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693章

作者:吾谁与归

于谦想了想说道:“陛下,臣留下来处置吧。”

群众工作是于谦另外一个擅长的领域,眼下木匠们聚集了少说千余众,这一个不好,就是要出大事的,尤其是一些隐藏在工匠里坏的流脓的工贼,这些需要警惕。

于谦处置这种事已经有了近三十年的经验,他知道该怎么做,该怎么说,才能让事情安安稳稳落地,而不是横生枝节。

朱祁钰来到了泉州府衙,就一直在等各方传来的消息。

一直等到各种事主到齐,朱祁钰才放下了手中的卷宗,对着泉州知府岳正说道:“你这个太守做的不错。”

岳正是顺天府人士,正统十三年的进士榜眼,通州漷县府卫军户,岳正是父亲是府卫军指挥岳兴,早亡,岳正打小住在通州兴隆寺内。

景泰元年请旨随姚龙入福建,至泉州府安溪县做知县事,而后九年累迁泉州府知府。

岳正为官一方,虽然不如陈宗卿在松江府那般是陈青天,但还是处事公正,时人称贤。

“食国俸忠君事,臣不敢懈怠。”岳正赶忙俯首说道。

朱祁钰一抬头就乐了,棋盘园木工厂的东家,一共五人至府衙,每个人都被打的鼻青脸肿,脸颊肿的老高,木匠师傅们虽然碍于皇命没有下死手,但是打的还是特别狠。

棋盘园的木工厂,大多数都是永定胡氏主办,一共兄弟五人,这五兄弟,都被揍了一顿。

工匠这边则是三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站在那儿就跟三座小山一样,为首的名叫陈印,是江西金溪人。

“工坊是否毁坏?”朱祁钰开口问道。

岳正左右看了看,站了出来说道:“没有。”

“胡文虎你来说,工坊可有损毁?”朱祁钰看向了五胡东家问道。

胡文虎是五兄弟的老大,他站了出来,哆嗦的说道:“没,没有。陛下,臣一直按时付薪从未拖欠,还请陛下明察啊。”

“今天臣上门去和几个大把头商量,带点人,就是为了以壮声势,绝无他意啊。”

从不拖欠劳动报酬,这种天经地义的事儿,在胡老爷的口中就成为了一种恩赐。

朱祁钰嗤笑了一声,按时付薪,是胡老爷高道德的体现吗?

其实是福建经过战乱之后,压根没多少壮丁,正是黄青不接的时候,松江府的东家们可以大喊一声,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但是福建的东家们,却完全不能这么说。

四处都是抢人,你不付足够的劳动报酬,工匠们就挪窝了。

“大把头,你来说说,事情的经过。”朱祁钰看向了陈印。

陈印略显有些木讷,张口说道:“这不是东家第一次找我们了,上一次来就吵了一架,差点还动了手。”

陈印的确是不擅言辞,这第一句话就印证了五胡带着人去的原因,是上一次没谈拢还差点动手,佐证了五胡带着数百人前去以壮声势的说辞。

福建的宗族械斗的规模一直非常庞大,动则数百人,也不算稀奇。

“你继续说。”朱祁钰点头继续问道。

陈印老老实实的说道:“现在没日没夜的干,还不如在鸡笼岛伐木的同乡赚得多!”

“在那边,干三年还给分地,虽然没有地契,但是都是良田,我们这些人,一合计打算去鸡笼岛去,那边给的多,或者东家愿意给更多的钱。”

陈印不善表达,其实他这句话里,还有鸡笼岛的产业发展。

原木输出为主的产业结构是附加值最低的产业,所以鸡笼岛本地也在投入建设大量的木工厂,而且这些木工厂,大多数都是官厂,这些木工厂为了吸引工匠,也是肯下本。

这自然影响到了福建的木工厂了。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事情终于来到了矛盾的关键点,劳动薪酬的谈判,他笑着问道:“你们现在一年挣多少?”

陈印认真合计了一番说道:“熟工一年二十个大银板,学徒一年只有十二个。”

朱祁钰愕然,一年二十个大银板,就是二十枚御制银币,京营的普通军士的俸禄,大约和这个相同。

五胡跪在地上,脸肿的跟头猪一样,声嘶力竭的喊道:“陛下啊,这要是再涨,我们也没法干了啊!”

“哦?是吗?你要知道在朕面前撒谎,等于欺君,来人,盘账!”朱祁钰一听这个,立刻露出了一个玩味儿的笑容。

再涨薪,就干不下去了?

他不信。

朱祁钰到底要给他盘盘账,看到底是不是涨薪工坊就活不下去了。

大明眼下的风口是造船业,作为造船业的上游,给劳动者增加点报酬,工坊就活不下去了,朱祁钰一万个不信!

