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146章

作者:素罗汉

放下碗后,牛员外从袖里掏出一方绸帕擦擦嘴,然后咳嗽一声,这才继续说道:“另有一桩。那十几个帮闲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邓虎的死党。为防后患,今趟要一并打发掉。”

曹捕头闻言摇了摇头:“难。适才断了一窝贼娃子,眼下又抓了邓虎,再要一气发作十几人,大老爷怕是要止讼,我这边使不上力气。”

……

古代的朝廷为了给自己脸上抹粉,经常有一些很搞的动作。譬如皇帝玩大赦,将死刑犯给放掉,然后再吹一波所谓的仁君,盛世太平——李世民就是个中高手。

这个习惯源远流长,对应到下面的州县,一地的发案率甚至能影响到府县官员的前程。为了粉饰太平,甚至在农忙季节还要打着旗号停止放告,官府除了杀人案之外不接其他的案子。

这种鸵鸟式的息讼行为,本质上是一种掩耳盗铃……官府在立案方面尽量不作为,很滑稽的施政方式。

曹捕头方才说的就是这一点。最近这段时间县里出了不少案子,对于县令来说,前不久才刚叛了一群盗贼,这又出了邓虎的杀人案,如果再让老爷将十几个帮闲一并判刑的话,大概老爷那里就不乐意了。

“嗯,硬来也不是办法。”牛员外认同了曹捕头的说法。然而他紧接着眼珠一转,很快想到了对策:“倘是苦主闻听仇家归案,纷纷上县衙哭请,鼓噪,大老爷总不会至民情激昂于不顾吧?”

“哈哈。”曹捕头笑了起来,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倘若这般行事,那大老爷爱民如子,定会严惩凶徒。”

“那些帮闲平日里无恶不作,想来仇家也是不少的。”牛员外说到这里,对17世纪上访的思路越来越清晰:“鼓动苦主这等事,我这边安排人去做。你明日且去翻卷宗,把苦主的名址案由都拿来。”

“这个好办。”

“嗯,也无需判多重,只要让这些人在牢里待个一两年,等风头过去,慢慢得也就死了。”

“员外高见!”

漆黑的夜幕中,邓虎一伙人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下来。整个过程中貌似某势力并没有插手,一切都是土著自然演化。

未来随着时间推移,某些人在这场冲突中的所作所为,大概会被一些有心人知道……不过到了那时候,时过境迁,已经无所谓了。

三天后,县衙再次开庭。来县令在人证物证犯人口供俱全的情况下,当场以杀人罪判了邓虎斩监侯,将他戴上重枷押入了死牢,并上报卷宗去府衙,只待秋后问斩邓虎。

同日,由于不堪众多苦主在衙门口哭扰,来县令不得不捏着鼻子,将邓虎一干手下也纷纷坐实了罪名,赶进了监牢。

到此为止,由一笔业务引发的惨剧就此划上了句号——邓虎犯罪团伙付出了惨痛代价,主干人员被一举消灭,其余的杂碎星散而去,县城最红火的打行一夜间就倒闭关张,不复存在。

……

邓氏打行的覆灭,对于日理万机的熊道来说,已经算不上什么重要消息了。双方的实力差距太大,只要穿越众培训出来的特工有普通水准,那么肯定是怎么打怎么有,毫无悬念。

所以当手下跑来给熊道汇报邓虎结局的时候,正在港口陪客人的熊道也就是大概听了听,然后就把此事扔在脑后了。

今天的客人是千里迢迢从台湾赶来的冯冠杰。

冯冠杰之前一直待在苗粟,他的任务说起来也简单:建设苗粟油田。然而做起来就不简单了。各种住宅和仓储区,油井的建设,还有最让人头痛的山路和索道都花费了他相当多的精力。

当年日本人在苗粟,就是利用类似矿车的索道系统在运输原油的。而冯冠杰在调查完当地的地形之后,也无奈和日本人一样选择了索道系统——山区修硬化路面太不划算,因为过几年打通南洋后,苗粟就会被放弃,所以石板小路+索道系统反而适合。

于是打着“我为祖国献石油”旗号的冯冠杰,就被按在了苗粟修地球。

第358章 开港(二十四)

