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这要是一不小心开罪了,明天就不知道沉到哪口枯井里了。
她们会对今天的事儿守口如瓶,把秘密烂在肚子里,连最亲近的人都不会说,胡濙说过,三教九流七姑八婆们的嗓门很大,但是真正的辛密,却不会和任何没有资格的人知道分说。
比如襄王府的世子在外面还养着一房小妾,还有个儿子。
商辂也是知道,自己多少是有些不识抬举了,陛下有意提拔,他却不肯,这不是忤逆上意,又是什么?
但是朱祁钰却浑然不在意,和商辂聊着朝堂内外一些趣事。
商辂本来惊恐的心,慢慢安定了下来,陛下的确是非常好相处的人,只要不损害大明利益,陛下都是和风细雨。
兴安和一个小黄门耳语了两声后,俯首对朱祁钰说道:“皇爷爷,请师宴开始了,小厮请咱们过去。”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时辰到了,走,看热闹去。”
兴安走在最后,掏出了几枚银币给这几个陪酒的仙女递了过去,虽然一言不发,但是那副阴毒的模样,让这个仙女只感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脑门,惊恐不已。
兴安临出门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就这一眼,让几个仙女身子一抖,牙关打颤。
兴安出了门,才收起了那副阴毒的模样,好生调整了一番自己的表情,才摇了摇头,疾走了几步,追上了陛下。
他不是在陛下面前一套,在陛下背后一套的人,只是有时候,他需要变成那个阴毒的人,变成那个心狠手辣的人,他就会变成这副模样。
好在,在陛下手下做事,除了陛下刚登基清宫的时候,兴安要用到心狠手辣这个模样的时候,很少很少。
通常情况下,兴安得配合于少保变着法劝陛下仁恕之道,论心狠手辣,兴安和陛下还是差得远。
“请师宴之后,若是中了还好,左右再摆一桌谢师宴鹿鸣宴,若是不中,那就坏了。”朱祁钰一边走一边和商辂说着话。
“臣知晓。”左右无外人,商辂称臣不称我,胡尚书教过商辂,恭顺之心四个字要时刻谨记于心,才能在朝堂上立于不败之地。
“你知道?”朱祁钰奇怪的看了商辂一眼,商辂对这请师、谢师这一套是避如蛇蝎,怎么知晓朱祁钰要说什么?
过去痛苦的记忆突然开始攻击商辂。
商辂好一番斟酌了,才恭敬的回答道:“若是中了,就是进士,便是士大夫,那就是入了门,是门里人,若成了门里人,就是一类人。”
“若是不中,不摆这谢师宴鹿鸣宴,那便是门外人,逢年过年,就要比对老丈人还要恭敬,才能维持这微弱的关系,稍有不慎,这关系反而就断了,若是仅仅断了还好,若是再恶了恩师,那便更难了。”
“不中,则是如履薄冰。可是维持这关系,那花销便是海里去了。”
“所以科举又叫跃龙门,门里门外,截然不同。”
朱祁钰走到了兴安早就打点好准备的雅间里,这里是这场请师宴里,最好的位置,即便是出来看热闹,兴安也不允许陛下上面还有人。
大明的天,只有一片天,那就是陛下。
商辂用精干的语言,三言两语的将龙门二字解释的清楚明白。
他之所以能够如此清楚的表述明白,完全是切身感受,年轻时候的商辂,若是倾尽家财,大抵还能请这么一次恩师,可是不中,那之后的开销,绝非商辂本就贫寒的家境能够承受的了。
“开始了。”朱祁钰微眯着眼看着台下。