站在风口上,猪也能飞起来。

“陛下,这,这……”胡文虎终于意识到他碰到了一个较真的皇帝,这一下子就有些急眼了。

他当然是夸张的形容了行业的生存现状,而训练有素的的缇骑们带领着大明户部官吏,没用多久就盘清了账目。

在五年内,永定胡氏在棋盘园的木工作坊,赚出了半个二十三间巷,这种烟花地的产业都是以昂贵著称,大约价值五十万御制银币。

木工作坊的毛利率极高大约为57%,从鸡笼岛到福建的圆木,在木匠工坊进行加工之后,供应各个造船厂的就能赚一半左右。

而在刨除了所有成本之后,五胡的棋盘园木匠工坊每年的净利润率高达33%,这就是站在风口之上的结果。

朱祁钰将最后的结果,扔到了五胡面前,笑着说道:“胡文虎啊,你好大的胆子!来,你跟朕说说,什么叫再涨薪,就活不下去了?”

“陛下饶命。”胡文虎这才意识到他那句争辩的话,到底犯了怎么样的错误。

在封建帝制之下,在皇帝面前说假话,还被拆穿了,那可是要触动非刑之正,陛下完全可以以欺君二字,砍了他们全家。

欺君是什么下场?不用朱祁钰多言,几个缇骑已经按住了五胡。

朱祁钰则挥了挥手示意缇骑放开胡文虎等人,开口说道:“既然按时付薪,朕就不严惩了,回去之后,好好商议,不要再打起来,生意,合得来就合,合不来,就一拍两散便是。”

“何必闹得这番境地呢?”

“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胡文虎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不停磕头。

朱祁钰对着大把头陈印说道:“日后就该罢工罢工,给的少了,要求给多点,合乎法理。”

“谢陛下。”陈印其实一直非常担心,他们的行为引起了朝廷的不满,毕竟涉及到了造船厂的木料供应,但看陛下的意思,是支持他们停工停业,来要求待遇问题。

这让陈印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朱祁钰没有选择严惩五胡,因为当下的大明的劳资矛盾,主要就是集中在了劳动报酬是否能够妥善支付之上。

为了解决这事儿,户部出了个仿照大明京营发饷,提前储蓄劳动报酬的方案,并没有得到朱祁钰的首肯。

而这个案子,朱祁钰没有处罚任何人。

这岂不是说,这热闹白看了吗?

并非如此,君有动作,兆亿庶众咸瞻仰,以为则而行之。

朱祁钰这趟热闹看完,确定了两个常例。

第一个认真履行契约付给劳动报酬的东家,并不会被为难;

第二个常例,则是大明的工匠们,联合起来停工歇业,合乎法理。

他在划线,划出了劳资关系上的两条基本底线。

不能不给报酬,工匠可以罢工。

工会是大明工匠们的组织,这种组织民间本身广泛存在,在工匠中颇有名望的工匠被叫做大把头,而罢工则是斗争手段,也是一种极其温和的斗争手段。

匠城是为了保证劳动者们不用付出再生产成本;而工会是将工匠组织起来,更加有序的通过斗争手段,争取劳动报酬。

而斗争手段有许多,停工是一种最为温和的手段,如果连停工歇业都不被允许,那斗争的手段就会愈发激烈和无序。

这也是朱祁钰作为皇帝,不想看到的。这和他追求的目标,让大明再次伟大是背道相驰的。

朱祁钰回到了别苑的御书房,于谦一直在思索陛下为何一反常态。

在确定了永定胡氏的五胡兄弟欺君之后,他还以为定兴胡氏要被抄家灭户,但是显然陛下并没有那么做。

这让于谦稍显迷惑,按照陛下过往的狠厉,这胡氏能够保住性命和家产,实在是罕见的很。

朱祁钰坐在软篾藤椅上,看着于谦脸上的神情,笑着说道:“胡文虎又没干什么,他们第一次去和大把头谈的时候,吵了起来,第二次带了人去,还被揍了一顿。”

“今天朕去查账,还有缇骑走访,胡文虎每个月都定时支薪,五年来,从未拖欠。”

“虽然大多数原因,是因为福建特殊的劳资关系导致的,但是胡氏,也算是朕这些年看的热闹里,算的上良心的那一个了。”

朱祁钰不是杀人狂魔,也不是什么血手人屠,他作为皇帝,主要职责就是调和和平衡各阶级的矛盾。

既然东家在这个普遍欠薪的时代里,能够遵纪守法的支付劳动报酬,朱祁钰也没必要过分严苛,因为一句话,就把胡氏抄家灭户。

他继续说道:“元季君臣耽于逸乐,循至沦亡,其失在于纵弛宽待,大抵圣王之道,宽而有制,不以废弃为宽,简而有节,不以慢易为简,施之适中,则无弊矣。”

这段话是明太祖宝训之中,洪武二年正月庚子,明太祖高皇帝于元旧臣马翼的对话,大意就是宽严简繁之间,应当施之适中,而不是一味的严刑峻法,也不是一味的纵弛宽待。

于谦依旧是有些迷惑的看着陛下说道:“臣仍有惑,陛下允许工匠们停工歇业吗?”

