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727章

作者:吾谁与归

朱祁钰点了点头,胡濙是六朝老臣,朱祁钰在担心什么,胡濙从言谈中就品出来了。

而且陛下的心思不难猜。

虽然皇帝下了圣旨,不允许地方的衙门去拆借官厂,但是如何去监察此类事不发生,才是重中之重。

胡濙端起了茶盏,抿了一口,才开口说道:“其实监察二字,说简单其实很难很难,说难,其实很简单。”

贺章看似是漫不经心的喝茶,但耳朵稍微动了下,显然,贺章闻到了味儿,胡濙这棵常青树,又要抖些硬货出来了。

胡濙继续说道:“臣曾经在永乐年间巡视地方十数年,到了地方,若是迎来送往,公事公办,此地大抵是没什么问题。”

“若是一到地方,这些人一脸谄媚,吃吃喝喝,还有丝竹雅乐歌舞,那基本上就有问题,可派缇骑探访。”

“若是一到地方,明面上是公事公办,私底下却是送了些夹带,夹带越厚,问题越大,就该禀明君上严查。”

“若是一到地方,无迎无送,无礼无夹带,这稍微询问探查,就有性命之忧,就该禀明君上,防止民乱了。”

“这地方有没有问题,过不过关,一看夹带厚薄,就知道了。”

“天下利来利往,皆可循此法。”

陛下从来不是生活在地上神国的泡影之中,更不是活在文人墨客编制的大同世界的泡影之中,科层制的官僚治国之下,这种人情往来是常态,送礼夹带,也是如此。

一个完全没有腐败、没有人情往来的大明朝廷,那就是地上神国,就是大同世界。

反腐抓贪,本质是吏治,要的是吏治清明。

送的少,基本就是人情往来,可要可不要,不要也不会再送;送得多,就是拉你下水,不要就得万分小心。

李宾言巡抚山东的时候,就是不肯同流合污,还摆了地方官吏一道,差点死在了兖州府外的驿站之内。

贺章端着茶盏,略显有些呆滞,虽然知道胡濙无德,但是能把夹带用到监察二字上,着实是无德至极!

朱祁钰稍微沉吟了片刻,只能说胡濙不愧是从永乐年间当了四十年的礼部尚书,老奸巨猾、老谋深算。

朱祁钰不由的想起了后世,那会儿学校的食堂承包,猫腻一大堆,虽然难吃,却没出事。

后来换成了校长的小舅子,直接弄出了百十个学生食物中毒的大事儿来,小舅子和校长直接锒铛入狱。

真的是夹带越厚,问题越大。

贺章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最终只能叹息,姜还是老的辣,他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巡抚地方的巡察御史,应授都御史秩,直达天听。”

如果是授予佥都御史,那归都察院管理,若是授予都御史,和贺章这个左都御史平级,自然不归督察御史管辖了。

大明的巡抚制度,官秩,比如于谦在地方做巡抚时候,挂的是三品京官的兵部右侍郎;而李宾言出京巡抚山东、松江府,挂的是三品户部右侍郎;李贤巡抚应天,挂的也是户部右侍郎;而姚夔巡抚云贵,挂的是礼部右侍郎。

所有地方巡抚,统一授三品都御史京官秩,就是确定品级,设为常例,直属朝廷,直达天听,防止出现九江府旧事,姚龙还得绕个大圈子请陛下场外援助。

“胡尚书以为呢?”朱祁钰看向了胡濙问道。

胡濙颔首说道:“臣以为善,之前贺总宪就找臣商量过。”

朱祁钰又看向了于谦,颇为郑重的问道:“于少保以为呢?”

