的军士。
朱祁钰认真的咂咂嘴,这胡濙还真是个老狐狸。
胡濙是真心的吗?
其实不然,反对一个政令的时候,不是全面否定它,而是部分赞同它。
这个世界从来都是如此,不患寡患不均,你要是单独去掉文职的赏赐,那就显得极为不公平。
虽然这帮文职哭嘤嘤的,但是他们组织了城中百姓,为城外大军提供后勤,就一点功劳没有了吗?
胡濙此言一出,立刻让文职们开始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兴安看了一眼陛下,立刻高声说道:“肃静。”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笑着说道:“杨总兵、石总兵、于少保也是一片好意,但是朕既然已经定下了封赏,焉有免去的道理?”
“至于银添赏操备官军,加银一两的事,朕出了。”
二十二万两银子的事,他现在握着内承运库说话就是气实,实在不行抄个家,不就什么都有了?
于谦出列说道:“臣替京营二十二万军户,万谢陛下隆恩。”
一两银子的购买力极强,一亩地也就四两银子罢了。
朱祁钰点头示意于谦归列。
“臣有本启奏!”英国公张辅的弟弟张輗出列高声说道:“京师讲武堂已然筹备完全,可是第一批的学员名单,迟迟无法确定,臣以为此事兹事体大,还请陛下圣裁!”
正菜终于登场了!
石亨立刻站了出来,当仁不让的说道:“臣奉敕喻以功勋论,拟定名单,请陛下御览!”
兵部和新勋贵们站到了一起,他们前面说推辞赏赐,其实有讨好皇帝,让陛下确定自己的名单。
皇帝高深莫测,整日里神秘兮兮,居于九重天之上,凡尘皆为蝼蚁,固然可以巩固皇威。
比如嘉靖皇帝,就是这样的,二十多年不上朝,却通过严嵩,手掌乾坤,当然这么做容易被海瑞这样的清流,骂为嘉靖嘉靖,家家干净。
也就是陈循之前那套,人主好恶,不可令人窥测,可测,则奸人得以附会。
但是朱祁钰认为,皇帝偶尔也可以漏出点自己的好恶来。
比如朱祁钰关注军士日常起居、关注天下民生,这种好恶,也有积极意义。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至少朱祁钰的这些好恶,对于底层的百姓和军士而言,是个好消息。
这次兵部和新勋们,连自己的封赏都不要了,就为了投其所好,希望这份名单能够被陛下朱批。
第一百零七章 天下为公
朱祁钰看着手中的名单,却是笑而不语。
张輗一甩袖子,大声的说道:“我大明律有八议,这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你拟定那份名单唯功勋论,我就想问问你,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陛下,臣以为京师讲武堂名单应先八议,后功勋!”
石亨是个粗人,论辩经,他是万万辩不过的,他怒目圆瞪,愤怒至极,却说不出话来。
陈汝言是兵部侍郎,他虽然和徐有贞有过一腿,但是也就一腿而已。
这事儿,涉及到了兵部的利益,他自然是据理力争的说道:“王法赏罚,不阿贵贱贫富,然后以齐礼制而明典刑也。”
“然以伦亲亲故,君主跋扈以私情断公案,则天下臣民,只能因纤介之过而衔怨而亡!”
“这才是没了王法!”
王法,是天底下寄托于希望最大的公平,自然要不分贵贱贫富,才能够礼制齐全而明正典刑。
如果只论亲亲故旧,君王只因私情断公案,天下臣工万民,就只会因为很轻的灾害,最后含冤而死。
陈汝言说的是有一定道理,大明律庇护八议,在明末就闹出了许多的乱子。
比如张居正的父亲,就在辽王府屈辱而死,张居正任首辅,废了辽王世系,停了天下宗亲俸禄。
在隆庆到万历十年期间,十七年了,天下宗亲,无一石俸禄可领。
再加上勋贵世券、八议庇护,到了明末的时候,因纤介之过而衔怨而亡,比比皆是。
张輗撸了撸袖子,这陈汝言是个进士,辩经这事儿,张輗就不是对手了。
他愤怒的说道:“好你个措大,摇唇鼓舌厉害至极,伦亲亲故,乃是天伦,你眼中可还有陛下吗?我今日就当殿教教你什么叫礼仪尊卑!”
石亨晃了晃脑袋,他正值壮年,站了出来,笑着说道:“哦,是吗?陈汝言是一介书生,某可不是。”
“我也是八议八辟之列的勋贵,来。”
朱祁钰连连摇头,就差站起来让卢忠把人都拉出去,各大五十大板。
奉天殿喧哗,成何体统。
他已经有了切实的解决办法,他现在是抱着站在干岸上看热闹的心态,自然也看他们吵闹。
卢忠挎刀而立,出列说道:“奉天殿内不得喧哗,若是打闹,请移至殿外。”
于谦看着这出闹剧陛下丝毫没有制止的意思,轻轻咳嗽了一声,石亨才退回班,挑衅的看了一眼张輗。
张輗虽然心有不甘,但是于谦已经出声了,再闹下去都不好看。
他虽然是勋戚,但是中军都督府现在没兵,京营那二十二万人,可不归他管。
再闹下去就是不给于谦面子了。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这不是他想要的朝堂,这种代表某方利益,大放厥词的话,不应该出自在廷文武的口中。
但是朝堂不就这个样子吗?
他深吸了口气,出列高声说道:“陛下,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唯陛下一人公耳!”
朱祁钰看热闹看的正起劲儿,于谦站出来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天下的事全都是私事,没有不自私自利,这是从出生开始就有的人性。
但是唯独皇帝不能自私。
啥意思?这正看热闹呢,战火怎么烧到了自己的脑门上呢?
于谦继续高声说道:“陛下,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
“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而使天下释其害。”
于谦这段话朱祁钰倒是能够听得明白,说的是一个在朱祁钰看起来非常合理且浅显的道理。
天下事,对公众有利的事,却无人兴办它。
天下事,对公众有害的事,也无人除掉它。
有这样一个人出来,他不以自己一人的利益作为利益,却让天下人得到利益;
不以自己一人的祸患作为祸患,却让天下人免受祸患。
这个人就只能是皇帝。
这也契合了于谦之前表述过的社稷为重,君为轻的理念,也呼应了前后文,为于谦所说的「唯陛下一人公耳!」
朱祁钰认真的品了品这段话,忽然发现,其实于谦是铁杆的保皇派。
所有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只有皇帝不是。
那皇帝是什么?圣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