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少师有理。”朱见济恍然,明白了什么叫天不假年。
胡濙斟酌了下说道:“世人皆称其为兴利之臣,桑弘羊当得此誉。”
“御史大夫的桑弘羊,是怎么和霍光结怨呢?其实桑弘羊和霍光没什么私怨,只是政见不合。”
“汉昭帝在始元六年召开盐铁之议,广招贤良文学,大议汉武帝时,推行的各项政策,尤其是盐铁专营之事,进行了全面的总结和辩论,桑弘羊和贤良文学发生了激烈的辩论。”
“在会后,御史大夫桑弘羊仅废除了榷酒酤,也就是酒类专卖,改为酒税,其余照旧专营,这便和霍光执政理念,发生了冲突,引得霍光极其不满。”
“次年,燕王刘旦谋叛案发,桑弘羊死。”
“自此之后,盐铁专营、算缗、告缗、均输、平准、钱法皆形同虚设,尤其是迁茂陵令,被全面废除。”
“迁茂陵令,迁徙豪强至陵寝、京畿诸县,防止地方豪强与官勾结。”
朱见深立刻举起了手,站了起来,满是疑惑的问道:“迁茂陵令这么重要吗?为何少师要单独拿出来说呢?”
胡濙示意朱见深坐下,喝了口水,点头说道:“很重要。”
“汉以强亡,汉献帝亡国之时,大汉国力横强,四夷面对世家豪强都是毫无胜算可言,汉亡于豪强。”
“在最开始汉武帝推行《迁茂陵令》的时候,天下豪强不为所动,颇负盛名的游侠郭解,就来到了长安托请了皇后卫子夫之弟、大将军卫青替他说情。”
“汉武帝反问卫青:能请的动将军说情的人,还不是地方上的豪强吗?在朝廷如此,在地方又当如何呢?那这天下是大汉的天下,还是豪强的天下呢?”
“卫青这才坚定了决心,拥戴汉武帝的《迁茂陵令》,卫青和京辅都尉赵广汉,以杀人罪逮捕郭解,族灭郭解,强力推行了迁茂陵令。”
“汉元帝想要恢复迁茂陵令,可是五年无一户入京畿县令,最终无奈下诏不再迁豪强入京了。”
“到了王莽篡汉,东汉建立之后,世家豪强已经成为了大汉之冗疾,病入骨髓不得治了。”
“地方豪强兼并土地,隐匿人丁,联合地方官僚逃避税赋,朝廷无度无支,最终酿成了东汉末年的群雄蜂起。”
“迁茂陵令的失效,让朝廷失去了调节各阶级矛盾的能力,最终失道天下。”
魏晋南北朝是个荒唐的年代,和美好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是礼乐崩坏世道昏暗的年代,是人肉被烹饪后抬上餐桌的年代。
胡濙在这里稍微加了些自己的话,汉武帝对卫青没有第三问,只有前两问,第三问的天下是大汉的天下,还是豪强的天下,是胡濙自己加上的,但胡濙认为是汉武帝想问卫青的最终问题。
连大将军卫青都为郭解这样的豪强说话,那天下真的是大汉天下吗?
朱见深眉头紧皱问道:“迁茂陵令这么好用,为何陛下还搞移民税,把人送出去,而不是迁徙到京师呢?”
“问得好。”胡濙看着朱见深颇为满意的说道:“因为时代不同了,彼时天下豪强田亩虽多,但岁收极少,彼时算得上豪强,是腰缠万贯资产三百万钱,现如今以米价折算,仅值三千五百银币之数,都把人迁过来,那京城根本住不下。”
历史是螺旋上升的,随着生产力的提高,过去的那种威胁皇权的豪强,现如今,不过是中人之家而已。
于少保的九重堂,一年靡费不到九百银币,三千五百银币也就是将近四年时间而已,动辄千年计算,在陛下面前,才勉强算得上是富商巨贾。
若不是在地方横强,比如桐庐姚氏,就是姚夔、姚龙的本家,田亩半县,才算是势要豪右。
胡濙说京城住不下,其实就是朝廷有些管不过来了。
既然他们非要剥削,就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们去吧,不在大明四方之地上为非作歹,就权当眼不见为净便是。
到了海外,就是搞奴隶制,大明也不会干涉他们搞奴隶制的自由。
既然要自由,就给他们自由。
而收移民税,便可以自由出海,也是大明开海的千年大计上重要的一环,任何的王化,都不是空中楼阁,这些势要豪右的外逃,是为大明在海上扩张打下基础。
胡濙解释了下陛下的移民税和迁茂陵令之前的相同和不同,其实都是一样的目的,都是地方和朝廷的博弈的手段,只不过一个是迁到眼前,一个是送到外面。
“谢少师解惑。”朱见深慢慢坐下。
“《汉书》曰:光持国权柄,杀生在手中,就是说的霍光杀桑弘羊。”胡濙结束了关于桑弘羊之死的讲解,而后看了看众皇嗣都没什么疑问,才继续说道:“霍光是亡汉之臣吗?”