这灯火通明之下,忽然这红袖招内的灯盏皆灭,陷入了一片的黑暗之中,这台上两列仙女们,举着明亮的灯,走上了台,音乐四起,台上的仙女举着灯盏,身姿在灯光中曼妙雅致。
朱祁钰嘴角抽动下,冷冰冰的说道:“石灰喷灯。”
这些仙女们手里提的灯,正是石景厂捣鼓出来的石灰喷灯,因为轻油稀少,这种喷灯的使用到了今日,仍然局限在很小的范围之内,最富足的地方,大约是松江府,轻油在松江府集散。
这轻油喷灯,出现在了仙女的手中,可见今日请师请的一定是贵客,摆出了这么大的排场。
这轻油喷灯的玻璃罩是琉璃,在灯光下流光溢彩,色彩斑斓。
“僭越。”兴安站起身来,敢当着陛下的面儿僭越,属实是茅坑里打灯笼,找死。
朱祁钰却示意兴安坐下,朱祁钰从来没说过这石灰喷灯不准民用,松江府的匠城里的路灯,朱祁钰就准了。
只不过轻油很贵重,轻油用在这地方,让朱祁钰有些心痛不已,好东西被糟践了那种心痛。
泰安宫里的灯里只有一颗灯芯。
商辂自然知道其贵重,他平日里都是能省则省,用在这种地方,让商辂有些坐立不安。
“认识下面的人吗?”朱祁钰侧着头对着商辂问道。
这请师要请老师父,那老师父自然得是德高望重,这进门来的老师父,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认得,承务郎右春坊右替善兼翰林院检讨钱溥。”商辂语气不善,这算是他的老冤家了。
这钱溥是翰林院经筵官讲筵学士、右春坊大学士、咨政大夫兼户部右侍郎萧镃的门下走狗,这钱溥在翰林院就和商辂闹得不可开交,老死不相往来,商辂去了太常寺也不清净,换成了萧镃整天寻些由头,为难商辂。
商辂和这钱溥、萧镃在争什么?
争夺主持稽戾王实录的编纂。
就从这名字起,商辂就和钱溥的意见不同,商辂坚持以《稽戾王实录》来编纂,而钱溥则要以《正统君实录》来命名。
正统君大抵和当年建文君命名法是相同的。
既然是实录,那必然是皇帝的实录,以王相称不合适,以君恰当。
商辂作为主持编纂者,在请教了胡濙之后,坚决以稽戾王三个字为命名,尤其是戾一字,这是陛下当年钦定的谥号,是盖棺定论,绝无更易的可能。
朱祁钰还未说话,就看向了门口,这钱溥好大的排场,光是开路的家仆就带了六七个,比朱祁钰明面上带的人还要多。
相比较从不踏足烟花世界的商辂,钱溥一看就是熟客,这一进门就直接奔着朱祁钰这雅间来了,这里是整个红袖招最好的地方,这走到半道,被拦了下来。
“我倒是要看看,这里面到底是谁!今天请的是我,这雅阁我居然进不得?就是商辂那厮今天在此,我也进得!”钱溥直接被这一番阻拦给气坏了,当场脸就被气涨红起来。
他是被请来的!
这被请了过来,居然进不得雅间?
“这钱溥这么惦念你?”朱祁钰听到钱溥半道叫嚣,便看向了商辂,这钱溥显然是把商辂当成了心腹大敌,心心念念比记挂老婆还要上心百倍。
“他那是恨我,恨我拦着他的路,他以为若非我,这太常寺卿的位置应该是他的。”商辂又简明扼要的解释了一番,这梁子为何越结越深。
太常寺卿是个清贵的官儿,但也是九卿,尊贵无比。
“那不是咱任命吗?”朱祁钰有些摸不清楚头脑,京官任免向来朱祁钰圣意独断,连大明百官之首于谦都只提供建议,从不参与决策。
这钱溥居然以为是他的?
不过细细想来,倒也正常,这钱溥当年的恩师可是户部右侍郎萧镃。
朱祁钰对卢忠挥了挥手,这阻拦钱溥的锦衣卫们便不再阻拦,这钱溥吵吵闹闹的闯进了雅间之内,这一进去,钱溥第一眼就看到了商辂,刚要喷两句假清高。
可是这钱溥一看到朱祁钰的时候,暗道:坏了!