于谦有巡抚地方二十五年的经历,这方面于谦很有发言权,而且于谦非常擅长国家之制,于谦的意见也很重要。

于谦十分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才开口说道:“臣以为善。”

“文皇帝曾派二十六人巡行天下,安抚军民,宣德五年,先帝派臣等六人,巡抚各省,督理税粮及与税粮有关的地方事务,督理税粮,救济饥民,安抚百姓,多挂侍郎秩,又叫巡抚侍郎。”

“巡抚侍郎,各持救书各行其事,政出多门事多拘滞,改授宪职便,可为巡抚都御史。”

确权、定品、形制,方有成法,于谦同意贺章的奏议。

尤其是,京官皆由陛下任免,而巡抚都御史,也由陛下任命出镇,有利于大明朝局的稳定,有些重要的地方,比如应天、松江、两广、交趾等地,还是以陛下心腹为宜。

若地方方伯不是陛下的人,陛下再次南巡,难不成还要再面对强弩、火铳、甲胄的问候?

于谦继续说道:“一来,应设扶台开府建衙,不与布政使合署办公;二来家眷不应随行,居留京师;三来,每三年回京述职,转调他处或留京,不应一直留任地方,最长不应该超过九年。”

巡抚是什么?

如果换算到唐朝,就是没有调兵权的节度使,集行政、提督军务、监察、司法等权力于一身的封疆大吏。

时间超过九年,甚至再长一些,这巡抚就不是京官,不是陛下心腹,而是地方的藩镇了。

贺章左看右看,干着急。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他想找笔墨纸砚记下来,唯恐自己忘了什么。

兴安稍微离开了两步,让中书舍人誊抄了一份刚才于少保的话,递给了有些着急的贺章。

贺章这才如释重负,颇为小心的将纸条收到了袖子里,才安心。

朱祁钰看着贺章那空荡荡的右手,感慨的说道:“那就整理成奏疏,送廷议,廷臣无异议,就行制吧。”

“陛下,臣今日有话要说。”胡濙看陛下处理完了朝政,正色的说道。

第七百九十二章 见龙在田,天下文明

胡濙专门留下来,自然是履行他作为师爷的天职,负责辩经解释一些问题,他留下来还有个目的,想和陛下好好说一下他的一些想法。

他老了,礼部事他已经很少管理,多数都在教导皇嗣,尤其是太子朱见澄,他打算致仕了,在离开之前,他要跟陛下告别。

只是以守护礼法为己任并为之奋斗一生的胡濙,他的致仕和告别,与众不同。

“陛下,文明是会灭亡的,名叫罗马的文明已经灭亡了。”胡濙颇为郑重的谈到了一个很宽、很阔的问题,关于文明。

这让在场的人都正襟危坐了起来。

“何为文明,见龙在田,天下文明。”胡濙首先解释了一下文明的含义。

东宫苍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合称龙星。

每年春季的时候,七宿龙星从田间地平线升起,此称之为见龙在田,夏季七宿龙星运行至中天,称之为飞龙在天。

秋季七宿龙星下坠至地平,称之为亢龙有悔,冬季七宿龙星沉于地平之下,称之为潜龙勿用。

这是先秦的法四时的哲学,这是一种独特的、仰望星空的浪漫。

见龙在田,表示春季,代表着昂扬的生机,是万物之始。

文明与野蛮对立,文明是人类的某个群体摆脱野蛮状态的所有社会行为、自然行为所构成的集合,包括了家庭伦理、生产工具、语言、文字、信仰、宗教、律法和国家构建等等。

朱祁钰可以理解胡濙所说的文明二字,静静的等待着胡濙继续说下去。

胡濙停顿了下,继续说道:“泰西看似一团乱麻,其实极为简单,罗马人四处征伐,攻城略地,建立了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而后北方岛屿上的海盗开始南下。”

“这些北方海盗四处劫掠并且占领土地,繁衍生息,以部族主要分为了三种人,法兰克人、盎格鲁撒克逊人、日耳曼人。”

“就比如在泰西以北的英格兰岛上,罗马人赶走了土著凯尔特人,而后一个名叫盎格鲁撒克逊的海盗部落,趁着罗马的衰弱占领了英格兰岛,并且用部落的名字建立了英格兰王国。”

朱祁钰颇为惊讶的问道:“法兰克人、盎格鲁撒克逊人和日耳曼人是一个祖宗?都是北方海岛上的海盗?”

