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陛下的田策被一些人以讹传讹,传的已经面目全非了,这里,我告诉你们,那些谣言,都是假的!”
“陛下金口玉言,驷马难追!白纸黑字,都在圣旨上写着呢!”
“一口唾沫一个钉,决不食言!”
大明京畿的百姓们,当然知道,于谦刚刚在京师门前,打败了瓦剌人,于谦在战前让御史们承诺的事,桩桩件件都做到了。
保住了他们的家人,保住了他们的地亩,保住了他们的粮库,他们不用脸上刺字做北虏的奴仆。
这一点,是众所周知的。
于谦的名望早已如日中天,仅在大明新帝的声望之下。
陛下在德胜门外纵马奋战,已经在京畿传开了,当今陛下的信誉是极好的,于谦的信誉也是极好的,大家当然也愿意听一听,到底是什么。
于谦看着人群们期盼的眼神,终于松了口气。
人群一旦暴烈起来,是不容易压下去,但是只要愿意听,那就很简单了。
他继续说道:“首先大家关心的第一点,农庄法的实行,陛下的旨意是自愿加入,所有人都可以自愿加入,也可以自愿退出。”
“如果不愿意加入,可以自耕自收,依据旧例纳赋即可。”
有的是人,不愿意和别人一起耕种田亩,比如手里田比较多的。
这一点朱祁钰和于谦是早有预料的,自愿原则,是一个大前提。
当农庄法的效果体现的时候,不愿意加入的自耕农,也就会加入了。
“大家关心的第二点,就是陛下弄这个农庄法,是不是又要加赋啊?”
“没有的事!”
“陛下的旨意明确说了,是收成的一成半,多一分不取,多一厘不要。”
“若是有人伸手,陛下就会把他们的爪子剁了!如果有人强征横敛,陛下就会把他们吊死在树上!”
“死也不得入土为安!”
大明的赋税并不轻松,甚至可以说是繁重,再加上地方,各种巧立名目的摊派,更是横行无忌。
武装收税、抗税,夏秋二税,闹出人命,屡见不鲜。
如果不加入集体农庄,是无法保证自己的收成的,于谦巡抚地方十九年,定下这一成半,那是有理由的。
大多数自耕农,其实连一半都落不下。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报团取暖,也是人的天性。
“大家关心的第三点,陛下训练那么多义勇团练干啥?是不是派上前线打仗去啊?是不是加入了集体农庄之后,大家都成了军户了呀?”
军户的松动,其实从逃兵不杀的军令之后,已经开始了,大明皇帝更愿意把军户改成一种服役期间的特殊身份,而不是永远当军户。
不过这需要在清田、推行农庄法、黄册和鱼鳞册再做之后,才能做,急不得。
但是这些事,于谦是解释不清楚的,他也不会讲。
“陛下训练义勇团练,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咱们大家,能守住自己的粮仓啊。”
“大家都知道,前段时间,通惠河上闹了黑眚,很是吓人。”
“咱陛下,那是真武大帝转世,嘿,一声令下,那黑眚立刻伏法!现在,那些黑眚们,还在通惠河上吊着呢!”
朱棣曾经自称是真武大帝转世,这件事在民间广为流传,读书人信不信,那不知道,但是大明的百姓是深信不疑的。
不一个系统,也不知道怎么去镇压。
真武大帝转世,斩妖除魔,那不是很合理的事儿吗?
金濂抹了一把脸,他直呼好家伙!这都能行?
这怎么越说越离谱了呢?跟说单口相声似的,就差配块惊堂木了。
于谦与老百姓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自然是知道,什么话,老百姓能听得懂,之乎者也在朝堂上,他于谦不会说吗?
但是你跟百姓们说之乎者也,那不是乱弹琴吗?
于谦继续振声说道:“这天底下啊,他不太平啊!”
“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横行无忌!训练这么多的义勇团练,自然不是要转军户,而是为了降妖除魔!保一方平安。”
“好!”一个农户高声的喊道,引起了阵阵的叫好声。
他们弄清楚了农庄法的核心,是不是强迫,是不是加赋,是不是转户,关键是他们敬重的于谦于少保,告诉他们,陛下是真武大帝转世!
他们这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陛下真武大帝转世,那斩妖除魔,匡扶正道,不是应该的嘛?
水浒传里,开篇就说了洪太尉误走妖魔一百零八魔星,正是梁山泊,一百零八单将也。
于谦说的妖魔鬼怪,其实不是真的意义上的妖魔鬼怪,而是一些比妖魔鬼怪更可怕的缙绅、豪强、巨贾。
于谦不由的有些感慨,人间的路走多了,有些人比妖魔鬼怪,还可怕。
“于少保!俺有个问题。”一个前排的农户低声的说道,他甚至有点害怕,但还是问了出来。
于谦接过了一碗茶水,喝过之后,才满是笑容的说道:“请讲。”
和百姓打交道,于谦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沟通方式。
在百姓眼里,朝廷命官,都是青天大老爷,那是不能得罪的,更遑论,这当朝少保了。
于谦的态度是很和善的,百姓才能放下心里的恐惧,说出他们最为关切的问题。
这农夫才鼓起了勇气,大声的文道:“这粮食都堆到了粮仓里,陛下拿走了一成半,那剩下的呢?就在里面堆着吗?”
“问得好!”
