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现在,他顺着襄王铺好的路,终于要把人生这条路走完了,好在结果不坏,至少还有个体面的死法。
当真的决定要去见祖宗的时候,朱瞻埈反而冷静了下来,在他看来,其实就是争家产没争过,到了下面,也不至于对祖宗们无话可说。
他之所以杀掉陈常,一来是王府的那些腌臜事一旦陈常撩了,那他就得不到任何的体面了。
二来,则是朱瞻埈临死前最后一些奢望,他希望他的死,在青史长河里,只是畏罪自杀,而不是官司缠身。
人之将死,多少对身后事便开始有了寄托。
缇骑们被门房拦下,得知郑王一剑杀了陈常后,居然没有多说什么,直接选择了离开。
缇骑们这次提审陈常,其实不过是催促郑王自己体面的一个手段而已,皇帝既然收走了襄王的奇功牌,那自然会做些什么,得知郑王从襄王府回府之后,朱祁钰就派了缇骑,对郑王进一步的施压,逼迫他做出选择。
次日的早上,京师突闻噩耗,郑王朱瞻埈暴疾而亡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京师内外,都在感慨这位殿下的不幸,快活日子才过了几天,这就没了。
这个消息很快就被新的消息所掩盖,大家不再关注这位郑王殿下的身亡了。
朱祁钰刚刚操阅军马回到了讲武堂,就听闻了这个消息,沉默了片刻才对兴安说道:“看朕说什么来着?萧晅和姚夔不好用,胡尚书好用,你看,朕说的没错吧。”
兴安认真琢磨了下前因后果才问道:“陛下的意思是,这暴疾而亡的消息,是胡少师差人散播的?”
“不是胡尚书还能是谁?他洒水洗地习惯了,生怕朕落得逼死宗亲的恶名,朕其实不在乎的,可是胡尚书很在乎,胡尚书这手段叫塑造公众记忆,哪怕是日后有人提起来,也不过是悬案。”
兴安一琢磨,立刻俯首说道:“臣记下了这手段,确实好用。”
胡少师年岁已高,就是能为陛下效力,又能尽心尽力几年,压力不能都留给胡濙。
朱祁钰细细捉摸了下继续说道:“这老狐狸,昨天朕找他来看塘报,他就想到了郑王的下场,不对,是他在家里写那个郑字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
消息散播开来的时候,胡长祥才明白,他写的那个郑字,到底是何意了。
人老成精,胡濙的确是老了,可是脑袋还是不糊涂,他知道郑王的下场,所以提前给陛下准备好了洒水洗地。
朱祁钰可以任由自己的坟头上堆满了垃圾,但是胡濙不允许陛下的坟头上堆垃圾。
朱祁钰放下了马鞭洗手,对着兴安说道:“这老狐狸算死了襄王回来要给郑王求情,算死了朕要给襄王一个面子,给郑王一个体面,算死了郑王最后会选择自缢,这一步步的,都给他算的死死的。”
“得亏他是个谄臣啊。”
胡濙要不是个谄臣,谁在台上支持谁,若非如此,那大明朝堂中,有这么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给他下绊子,他不狠狠的摔几个跟头儿才怪。
“不对,朕以前对他的评价不对,他也不是是个皇帝就这么费力气下功夫的,到底还是有恭顺之心,嗯,是这样,一定是这样。”朱祁钰甩了甩手,对胡濙过往的评价做出了一些改变。
胡濙也不是谁都如此费心尽力的伺候,比如在原来的历史线里,明英宗朱祁镇发动了夺门之变,拿到了皇位之后,胡濙就致仕,不伺候了。
以胡濙在朝堂上站了五十年的经验,真的要留下,明英宗有办法对付胡濙?
明英宗连明代宗死后的唐贵妃都拿捏不了,还想拿捏胡濙?
在朱祁钰这个黑匣子里,忠诚这个参数的系数并不是很高,只要给大明办事,对大明有利,就是对朱祁钰没有什么忠诚可言,他也会让他继续为大明效力。
比如大明最大的肥肉、人人都知道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现在在长江疏浚水路的巡河总督徐有贞,对朱祁钰忠诚吗?