朱见澄立刻举手站了起来说道:“少师教过我们,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天下无万世不移之法,若是将王莽篡汉和曹丕篡汉,归咎到几十年前和几百年前的霍光身上,有失公允。”
胡濙颇为满意的颔首说道:“诚如是也。”
“汉昭帝继位之时,只有九岁,主少国疑,霍光固然持国权柄,杀生在手,但是霍光受襁褓之托,任汉室之寄,匡国家,安社稷,功比萧何。”
“功比萧何是汉宣帝刘病已所言,非某一家之谈。”
“汉昭帝龙驭上宾后,无子,海昏侯、汉废帝刘贺被征召入宫拥立为帝,刘贺荒淫无度、不保社稷,最终被废为庶人,汉宣帝刘病已被霍光、张安世拥立为帝。”
十岁的朱见浚站了起来问道:“海昏侯刘贺真的很荒唐吗?”
胡濙稍微斟酌了一番,才说道:“汉废帝、海昏侯刘贺去保管符玺的地方取走了十六根符节,随意赏赐给了下人。”
这是汉废帝刘贺荒唐事中不太起眼的一件。
“这也太荒唐了,不端何为人主?”朱见澄一听也是连连摇头。
符玺岂能轻授?连朱见澄都明白的道理,这刘贺的确是荒唐至极。
朱祁钰在窗外听闻,立刻笑出了声来,这就有些像他刚登基之时,去印绶监随意取十六枚火牌印绶胡乱赏赐下去,给一些伶人把玩。
怕是不用等瓦剌人入关,于谦等人就得火速派人前往襄阳请襄王朱瞻墡进京了。
朱祁钰有了声响,便走进了文华阁内,笑着说道:“胡少师且继续讲,朕也来听一听。”
胡濙还是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俯首说道:“参见陛下。”
“见过父亲、叔父。”一众皇嗣恭敬行礼。
“坐坐坐,无须多礼,少师继续。”朱祁钰找了个座位坐下,示意众人落座。
胡濙稍微回想了下,才想起讲到了哪里,继续说道:“汉宣帝是汉武帝的曾孙,戾太子刘据孙,是整个西汉唯四有庙号之人。”
“整个西汉有庙号者四,汉太祖刘邦、汉太宗刘恒、汉世宗刘彻、汉中宗刘询刘病已。”
汉朝的制定庙号和谥号极为严格,西汉十二帝之中,只有四位拥有庙号,后世为了方便多以谥号称之,汉文帝、汉景帝、汉武帝、汉昭帝、汉宣帝等。
汉宣帝在军事上降服匈奴、建立西域都护府;
在政治上,整饬吏治、严惩贪腐,确立了霸王二道杂之,延绵两千余年汉家制度;
在财经事务上,重新启动了迁豪强守皇陵的政令,抑制兼并、轻徭薄赋,设立常平仓平抑粮价;
在文化上,广开言路,在石渠阁设经学会议,刊行《史记》。
整个汉室江山,在汉宣帝刘病已手中,达到了空前鼎盛的盛世。
而在私德之上,尚节俭世人称颂,故剑情深之典故,则是至情至性之外,闻达不舍糟糠之妻。
胡濙沉默了片刻,他没有给皇嗣们灌输什么糟粕,所以他自然问心无愧,只是接下来的话题比较阴暗,也不知道陛下会不会不喜。
他教育的是孩子,但是这些孩子都是皇嗣,都应该是虎狼,而不是在温室里的花卉那般娇艳,却经不起任何的风吹雨打。
“汉宣帝族诛霍氏满门。”胡濙看了看陛下的脸色,陛下脸色如常,胡濙才放心大胆的讲了下去。
“霍光是霍去病的弟弟,霍光和霍去病都是大将军卫青亲外甥,皇后卫子夫是卫青的姐姐,而戾太子刘据,也就是汉宣帝的爷爷是皇后卫子夫的儿子。”
巫蛊之祸,做了二十年太子的刘据,为巡游天下的汉武帝看了二十年天下的刘据,在巫蛊之祸之中,悍然剑指汉武帝,被汉武帝一根指头捏死了。
巫蛊之祸,是不亚于土木天变的大祸,大汉失去了稳定的继承人,最终造成了汉昭帝刘弗陵九岁登基,主少国疑。
汉宣帝登基,等于绕了个大圈子,最后把皇位又还给了皇后卫子夫子刘据后人的手里。