钱溥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若是看了黄历,决计不会出门来这红袖招,他万万没想到,陛下能来啊。
“商学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看,你倒是想清净,可是有的是人不让你清净。”朱祁钰并未理会吓失神的钱溥,反而对着商辂意有所指的说道。
商辂想清净,门都没有。
朱祁钰不逼他,自然有的是人逼他。
在门里,就得一步一步的不断的往上爬,一直爬到最高处,从官选官变成世袭官,才算是到了终点,若是中间想停下,后来者就会捅死你这个拦路虎,你不升就挡着别人上升的路了。
商辂其实在钱溥进门的时候,就知道,终究是躲不掉了,从太常寺卿开始,商辂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商辂俯首说道:“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能让臣把这《稽戾王实录》修完吗?”
朱祁钰没有为难商辂笑着问道:“多久?”
“春闱揭榜之前。”商辂的史书已经修到了审稿的阶段,只要陛下看过说没问题,那就能在春闱揭榜之前修完。
朱祁钰再问:“想去哪里?”
“北伐,参赞军务。”商辂一咬牙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想去却无法下定决心去的地方。
大丈夫,居于天地之间,当封侯拜相。
第八百五十四章 天堂有路你不走
人都是喜欢在自己的舒适圈里待着,如果能一直待着,那便是最好不过了,俗称摆烂。
其实商辂也没有摆烂,他只是不想跳出舒适圈,在自己清贵的圈子里混日子,而且还能讲真相,对于商辂而言,这样的生活已经极为舒适了。
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朝堂之上,不进则死,就是想要摆烂,不想得罪人往往就得罪人了,因为这条路,就这么窄,你挡住了,别人就爬不上去了。
朱祁钰给商辂下套,让钱溥看到商辂,把这个屎盆子扣在商辂头上,制造一种商辂是皇帝近臣,投献之臣的景象吗?
他并没有设套给商辂钻,按照这青楼的规矩,既然有人拦着你,这雅间里就是你开罪不起的人物。
像钱溥这样有缇骑拦着不让进,还非要往里闯的事儿,其实非常少见。
钱溥之所以往里面闯,也不是昏了头,红袖招他常来,这里面权势最大的就属他了,来红袖招就跟回家一样,今天又是请师宴,那么多的学子,那么多的仙女们看着,钱溥实在是不能把这个脸面给丢了。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钱溥跪的异常的快,他连去聚贤阁参加盐铁会议的资格都没有,只有每五日能在朝会的时候看到皇帝,但他还是认得陛下的。
“朕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兴安大珰装出一副索命恶鬼的模样,把那些娼妓给唬住了,娼妓不会把这事儿说出去,朕今天就是来看看这请师宴的热闹,你非要往里面闯。”朱祁钰看着跪在地上的钱溥,是真的无话可说。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进来。
不闯进来,朱祁钰看见了可以当做没看见,也可以让缇骑调查下这个钱溥有没有作奸犯科。
青楼别名销金窟,既然钱溥是常客,那钱从何来,就很值得考究了,其实缇骑们已经掌握了一定的证据,大抵过不了几日也要拿人了。
可是这闯进来了,朱祁钰就不能当没看见了,那这件事就得上秤,称一称这个钱溥到底有多少斤两了,本可以缓几日,现在必然立刻拿下了。
朱祁钰也没让钱溥起身,反而问道:“听说钱学士,整日在翰林院逢人就说太常寺卿是您的,被商学士抢了去,朕什么时候许诺给你了吗?”
钱溥当然没有逢人就说,只是跟几个关系比较近的掌教司务说过,可是这司务转头就把他给卖了。
商辂说钱溥认为太常寺卿的位置是他的,朱祁钰也是知道的,这今天来看热闹,不能什么都不知道便来看。
“没有!”钱溥汗如雨下,他总觉得做事机密,可是这话是怎么被陛下知道的?
