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包厢里极其热闹,几个御史,过了宵禁的时候,依旧在这地方寻欢作乐,推杯换盏,言谈之间颇为激动,似乎是在大声密谋着什么。
一个人显然是喝的有点大,舌头都捋不直的说道:“陈总宪,这朝堂之上,武夫当道,整个朝堂都是乌烟瘴气。”
“王老师父把权柄交于了于谦,于谦倒好,整日里为群武夫说话。”
“最近又开始改良当年的军屯卫法,这不是瞎胡闹嘛。”
兴安听得清楚,说的是王直说了那句:一百个王直也比不上于谦,把权柄交给了于谦,于谦却不为文人们说话。
此话一出,包厢里立刻安静了下来,显然这位口中的陈总宪,才是这次的主角。
总宪,是左都御史的另外一个叫法,算是尊称。
徐有贞本就是总宪,他离京去治水了,都察院现在的左都御史空缺,现在有几个右都御史,都在争这个总宪。
兴安立刻就知道里面的陈总宪到底是谁了。
陈镒,是于谦举荐的人。
当时京师需要坚壁清野,陈镒出京师主持安抚京畿,收拢百姓入城,巩固城防,做的还不错。
也先带着瓦剌人仓皇出逃,陈镒又组织百姓安抚地方,因为是于谦举荐,陈镒愈加的招摇,常以总宪自居。
“万夫一力,天下无敌啊。”陈镒似乎是非常不屑的说道。
这是当初军卫法的创始人诚意伯刘基刘伯温的原话。
大明在这个时候,依旧清楚的知道,最强大的力量是什么,也清楚的知道获得百姓的支持,有多么重要。
兴安一听陈镒说话,立刻确认了里面的人的确是陈镒。
陈镒笑了两声,说道:“陛下意图恢复天下军卫屯田,不就是想借这个势吗?陛下圣旨不可违啊。”
问话的人一听陈镒这么说,也是有些急切的问道:“这怎么可好,我们可是在京畿有不少的经纪,他们帮我们把持了数千顷田亩,这要是陛下的农庄法真的推行下来。那岂不是……岂不是太亏了吗?”
嘴上都是皇恩浩荡,心里却全都是生意经。
兴安在这燕兴楼待的日子久了,听得多了,也是感慨。
陈镒摇了摇头,颇为神秘的说道:“于少保说得好啊。”
“于少保说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唯陛下一人公耳!”
“于少保说得好啊!这天下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可是这农庄法可用一时,等到真的击垮了瓦剌人,大明江山鼎盛,到了马放南山的时候,兴文匽武是大势所趋。”
“这一人公耳,介时也会私啊,此时此刻……”
陈镒话说了半截,但是问话的人,显然已经明白了陈镒话里话外的意思,大喜过望,拍桌而起的说道:“正如那,彼时彼刻啊!”
“来,让我们为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共起一杯!”
酒杯相碰,包厢里却是热闹起来,但是显然有人和兴安一样,完全没听懂这此时此刻与彼时彼刻,到底像在了哪里。
“陈总宪,小人糊涂,这哑谜就不要打了吧,小人没听明白。”一个御史显然不懂,便问了出来。
兴安赶忙屏气凝神细听。
“当年太祖昭皇帝何其威武,大军九月便完成了百年鸿业,夺下了这暴元的江山!”
“等到征虏大将军蓝玉,在捕鱼儿海,大破北元,北元去皇帝号。”
“之后呢?”
“大家都知道,征虏大将军蓝将军啊,被剥皮充草咯,传示各地。究其党羽,牵连致死者达一万五千余人。”
陈镒笑着说道:“这就是彼时彼刻呀。”
兴安的眉头瞬间蒙上了一层冷汗,这群朝臣正如陛下所言,真的是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
陈镒乐呵呵的说道:“陛下好杀人,大家呢,都顺着点陛下,我们无需反对陛下,等到这瓦剌人不再逞凶,这军屯卫法也好,农庄法也好,到时候便自己崩解了。”
“陛下总是要兴文匽武吧,也过不了几年。”
“嘿,等到太阳落山了,咱们再接着干就是了。”
“总宪高见!为总宪举杯!”一个御史叫了一声好,端起了酒杯,大声说道。
又是一阵碰杯的声音。
陈镒显然也喝了不少的酒,喝大了,人就容易飘。
这人一飘,就容易说大话。
他笑呵呵的继续说道:“之前徐总宪在的时候,徐总宪整日里反对陛下的主张,我看,完全没必要要反对嘛,相反,我们要夸。”
“夸,夸上天去!”
“夸得陛下如临九霄!夸的陛下飘飘欲仙!夸得陛下不知东西南北!夸得陛下大踏步的走!夸得陛下哪天连于少保的话都听不进去,一意孤行!”
“就到了诸位为国尽忠的时候了。”
一个御史拍桌而起,大声的说道:“好!”
“好一个如临九霄,好一个飘飘欲仙,好一个不知东南西北,好一个大踏步,好一个一意孤行!”
“来,举杯!”
兴安已经汗流浃背,汗水淌下。
这帮人,这帮人,真的……好可怕啊!
兴安继续往下听,但是他们已经不再谈论国事,兴安擦了擦额头的汗,向前走去。
他回到了燕兴楼,一群番子已经回到了小房间里,将所有关于西山煤窑之事,都交给了兴安。
兴安忽然开口问道:“上次咱家派下去,让人寻找太常寺唱帝姬怨的那女子还没找到吗?”