胡濙面色沉重的说道:“霍光对汉宣帝与对汉昭帝、汉废帝的态度,完全不同。”
“尚书事,本来是在宰相府和皇帝之间传话递本,汉昭帝十三年、汉废帝二十七天,霍光都是将奏本挑选后给皇帝看。”
“到了汉宣帝刘病已这里,霍光则是事无巨细,将每件事,这件事发生的始末,如此处置的原因,处置的可能结果,细细讲给汉宣帝听,敦敦教诲。”
“而霍光也非常尊重汉宣帝,当时汉宣帝立皇后的时候,汉宣帝说贫贱时候有把破旧的宝剑,不舍丢弃,最后汉宣帝在民间妻子许平君,被立为了皇后,而不是霍光的女儿霍成君。”
朱见澄听到这里,奇怪的问道:“霍光有拥立从龙之功,而又有帝师之实,彼此相处融洽,为何汉宣帝要族诛霍光满门呢?”
胡濙两手一摊,嗤笑的说道:“直接原因是霍光死后,霍光的夫人显夫人,要立自己的儿子霍禹为帝。”
“啊,这……”朱见澄略微有些呆滞的看着胡濙,这显得有些太过于离谱了,一时间他的小脑袋瓜有些接受不了。
要是于谦死后,于谦的夫人董夫人要立于冕为帝,朱祁钰也只能痛下杀手了,于谦的夫人董夫人没有能力做到,也不会那么做。
朱见济眉头紧蹙的说道:“霍光死后,霍氏满门族诛,都怪一个女子吗?”
胡濙说道:“在霍氏被族诛这件事上,的确如此,霍光死后,霍氏仍然不见收敛,显夫人出入掖庭见太后如自家宅院,霍氏女婿们,把持兵权以从龙之功相要挟,霍氏子弟更是一到大朝会就病休不朝天子。”
“霍氏上下一片乌烟瘴气。”
“这里面还有件趣事。”说到这里胡濙的脸色可谓是五味杂陈,颇为奇怪。
“何事?”朱见济立刻追问道。
第八百零九章 蒙圣感化白鹿献瑞,天下归心四夷宾服
胡濙的目光有些深邃,语气有些玩味儿的说道:“汉宣帝的糟糠之妻许平君的死。”
“许平君在汉宣帝在民间时候嫁给了汉宣帝,生下了太子刘奭,而后在汉宣帝登基之后,被册立为了皇后。”
“虽然我个人以为,汉宣帝在立许平君为皇后时,更多的是处于试探霍光对自己的态度和自己的权力边界。”
“本始三年,许平君许皇后再次怀了身孕,霍光这个显夫人,买通了女医淳于衍,毒杀了许皇后。皇后壮年无故身故,朝野内外沸腾,非议极大,显夫人害怕,便把事情告诉了霍光。”
“霍光听闻之后,只好进宫和汉宣帝分说此事,汉宣帝释放了淳于衍,对外宣布皇后病故。”
“而霍光和显夫人的女儿,霍成君被送入了宫中立为了皇后。”
朱祁钰沉默了下,就以他的感觉而言,他同意胡濙的说法,汉宣帝立许平君,更多的是试探自己的权力边界,因为霍光进宫分说许平君被毒杀的事儿,汉宣帝甚至都没有处死女医淳于衍。
朱见济一言不发的坐下,他已经非常理解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始终住在泰安宫内,而不是皇宫;始终不服用宫外水食,这是谨慎。
作为大明皇帝,权力无限大,可是作为一个人,会被各种阴谋的手段害死。
“许皇后被毒杀之时,并非什么秘闻,乃是汉书详记,为何胡尚书觉得有趣呢?”太子朱见澄再次问道。
“今之视古,亦犹后之视今也。”胡濙老神在在的说道:“读史之人,人人皆知此事,可当时显夫人为了自己的女儿霍成君成为皇后,暗害了许皇后这件事,可是只有皇帝、霍光、显夫人和淳于衍四人知道的秘闻。”
“就连嫁入宫中的霍成君都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害死了许皇后之事,欢天喜地的嫁入了宫中,独擅房宠。”
这件事代表着臣权压过皇权,代表着霍光是类似伊尹的权臣,代表着一旦被揭露,朝堂必然掀起滔天波浪,代表着君君臣臣的公序良俗被挑战。