一定是商辂在告密!
朱祁钰从兴安手中拿过了水杯喝了口水,压着怒气冷冰冰的看着钱溥继续问道:“如此。”
“那朕再问你,你今天来这红袖招是寻那相好的欢好,还是来吃席?若是吃席,这席面又有什么由头?这么大的排场,连石灰喷灯都用上了。”
钱溥一听这个觉得自己三魂七魄七魄都快散了,赶忙俯首说道:“就是有同乡进京来参加科举,请臣到这边吃酒,臣也不常来,没有相好。”
朱祁钰猛地一拍桌子,怒不可遏的说道:“好大的狗胆!敢在朕的面前胡言乱语!”
商辂被这一巴掌吓得一个激灵,眼神看向了别处,若是有地缝,他恨不得钻进去,陛下这发起火来,着实是有些吓人。
这皇帝问你,你如实回答,也就是有什么问题处置什么问题,撒谎则是欺君,欺君乃十恶不赦之罪,这可是写在大明律的律法。
钱溥一连两次奏对都在撒谎,朱祁钰不发火才怪。
“钱溥,你敢说在这红袖招里没有相好的?卢忠,去把那个海棠叫来。”朱祁钰斜着眼如同看死人一样看着钱溥。
钱溥没有问题也有问题了,朱祁钰真的要追究欺君之罪,这钱溥明天就可以拉去菜市口砍头了,满朝文武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朱祁钰作为皇帝,权力是无限大的。
朱祁钰既然让卢忠把这个唤作海棠的仙女叫过来,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要追究这欺君之罪。
其它问题可以慢慢查补,欺君二字,就在眼前。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钱溥哀嚎一声,这三魂七魄现在连三魂都散去了,这吓得只知道连呼饶命了。
很快,这海棠姑娘就被带到了这雅间之内,缇骑们看守着大门,外面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这钱溥求饶的声音,还是传了出来。
能让钱贵人都求饶的,里面到底是何方贵人?
“你认得这人吗?”朱祁钰对着略显清秀的海棠,冷冰冷的问道。
海棠一进门,一看这阵仗,再看跪在地上抖个不停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的钱溥,立刻就明白了形势,赶忙说道:“认得,他常来,是翰林院学士钱溥,他最近喜欢找桃花妹妹,也算是桃花妹妹的恩客。”
朱祁钰一乐,看着钱溥说道:“你换的还挺快啊,上个月还是海棠,这个月就是桃花了。”
“钱溥,你贵为当朝五品翰林院大学士,出入青楼本已不雅,可是这察言观色,甚至连卖笑的姑娘都不如,人家一眼就看出不能撒谎,也不推诿。”
“说你也是桃花妹妹的恩客,这一个也字,既不否定自己和你的关系,也不表现与你过分的亲密。”
“钱溥啊,你说你,这都五品了,这人情世故,说话怎么就连个娼妓都不如呢?”
“臣该死,臣该死,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钱溥跪在地上磕的那叫一个欢。
朱祁钰看着钱溥说道:“你除了该死就没别的话要说了吗?你既然是户部右侍郎萧镃的门下走狗,啊不对,是爱徒,就寻他来救你。”
“臣不敢,陛下饶命!”钱溥怎么敢去寻人救他?
朱祁钰想了想,若是这个时候这右侍郎萧镃赶来救人,那右侍郎萧镃实在是太蠢了。
右侍郎正三品,那头顶上除了几个正二品的六部明公,还有谁在他之上?
俗话说打狗看主人,这钱溥是他萧镃的人,既然敢打狗,自然不怕萧镃他这个主人。
再说了,这钱溥是在青楼出的事儿,读书人都清贵,在这种地方出事,萧镃大抵应该立刻马上把这钱溥驱逐师门,不认这个弟子才是,即便是要救,也要缓缓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