胡濙十分确信的说道:“是的,陛下,所以泰西一团乱麻的国家,其实都是蛮夷海盗出身。”

“比如诺曼底公国他们的先祖是萨克森人,当然泰西更喜欢叫他们维京人,而维京人和法兰克人、盎格鲁撒克逊人、日耳曼人并无区别。”

“诺曼底公国的建立,就是海盗们强占了诺曼底,逼迫法兰西国王承认诺曼底公国,给自己的穷亲戚们找了一片栖息之地。”

“诺曼底公国的美男子安茹伯爵迎娶了英王亨利一世的女儿,并且生下了亨利二世,亨利二世继承了英格兰的王位和诺曼底公国的领土。”

“至此,英格兰和法兰西为了诺曼底公国的土地所属,展开了长达百年的战争,在罗马使者尼古劳兹出发之时,英格兰和法兰西人刚刚结束了战争。”

“这些来自北方的强盗,先后灭亡了罗马帝国,西罗马帝国和东罗马帝国,吸收了罗马的文化占为己有,拿走了罗马的文字稍加修饰,便成为了强盗的语言,而后,他们开始定义罗马。”

“名叫罗马的文明毁灭了。”

此时的中世纪处于绝对的黑暗之中,暗无天日之下,无所依靠,甚至连神明都无法成为寄托的情况下,泰西的强盗后裔们向往罗马的辉煌和鼎盛,开启了一次崇古的文化运动,被后世称之为文艺复兴。

历史给东罗马的代号是拜占庭。

法提赫攻破君士坦丁堡的那一天,是泰西历史中世纪结束的那一天。

当罗马消失以后,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不帝国的神圣罗马帝国的定义,取代了罗马本身的含义。

胡濙颇为郑重的说道:“陛下,文明是会灭亡的,中华文明源远流长生生不息,自三代启脉络清晰,中华文明展现了其强大的韧性、包容性和同化性。”

“但是这种韧性并不是不会折断,这种包容不是不会变色,这种同化也会产生迷茫。这个过程是痛苦的。”

胡濙说到这里开始停顿了片刻,他还以为陛下或者其他人会反驳他,此时的大明勃勃生机、万物迸发,刚刚走出冬序的大明,一切的一切,充斥着昂扬和激情。

这个时候,讨论文明的衰亡,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和危言耸听。

朱祁钰却很理解胡濙的担忧,因为这种断绝文明的事情发生过一次,那就是被倭国日野家整日念叨的崖山之后无中华。

两宋军事的疲软,让中华文明陷入了长达百年的昏暗之中,直到朱元璋在应天府宣布大明的建立。

朱祁钰往前凑了凑,十分诚恳的问道:“胡尚书以为,大明应该怎么做,才能不成为中华历史上的罪人?”

襄王朱瞻墡曾经说过,大明总归是要亡的,多弄些良家子,则多续几年而已。

朱祁钰听闻后,对此极为赞同,他本身就不禁大明臣工骂他亡国之君,自然为何亡国,如何亡国,也在讨论的范围之内。

正如没有人可以长生不老,没有哪个朝代可以千秋万代。

如何避免大明一朝,不是中华历史上的罪人,就成为了一个可以讨论的话题。

胡濙看了一圈,大明朝臣们若有所思,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政治氛围,并且将这个问题当成可能发生的事儿去讨论。

他笑着说道:“如何保持文明不会灭绝,臣以为只有两点,第一个就是族群,第二个则是革故鼎新。”

“族群是所有一切的载体,没有庞大的族群,无论如何璀璨的文化,到最后都会成为划过天空的流星供人追忆。”

“革故鼎新是不断的回望过去,承认不完美,承认缺陷,弥补过错,改良缺陷,不断自我清汰,以期许文明永续。”

胡濙总结了罗马灭亡的两个原因,一个是不生孩子,族裔快速衰弱,最终没有了文明的载体,被蛮族李代桃僵鸠占鹊巢;

而另外一个就是不承认过错与缺陷,最终错失纠错良机,愈错愈怕,最终被冗疾缠身,泯灭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胡尚书所言有理。”朱祁钰对胡濙的说辞颇为认同,大明可以亡国,但是中华不可以亡。

如何做到?