所以,汉宣帝和霍光不约而同的选择了隐瞒此事。
胡濙继续说道:“霍光辅佐汉宣帝七年病逝,汉宣帝为霍光举行了大葬,和上官太后一道参加了霍光的葬礼,以相当于皇帝的规格厚葬霍光,在葬礼上,加封了霍光的侄子霍山为乐平侯。”
“一个时代结束,一个新的时代来临,霍氏权倾朝野的一切根基,尚书事霍光,死了。”
“汉宣帝给霍光的儿子霍禹大司马的职位,但是却剥夺了他作为右将军屯兵的实权,而后霍氏的女婿们被逐渐剥离了军权,遣出京师戍边,汉宣帝在吏治上进行改革,把霍山和霍云共掌的尚书事权力给架空了。”
“乐事就在这里。”
“面对汉宣帝凌厉的攻势,以霍禹、霍山、霍云为首权倾朝野的霍氏满门的应对,汉宣帝可谓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霍氏根本没有任何的应对。”
“宰相魏相、京兆尹赵广汉等人,开始弹劾霍禹,数了数个罪状。”
“霍禹、霍山、霍云等人闷闷不乐的聚在一起,埋怨汉宣帝,霍光尸骨未寒,风光大葬一如昨天,居然就急匆匆的收权,收权也就收权吧,还让宰相数我们的罪状,这是要致我们于死地吗?”
“显夫人这才说出了许平君之死的实情来,霍禹、霍山、霍云大惊失色的说道: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不早早告诉我们!这可是族诛的大事啊!”
朱祁钰听到这里直接笑了出来。
霍禹、霍云、霍山并不知道有如此血仇,对汉宣帝的意图战略性失误,直到事情发展到了魏相、赵广汉当殿弹劾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家摊上大事了!
显夫人这隐瞒关键情报,导致霍氏失去了最佳应对时间。
胡濙感慨万千的说道:“本来,显夫人不公然承认,也只是风言风语,流言四起,可是她这一承认,算是把皇帝与霍氏的矛盾架在了火上烤了。”
“有些事儿一上秤,那就是千斤打不住了,矛盾立刻被激化了,而霍氏的应对居然是想要杀死丞相魏相和京兆尹赵广汉、平恩侯,进而再行废立之举。”
朱祁钰终于开口说道:“其实,此时霍氏最应该做的是,将废帝刘贺接入京师,而后不断给刘贺恢复名誉,毕竟刘贺真的做过皇帝,将刘贺的荒唐事一笔勾销,而后举起刘贺这杆大旗来,和汉宣帝打擂台。”
“以霍氏的权势,未必会输。”
“而不是谋求立霍禹为帝,汉室江山还没到改姓的地步。”
霍光留下了巨大的政治遗产,而霍氏子弟与女婿还有其裙带关系,完全足以把持朝政,架空皇帝,而后发动政变。
让霍禹登基为帝,显然不符合大汉所有肉食者的共同利益。
错误判断了汉宣帝的意图之后,霍氏上下依旧有挣扎的余地,因为主张再行废立的当事人张赦、石夏等人,都被赦免释放,汉宣帝当时仍然没有正面决战的实力,不能从实力的角度出发,对霍氏予取予夺。
但是霍氏在制定战略目标,竖大旗的时候,又竖错了旗帜—立霍禹为帝。
这一个旗子竖起来的时候,汉宣帝立刻锁定胜局。
胡濙沉默了起来,他忽然想起了当初,他和刘吉的一次讨论:若是稽戾王还活着。
显然陛下对稽戾王还活着的后果,一清二楚,所以才会选择在太庙直接动手杀人。
朱见济立刻察觉到了父亲所言的重点问道:“那是谁做出了立霍禹为帝,而不是把废帝刘贺接回京师呢?”
“应当,我说是应当为显夫人做的决定。”胡濙双手摊开,连连摇头说道:“这个从侍女爬到了主母位置的显夫人,显然是高估了霍氏的实力,霍光在时,尚且不敢行禅让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