显然徐有贞没有一丝一毫的忠诚,但就是能治水,那徐有贞自己不作死,朱祁钰也不会拿他怎样。
朱祁钰不计前嫌,还想让徐有贞回朝做官,徐有贞自己不肯回来的,让朱祁钰可惜了很久。
“其实卢忠这个从无数繁杂、庞大的消息中,抽丝剥茧寻找线索的能力,是一种很强的军事天赋。”朱祁钰回到了案前,说起了最近办案的卢忠。
朱祁钰以前问过卢忠要不要脱离锦衣卫衙门,毕竟锦衣卫这个衙门,名声不好,而且上限不高,从锦衣卫换到军事口去,封侯拜公也未尝没有可能。
毕竟卢忠是有军事天赋的,这是一项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天赋。
可是卢忠安静的在朱祁钰的身后做那个影子,也正是这个影子,保证了朱祁钰一次次的出京,而京师稳如泰山。
“李宾言还想去天边看看,陛下不也没让去吗?”兴安为陛下整理着奏疏,笑着回答着。
朱祁钰对大明的武人有着格外的优待,袁彬、季铎、岳谦、陈福寅在倭国,那是自己跑去的,朱祁钰非但没有苛责,心生芥蒂,反而是格外厚待。
武人的个人诉求朱祁钰充分尊重,但大明文臣的个人诉求,那就得让位给国事了。
“那不是没办法吗?换个人去松江,朕能放心?”朱祁钰随意的说道。
大明兴文匽武了二十四年,这种偏袒,这算是朱祁钰对武人们的一种补偿。
“卢忠这办案的手段,真的是越来越厉害了,郑王府陈常都没提审,就把瓜给摸到了。”朱祁钰将锦衣卫的奏疏放在了桌上,准备批复。
卢忠那边第一次稽查已经结束,准备上奏拿人,进行查补,郑王府那边因为朱祁钰给襄王面子,线索完全断了,但是卢忠还是把案子办好了。
襄王的判断没错,既然让襄王知道,就证明无论襄王做什么,都已经不影响办案了。
“陛下,臣还是那句话,眼下这翰林院啊,他已经逐渐失去了本来职责,干脆取缔算了,整天兴风作浪,妖言惑众。”兴安将朱笔递给了陛下,陛下这一批复,就是人头滚滚。
大明已经死了一个亲王了,背后使阴招的朝臣不死一死,怎么能对得起郑王自缢?
没错,这一次问题仍然出在了翰林院。
郑王朱瞻埈就是那个被拱到台面上的人,可以是郑王,也可以是赵王,还可以是蓟王。
郑王该死,这些人就不该死了吗?
卢忠递上来的这份名单很长。
第八百四十章 天下第一阳谋?
朱祁钰拿着这份名单,拿起了朱笔批红,然后交给了兴安,十分平静的说道:“办吧。”
“陛下。”兴安拿过了那本批过的奏疏,打算待会儿亲自去办此事,但是他并没有马上走,而是等待着陛下的最后决定。
杀还是不杀?这不是一个问题,杀多少,才是陛下需要斟酌之事。
“翰林院的那帮翰林们,都不是年轻人了,他们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起责任来,该死死,该流放海外流放海外。”朱祁钰对着兴安重复了一下自己的决定,他是经过了三思后再思,才做出了这个决定,并非怒急攻心。
“朕到时候会去监刑,送他们最后一程。”朱祁钰靠在藤椅上,最近朝堂狗斗,让他略微有些心力交瘁的感觉,大明几近亡国的阵痛,这些年已经慢慢消散,反而是快速恢复的国力,有太多的利益,让人在庞大利益面前,逐渐丧失了理智。