简而言之,就是多生孩子去多占地,再多生孩子去多占地,如此循环往复。

除了生孩子之外,则是革故鼎新。

朱祁钰对着众人说道:“朕发觉,只要涉及到变化二字,就一定会触碰到某些人的利益,做事情,不触碰任何人的利益是不可能的。”

“有些时候,有些人,不愿意做得罪人的事儿,怕遭人恨,往往谁都不想得罪,反而把所有人都得罪了。”

“不想得罪人,就做个无足轻重的人,只有无足轻重的人,才不招人恨,被分而食之时,连反抗都不能,因为反抗也遭人恨。”

“想要做事,刀子下去了,见到血了,就要继续,因为这是你死我活之事。”

“此所谓:慈不掌兵柔不当政、善不为官情不立威、仁不行商义不聚财。”

历史上的明代宗,绝对是个好人,他就不想得罪人,结果最后,得罪了所有人,连自己的儿子、妻子、拥戴自己的臣工都没能保住。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圣明,如此,臣便无憾了,臣已老朽,恳乞骸骨颐养天年。”

赖在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大明终于在再次伟大的路上一往无前,胡濙终于肯放下手中的权柄了,这个岁数,再不放权,底下的人该骂了。

朱祁钰点头又摇头说道:“礼部事可以放下,东宫事儿,还得依仗胡尚书。”

胡濙俯首说道:“这是自然,臣还能走得动,自然不会懈怠。”

王直致仕,将吏部事交给了王翱之后,也没有离京,而是仍住官邸,任太子少师,负责教授泰安宫皇嗣事。

胡濙这致仕,是从政务官和事务官中摆脱,却并不完全从政治中心脱离,一旦朝中生变,需要洒水洗地的活儿,胡濙还能出来应应急。

“礼部尚书之职,胡尚书以为何人合适?”朱祁钰再问礼部人选,朱祁钰比较属意刘吉,如果说胡濙是无德,那刘吉就是无耻了,可是刘吉作为胡濙的弟子,在礼法这块,还是很值得信任的。

唯一的问题是刘吉太年轻,资历不够。

胡濙从袖子里拿出了两封奏疏说道:“湖广左布政使萧晅,宣德二年第二甲第一名,为人重厚廉静,在地方上颇有声誉,为人廉洁守正,当是合适人选。”

“云南巡抚都御史姚夔,可以回京为萧晅佐贰。”

朱祁钰倒是对着两个人知道一些,姚夔自然不必说,去岁,姚夔参赞黔国公沐璘军务,前往了交趾,参与了郡县安南之战,履历不可挑剔。

但是这个萧晅,除了为人重厚廉静,也就只有为人了,年龄比胡尚书小了二十岁,可是身体羸弱,萧晅甚至可能走在胡濙前面。

恋权吗?恋权为何要致仕?

朱祁钰想了想恍然大悟,胡濙举荐礼部尚书的真正人选,并不是萧晅,而是姚夔,只不过姚夔未曾履任京官,对京中事物多不熟悉,所以给姚夔一段学习和适应时间。

朱祁钰看完了这两本奏疏问道:“那胡尚书尽心培养的刘吉呢?干甚去?”

胡濙想了想说道:“去辽东做督辽东军务参赞范广军务较为妥当。”

没有地方历练,还想做六部尚书?履历不够,那就是硬性条件不够,所以去辽东吃点苦,回来才能更好为陛下效命。

“那就拿去一起廷议。”朱祁钰将奏疏交给了于谦,于谦是百官之首,新的礼部尚书的任命和廷推,由于谦主持比较合适。

朱祁钰和几位朝臣聊了些朝政,便结束了奏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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