停工歇业势必要影响到大明几大造船厂的正常生产,甚至牵一发动全身,全产业链都会受到影响。

今天的停工歇业,时间尚短,若是时日稍长,其后果不堪设想,甚至会影响大明水师的船舶下海。

朱祁钰思考了一下说道:“工匠的阶级的形成,绝不是一蹴而就的,我们需要鼓励这种阶级的诞生,而鼓励的手段,就是允许他们有温和的、自发的斗争手段。”

“而停工歇业,是一种最温和的手段了。”

于谦这才恍然大悟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什么手段不温和呢?

元朝末年的时候,天灾人祸,民不聊生,至正十一年四月,朝廷强征民夫修治黄河决口。

民工挖河时,发现有一独眼石人,是时,流传于民间的谣谚曰:“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不允许工匠或者民夫们采用温和的罢工手段去表达自己的利益诉求,那就只能让民夫们用最激烈的手段去表达自己的利益诉求了。

大禹治水,堵不如疏,如果不肯去让劳资矛盾用温和的手段去释放和缓和,那就筑起堰塞湖,等到决口的那天,就是势不可挡了。

第七百五十一章 工匠贵族化?还有这种好事?!

于谦对于陛下是圣明的这件事,始终如一的坚定。

对于堵不如疏的政治智慧,于谦同样高度赞同和拥护。

但是有些问题还在摆在了桌面上,是不得不面对的问题,那就是大明未来该何去何从。

“于少保还是有担心。”朱祁钰示意兴安上了两杯好茶,要把这件事,掰开了揉碎了去说,去讨论。

理越辩越明。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一下,他笑着说道:“于少保的担心,朕以为第一个就是担心工匠们逐渐成为贵族对吧。”

“是。”于谦点头,他对此颇为担心,他坐直了身子,身体半前倾,眼睛炯炯有神的说道:“事实上,石景厂、兵仗局等工匠们,尤其是拥有匠爵的上层工匠,已经成为了贵人。”

“他们读书识字明理,有着优渥的经济和社会地位,通常还充当着缓和劳资矛盾的政治力量。”

贵族的首要特点是世袭罔替,世券在手,子孙后代皆受皇恩百姓供养;其次就是拥有司法、赋税、徭役等特权;还拥有着极高的社会地位,走到哪里,都得被人尊称一声爷。

于谦所言的工匠贵族问题,是真实存在的。

工匠这个阶级本身,就不是一个均匀的同质的整体,而是由不同性质、不同利益的众多群体所组成,这就造成了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的不同。

大明的工匠大约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熟练工,一种是非熟练工。

熟练工的工作具有不可替代性,流动性低,专业性高,对技术的要求比较高,生活优渥,甚至参与到了部分的政治活动之中。

比较典型的就是兵仗局的银工、石景厂的钢铁工、炮药局的火药工、三经厂的雕版工、织造局的秀娘、棋盘园的木匠等等。

棋盘园的工匠们之所以敢和东家们议价,是他们不可替代,同样到哪里都能吃饱饭,甚至能吃的更多,所以才能议价。

而非熟练工的工作具有高替代性,流动性高,专业性低,对技术的要求也很低,生活困苦,只关心自己的衣食住行,因为失地,甚至连最基本的生活保障也没有。

比如码头的装卸工、煤井司下窑搏命的煤工、漕运拖船的纤夫、拉货的车夫、挖河开沟的民夫力士等等,朱祁钰遇到的柳七就是典型的非熟练工,而在辽东厂的徐四七就是典型的熟练工。

朱祁钰摇头说道:“工匠的贵族化是可预见的,甚至是一种必然和趋势,在朕看来是利大于弊的。”

“我们暂且抛开工匠是否贵族化这个事实不谈,从其他的方面去考虑。”

“从政治的角度来看,士农工商,国之柱石民也。从最早的世官制起,客卿制、举荐制、九品中正制、科举制,权力的掌控者,在不断的向下沉淀,工匠出身的权力掌控者,在历代中原王朝中始终缺位。”

补充短板,比如工部尚书石璞在称病之后,朱祁钰就安排了工匠出身的王卺递补了工部尚书一职,目的也是补充“工”在中原王朝始终如一的缺位。

这个缺位的原因真的追溯,要追溯到墨家和儒家争道了。

“从军事的角度来看,工匠无疑是最好的预备役,他们既有力量,也有组织,更是天生的守序者,不遵守规则的工匠,在生产中,都死伤在了生产事故之中了,也就等同于秦汉隋唐时的良家子。”

“从经济上来看,对内,劳动者是最广大的消费者,而所谓的贵族化,从国内市场来看,他们是积极的、踊跃的、旷日持久的消费者,是广大而厚重的内需基本盘。”

“对外,为了维持工匠贵族化后的利益,整个大明,都需要从六合与八荒之地,获得足够的资源,来满足工匠利益诉求,如果无法满足,则是深陷矛盾不可自拔。”

“从这次的棋盘园木工厂的罢工来看,工匠们,可不好对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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