而朱祁钰的一系列新政,注定造成了一个新的阶级的崛起,在新货币政策、官厂、宝源局等一系列的金融改制之下,随着大明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的蜕变,随着大明生产力的不断提高,大明一个名叫资产阶级的怪物,已经从萌芽变成了茁壮成长的模样。
这个怪物,除了谋财之外,开始寻求各种朝堂之中的代言人,最终目的为谋求政治权力,进而掌控分配,获得等同于官选官的梦想,世袭罔替。
这个朱祁钰亲手制作出来的怪物,正在和大明另外一个原有的怪物紧密的团结在一起,保持着高度的默契,这另外一个怪物就是大明固有的官僚。
这两个怪物结合在一起的结果,是极其致命的,因为这两个怪物的眼中只有两个字,利益。
西晋两个皇帝晋怀帝和晋愍帝被俘,衣冠南渡,东晋在门阀的支持下建立苟延残喘;而北宋的两个皇帝宋徽宗和宋钦宗被俘,南宋自此建立。
但是大明皇帝崇祯死了,大明就亡了。
在鞑清南下取天下的过程中,起义军在誓死抵抗,而大明官军和水太凉、头皮痒的士大夫们一茬接一茬的投降,成为了鞑清南下的走狗,为虎作伥的伥鬼。
这是因为鞑清在入关之前就开始对大明官军以及士大夫承诺,承诺组建汉八旗、绿营等安置官军,承诺会继续恩科,保证士大夫们的利益、承认田契等等,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投降便不再奇怪。
而宣扬这个承诺的正是在松锦之战中,投降鞑清的洪承畴。
鞑清也履行了这个承诺,吴三桂、尚可喜等人被封王,大量官军被冲入了绿营,而鞑清在官职上,也是清随明制,践行了这一承诺。
对于如从蒿草一样的百姓,鞑清那就一点都不客气了,杀的血流成河,杀到天地变色。
这些蒿草一样的百姓被有预谋、有组织的大规模杀灭,执行屠杀的人,正是投降而来大明的官军和这些士大夫们,鞑清目的就是让大明这些投降的官军和士大夫们自绝天下。
而后,金圣叹的哭坟案,就是鞑清对这些失去了根基,失去了生存土壤的士大夫们清算的开始。
在利益面前,大明士大夫的骨头,软到足以让东晋门阀和北宋文官们嗤笑的地步。
所以,翰林院为了利益做出这些事儿,便一点都不奇怪了。
问题出在了翰林院的身上,但又不是翰林院的原罪。
朱祁钰靠在软篾藤椅上闭目养神,过了一小会儿,兴安回到了御书房内。
“陛下,卢忠和李永昌已经带着缇骑和番子去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那边是不是知会一声?”兴安低声询问着陛下的意见。
司礼监被痛斥为朝廷外的小朝廷,锦衣卫和东厂被痛斥为了法司之外的法司,朱祁钰接受批评,但是他并不打算改。
朱祁钰坐起了身子,如同赌气一样说道:“等案子办的差不多了,再送三法司过审便是,这次告翰林院那帮翰林的是朕!”
“陛下,待会儿于少保得到消息,应该会过来劝陛下仁恕,要不再听听于少保说什么?”兴安斟酌了一下问道。
朱祁钰想想那个劝仁恕的于谦,就觉得头大,他这次饶过了三法司,动用了法司之外的法司,也没有提前跟于谦通气,他笑着说道:“他来了再说,朕已经办了,他劝也没用,覆水难收。”
“陛下,于少保在门外候着。”小黄门走了进来,俯首禀报,说曹操于谦就到了。
“嗯,宣。”朱祁钰打算反驳不了就耍赖,他是皇帝金口玉言,已经批了的奏疏,难道于谦还能让他收回去不成?