皇子是什么?皇子是大明的国本。
虽然现在太子还是朱见深,太上皇的庶长子,但是陛下眼下只有一子,实在是太少了。
陛下春秋鼎盛,那就得多生孩子,作为陛下的大珰,那自然是要肩负起花鸟使的责任。
一个番子低声说道:“禀大珰,未曾寻到,只知道不是太常寺的人,太常寺的乐伎万没有带仆从的道理,小的再去打听。”
兴安略微有点无奈的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上次购买的太白楼,眼下改造如何了?若是可以了,就该用起来,那可是花了几万两银子办下的产业。”
燕兴楼,营收极好,账目上银子不少,便又买了另外一楼,这太白楼在西四胡同附近,都是商贾,若是用的好了,也是陛下耳目之一。
“这个倒是安排好了,等过了年,就能用了。”内侍赶忙回答道。
“那就好。”兴安点了点头,继续处理着公案。
他一直没睡,反复琢磨着朝臣的话,这帮人,真是该死!
但东厂只有风闻言事,没有缉捕审问权责,那是锦衣卫的事儿,兴安始终小心翼翼,从不逾越一步。
即便是陛下当初交待,清理皇宫的时候,他都没碰那提督宫禁的腰牌一下。
干什么活儿,就是干什么活儿的,不能越俎代庖。
他反复品读这那群人的话,越想越是脊背发凉,还寻思着法子,应该如何应对。什么飘飘欲仙,太阳落山的鬼话,让人汗流浃背。
直到破晓的时刻,他才站起身来,向着郕王府而去。
“陛下……”兴安刚走进门,就看到了在院内练拳脚的陛下,赶忙迎上。
兴安将自己听到的事告诉了陛下,忧心忡忡。
朱祁钰反而嗤笑了一声,说道:“这种捧杀,也在朕面前玩弄?”
“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朱祁钰反而递给了兴安一本奏疏说道:“你瞧瞧这本,你才会被吓到。”
捧杀这种手段,实在是,太过于低级了。
这得捧到什么地步,才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太小看他朱祁钰了吧。
这个陈镒真的不大行。
朱祁钰是什么,是皇帝,皇帝是什么?
皇帝本身就如临九霄!
本来就有谣传是大明皇帝是真武大帝转世,还需要这群吊书袋们去吹捧?
这个陈镒以为做了一点点事,又有于谦举荐,总宪的位置,就可以坐稳了吗?
开玩笑。
京师京官的任命,全靠朱祁钰一个人说了算,谁举荐的是很重要,皇帝用谁才是关键。
“你告诉于少保,毕竟是于少保举荐的人。”朱祁钰吐了口浊气,晨练结束,昨日略有一些疲乏,一扫而空。
“此人远不如徐有贞,过完年,送到徐有贞处听调,跟着徐有贞,好好学学,为官之道。”
朱祁钰不仅不给他左都御史,还要把他外放出京。
兴安低声说道:“陛下,要不要让锦衣卫把他拿了?”
这等乱臣贼子,不杀怎么震慑群臣?
“朕有大事要办,不要擅动,误朕大事。”朱祁钰摇头,示意兴安不要擅动。
对于他要办得大事而言,陈镒这等角色,实在是不值一提。
他要将自己的力量攥成拳头,把事情彻底办好。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为医学研究持续做出贡献
兴安拿过了奏疏一看,奏疏非常的长,约有三千余字,而且公文没有句点,看起来非常的费劲儿,之乎者也一大堆,读起来颇为困难。
他一直看到了朱祁钰晨练结束才看完了奏疏,却是完全看不出什么问题来。
“写得好不好?”朱祁钰收功吐气,天气虽然很冷,但是他身上却冒着热气,晨练军阵之法,着实费力。
兴安愣愣的说道:“写得好。”
奏疏说的是,陈边务十事,桩桩件件,都说的很有道理,整篇文章读下来,逻辑清楚有理,似乎是只要做了这十件事,大明边患即可安宁。
朱祁钰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着说道:“写得好,但是里面含沙射影,夹棍带棒的说了谁?”
“你品出来了吗?”
兴安俯首说道:“臣愚钝。”
“他在讽刺朕啊。”朱祁钰点了点那本奏疏,笑着说道:“桩桩件件都在理,说的不错。”
“你看那奏疏里的第一事,明面上在说赏罚,但是却有一句:临阵退走而不问,军法所难容,而石亨,始终不戮一人以徇。”
“表面上说的是石亨,但是却是在说朕。”
“朕下旨,逃营者不杀,石亨执行朕的命令,有错吗?”
“但是这么一句话,却将临阵和脱离军户,混为一谈,这叫什么?”
“这叫混淆是非。”
朱祁钰得亏是从后世来的,后世是个信息时代,信息铺天盖地,有真有假,需要自己去分辨,很多热点的事,总是反转又反转。
他对这类的消息,只要读下来,便知道了他们的落脚点到底在哪儿。
只需要让子弹飞一会儿,事实的真相就会浮出水面。
朱祁钰还是有耐心让子弹飞一会儿的,比如魏兴之事,就补差了将近两个多月。
估计这个翰林院的庶吉士,还洋洋得意:我偷梁换柱的说你皇帝两句,你却还不知道。
朱祁钰看的更加深入一些,朝臣们每天上那么多的奏疏,其实就是在构建信息茧房。
没办法把你老朱家关进皇宫那个猪舍里了,就想办法把你关进信息茧房的猪舍里。
这一点,于谦在他的奏疏里也说的很明白。
「人君负天下之大任,必合天下之众谋,而后能成莫大之功,建不世之业,从古以来未有不谋而成者。」
「也往者太监王振以藻饰太平为名,壅塞言路,下情无法上达,也先遣小人陈友等,北虏连年以进马为由,因此探知中国虚实,远来寇边。」
「王振素不习边务,又不纳群言。轻导乘舆远出,以挑祸衅迩者,猾虏又假以送驾为由,深越关隘,直抵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