于谦听完了农夫的问题,不住的点头说道:“陛下说了,这粮食怎么分?那自然是要按劳分,多劳者多得,少劳者少得。”
“这是工分法的内容,我来给大家好好说道说道。”
“这一天每半个时辰,就算作是一分,一天最多就是十分。这里面有几个事儿要告诉大家。”
“这个分是死的,人是活的。”
“总不能说壮劳力干了一天活,拿了十分,那边好吃懒做不干活,混了一天,也给他十分吧,这不合适。”
“所以,每天下了工,就要大家凑到一起,对于这些不干活的,要提出批评酌情扣分,对于干活多的要进行鼓励加分。这就是死分活记。”
另外一个农夫高声的喊道:“那俺们也不会算啊,听起来就麻烦的很咧。”
于谦不由得感慨,陛下还真是什么都想到了。
他底气十足的说道:“陛下准备啊,让大家都学算术,至少几个月,陛下专门亲手写了算术,更准备请一些先生教大家怎么算术。”
这农夫一听了然,乐呵呵的说道:“干脆让西席先生直接算账得了,陛下派来的,咱们也放心。”
于谦摆了摆手说道:“这可不行,这算分的事,是头等大事,大家一起算,才能算的明白咧,让一个人算,那不就成,他说了算了吗?”
于谦又喝了口水,才继续宣讲陛下的政策。
直到日暮的时分,于谦才停下了宣讲之事,但是依旧被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问东问西。
于谦却没有任何解释,而是推开了众人,回到了县衙。
不解释的原因很简单,有人会以讹传讹。
十九年的经年老吏,累积下来的经验,那岂止是三两句话,能够说得清的?
他红光满面的回到了县衙,才换了车驾,向京师而去,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是他还是得回京贺岁去。
这不是恭敬不恭敬的问题,这是礼制,于谦从来没有超脱千年来,君君臣臣的框架。
过年怎么能不去陛下那里贺岁呢?
那是大逆不道,那是不恭顺。
都察院那帮人,整天对着上司磕头,对着坐师磕头,都把脑袋磕肿了,陛下申斥他们不恭顺,申斥的没错。
别人不恭敬还好,于谦和金濂身上,还背着废立皇帝的大逆之恶,若是不恭敬,会被连章弹劾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飞在天上了
于谦很快的来到了郕王府,他和金濂是最后两个贺岁的人了。
“于少保、金尚书辛苦。”朱祁钰转头对兴安说道:“给两位爱卿沏茶,沏好茶。”
“陛下不用麻烦了。”于谦赶忙阻止,但是兴安已经把茶端上来了。
兴安猜到了两位忙完了国事,总是要来拜年的,他看着日头准备的,这点察言观色的能力都没有,他当什么皇帝近侍呢?
于谦坐在左面,金濂则是坐在了右侧,兴安立侍。
“于少保,最近的农庄法,推行的如何?”朱祁钰关心起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农庄法,是朱祁钰推出的一个大明时代抵抗土地兼并的重要手段,也是他登基以来,最大的良政。
于谦红光满面,精神焕发,比以前的模样不知道好了多少,他胜券在握一般的说道:“陛下容禀。”
他将自己在京畿推广农庄法的事,事无巨细的说了个清楚。
“为何有人对于少保射箭?”朱祁钰一听有人反对农庄法并不意外。
这是理所当然,会发生的事,也在朱祁钰的预期当中。按照经验,高生产力,也就掌握了较多生产资料的地主们,是不乐意集体农庄的。
因为是按劳分配,不是按资分配。
朱祁钰定了定心神,颇为认真的说道:“细细说来。”
于谦有点意外,其实陛下的性子有点急,他还以为陛下会怒而兴兵,前往捉拿,但是陛下却是非常耐心。
天之人,君子不怒自威,不喜于言表,不喜于形,怒于色,善恶皆所自取,然后诛赏随之,则功罪无不得其实。
陛下真的是越来越稳健了。
于谦早就打好了腹稿,赶忙说道:“陛下,其实臣刚开始推行农庄法,就发现了端倪,有人不满农庄法推行,大肆散播谣言惑众。”
朱祁钰点头说道:“这是必然,朕早有猜度。”
金濂无奈的说道:“这也是臣找到于少保的原因,臣无能,这农庄法推行看似简单,却是步步维艰。”
金濂并没有多少和百姓打交道的经验,他也在努力学习于谦的那些手段。
这些日子,多少有了点眉目。
带节奏这种事,朱祁钰见的很多,自然不会听风就是雨,为奸人所利用。
大明朝在万历年间,还有窑工跑到长安门前,跪拜求万历皇帝收回矿监。
开矿,国朝不能收税?这是什么道理!
大明朝的一些人,带节奏,同样是一把的好手。
于谦继续说道:“陛下,谣言甚嚣尘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百姓压根分辨不出其中是非对错来,稍被鼓动,尤其是这农庄法还是个新鲜事儿,他们会担忧。”
“当时有人在人群中向臣射箭,十团营勇字营军士,差点在大兴县衙门前,与百姓发生冲突。”
“这就是在背后散播流言,妖言惑众的目的!他们想看到朝廷和百姓发生冲突,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好在其中,浑水摸鱼。”
于谦的分析非常透彻,而且并不是说胡话,无凭无据。
他继续俯首说道:“臣已经将那个乱中射箭之人,抓到了,相信审讯之后,必有结果。”
“臣以为,抓住这群散播留言的罪魁祸首,背后之人,更为妥当。”
“杀鸡儆猴,方为上策。”
这就是于谦,他做事,从来不是只提出问题,而不给出问题的原因。
于谦不仅给出原因,还提出他的解决方案。
与都察院的御史们,完全不同。
都察院的御史们,总是提出问题,不给原因,然后提出一个似是而非的方案,实际上,是为了揽权。
什么是恭敬,什么是不恭敬,这就是区别。
当然于谦的解决方案,还是需要陛下去圣裁。
朱祁钰不由得想到了万历年间,窑民扣长安门,万历皇帝大怒,命令缇骑出动,驱赶人群。
结果呢?
就是缇骑和窑工大打出手,长安门前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