木已成舟,既定事实。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于谦俯首见礼。
“朕安,坐。”朱祁钰示意于谦平身。
于谦坐定,喝了口茶,稍微环视了一圈,看到没有摔东西,便安心的说道:“还好,还好,还以为陛下被气坏了,看陛下精气神,虽然生气,但不至于气坏身子。”
“于少保听到了朕要缇骑们办翰林院,特来求情?”朱祁钰直接开门见山的询问,大家合作十余年,不必要兜圈子绕弯子,没那个必要。
于谦则摇头说道:“一群通敌卖国的贼人,臣为何要给他们求情?臣只是担心陛下气坏了,若是陛下有气,臣就陪陛下下两盘【反腐抓贪】,让陛下顺顺气。”
陛下在反腐抓贪这个棋盘上的造诣,连反腐厅的吏部尚书王翱,都叹为观止。
“真的?”朱祁钰有些恍惚,今天于谦居然不劝仁恕了?要知道绕过三法司办得案子,那肯定是人头滚滚。
“真的。”于谦颇为郑重的说道。
他真的不是来劝仁恕的,于谦最在乎的就是大明的利益,他用的词是通敌叛国,而不是里通外贼,比朱祁钰一直以来的话,要重的多的多。
在于谦这里,陛下心里只要不拧出疙瘩来,那就无关紧要,左右不过是死几个读书人罢了,大明什么都缺,缺优质煤炭、缺优质铁料、缺黄金、缺白银、缺黑金(石油),唯独不缺读书人。
陛下杀几个,能杀多少?每天给陛下杀着玩,陛下行将就木都杀不完,说不定比之前还要多很多。
于谦比较担忧陛下心里拧出疙瘩来,这皇帝心里拧出的疙瘩,根本不好解。
所以他过来看看,若是没有,他就继续忙自己的去了。
“于少保如何看待最近朝中这些倾轧之事?”朱祁钰有些疲惫的问道,既然不是来劝仁恕的,那就问问于谦对这些事的看法。
“陛下,最近事由,在臣看来,都没修一条京宣驰道来的重要,所谓天下第一阳谋的金刀计,和最近的事儿,就很像了。”于谦笑着说道:“不过小道尔,不足挂齿。”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历史长了,总能找到类似的原型。
比如金刀计。
投鞭断流的前秦天王苻坚,手下有一个大将叫做王猛,此人是乃是魏晋南北朝功比诸葛亮的能人,这金刀计就是王猛所为。
朱祁钰立刻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说道:“所谓天下第一阳谋,在朕看来,不能与隆中对相提并论。”
在朱祁钰心里,在古代天下第一阳谋就是诸葛亮的隆中对,无出其右,而在近代的第一阳谋是《论持久战》,再无与之可以媲美的国策了。
至于这金刀计,小道尔。
“臣以为是,金刀计看似左也是死,右也是死,可是这归根到底还是阴谋,鬼蜮伎俩,阴谋阴谋终究不登大雅之堂,这金刀计更像是王猛的污点,而不是值得夸耀之事。”于谦对陛下的意见表示了高度的赞同。
王猛的评价应该更高。
可就是因为这金刀计,让王猛的评价一落千丈,本来足以成为历史长河一块中流砥柱的王猛,最终成为了魏晋南北朝割裂的时代注脚。
前燕宗亲吴王慕容垂,被朝中权臣排挤陷害,投奔了前秦天王苻坚,而苻坚闻讯大喜过望,因为在刚刚过去不就的枋头之战中,吴王慕容垂力挽狂澜,威名远扬,是个少见的能臣武将,哪怕是不能为己所用,也不能为他人所用。
就像现在襄王殿下突然跑去和林投靠阿剌知院或者跑去撒马尔罕投靠了也先类似,阿剌知院和也先得乐到九重天去。
苻坚选择出城到郊外亲自迎接慕容垂。
但当时的王猛对慕容垂的依附颇为不满,曾经力劝苻坚除掉慕容垂,但是苻坚不认同王猛的想法。
后来,苻坚派王猛为将领,攻伐慕容垂故国前燕。
在临行前,王猛要慕容垂的儿子为向导,出任参军,而后王猛去慕容垂的府上做客,临走的时候,讨要了一把金刀。
到了作战的时候,王猛又收买了慕容垂的家臣,让这个家臣诓骗慕容垂的儿子说:“你爹跑回燕国了,你也赶紧跑吧。”
这位家臣拿出了金刀。
慕容垂的亲信拿着慕容垂的金刀,让慕容垂的儿子跑回燕国,慕容垂的儿子,一看这事儿肯定是真的,不疑有他,就跑回了燕国。
慕容垂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结果苻坚并没有处罚慕容垂,对待慕容垂还跟以前一样。
所以这金刀计,看似左右都是慕容垂必然横死,但是都因为做主的苻坚,根本不打算做掉慕容垂,最终没有得逞。
和今日今时,翰林院这些人做的这个看似无解的局,襄王看似左也是死,右也是死的局,何其相像?
襄王既不往左,又不往右,停在中间不动弹,等待陛下决议,反而是活的好好的。
于谦从来都对这等阴谋诡计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这种朝堂倾轧的手段,也好意思吹什么天下第一阳谋?
阴谋就是阴谋,是术,绝非大道之行。
于谦之所以提到了金刀计,意思非常明确,归根到底,不是文人们的计谋不行,这计谋阴险毒辣至极,但是阴谋在陛下这里行不通。
想跟陛下掰手腕,那就得跟陛下争大道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