苗粟山区的蚊子,野人和山路,没过多久就将冯冠杰整得欲死欲仙。这里除了原始森林就没有别的,那种远离文明社会的感觉让他无时无刻不想逃离此地。

苍天保佑,终于有一天听说上海自贸区开建了。于是冯冠杰二话没说回去打了个招呼就奔赴前线——谁敢再提苗粟两个字他就跟谁急,多半年时间了,也该换班了。

带着几个徒弟先来到杭州,冯冠杰再乘内河船赶到了熊道这里。

得知姓冯的来了,熊道可不敢怠慢。这位在电报里已经明确了职务:自贸区总设计师,负责全盘设计规划港口区、沿江工业区、生活区。

所以熊道今天才带着冯冠杰来张苏滩视察。

眼下已经到了天气开始炎热的五月份。往年的张苏滩,在这个季节早已长满了齐腰深的茅草,成为贼人作奸犯科的最好掩护。

现如今的张苏滩可就大变样了。位于黄浦江和长江出海口交汇地区的张苏滩,地理位置优越,拆迁难度小,是最早被确定为码头区的自贸核心区域。

于是最早的一批建筑工人就来到了张苏滩,开始搞起了建设。这批人的主力就是从左家村分拆出来的失地佃户,到后来建设队伍中又陆续加入了大批周边的流民乞丐,导致人数增加到了两千余人。

……

在江南地区搞大型工程有一个其他地方没有的好处:粮食。

17世纪的工程是很难搞的。在很多地方如果一下子聚集起来几千壮劳力的话,后世人压根没有概念的粮食转运就成了大麻烦。

这就相当于在县城附近集结了一支饭量巨大的军队,但凡穷苦一点的地区,库存很快就供应不上了,需要从附近地区输送粮草。而这种输送的成本是很高的,在北方地带,运十车能到五车就不错了。

穿越国在福建搞工程的时候,就吃了这种苦头。山区粮食运输困难,福建本身又是缺粮省,所以一开始缺乏经验的工程指挥部很是在这方面栽过几个跟头。

而在江南地区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首先,四通八达的内河水网就保证了补给的及时,低成本运送。

其次,尽管粮田已经被大批的棉田所取代,但是由于杭州是漕运总站,所以江南地区粮食是不缺的——南方各省的漕粮都会在这里集中。

有明一代,为了维持明面上的400万担漕粮,整个漕运体系的成本是越来越高的。

到了明末,所谓的400万担定额早已不敷使用。中央,各地官府,士绅,胥吏,以及吃漕运饭的大小官员,这些势力有志一同,纷纷在国家这条大动脉上插管子吸血。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明面上的漕粮还是400万担,但是实际征收上来的粮食被各种国税,陋规和加耗炒一遍后,额度便被推高到了千万担这个级别。

那么对于穿越众来说,这种情况反而是好事了:因为粮食可以集中采购。

官吏和缙绅们征收出了额外的天量粮食后,肯定不是用来自家人蒸米饭的,这些粮食最终还是会被卖给商人们用来变现,完成财富地积累循环。

那么现在某势力拿出白银和各种稀罕商品来换粮食的话,那还真是无往而不利。一开始在杭州的时候,这边还属于偷偷摸摸那种;到曹将军招安之后,台湾那边就开始肆无忌惮得往杭州运去了一船船工业品。

工业品就地换成银子后,一船船的粮食和人就拉回了台湾——明国有数不清的“货币”可以用来补偿贸易逆差:人口。

凭空冒出来一股强力消费者的后果就是:从1628年下半年开始,江南地区的粮价就缓慢开始上涨;到了1629年初青黄不接的时候,糙米的价格已经被推高到了一两银子一担。

这种原本历史上没有出现过的变化,导致了涨价地区生产出了更多的流民。不过好的一点是,渡过初期的艰难后,这些多出来的流民和破产者正在源源不断地被运走。

而今后随着台南4000平方公里的大粮仓被陆续开垦,几年后,用工业化手段爆出的粮食,就能反过来用支援明国的人口收集行动了。

故事回到张苏滩:由于有了充足的粮食供应,所以这边的基建行动很快就聚集起了2000人的施工规模。

有这个规模,还要多亏穿越众一直以来孜孜不倦地大搞基建。现在一大批有经验的施工人员被培养了出来,像施工前期这些编组民夫,建立工地,平整土地的简单工作,已经不需要穿越众来主持了。

出口转内销就是这么来的。这些工头和技术人员跑去台湾学到了本事后,这一次又被派回了明国担当重任。和当年不同的是,他们现在已经没有了长发,为了避免骇人听闻,他们只好刮光了头,冒充起和尚来。

……

当初的张苏滩码头已经被烧掉了。现在经过前期的初步整治后,那条河道也已经被填平,与河心岛连成了一体。

在河心岛原来的地址上,一条传统的木桩栈桥正在往江面上延伸出去,大批工人就像蚂蚁一样,围着尚未建成的栈桥在忙碌着。

在熊道陪同下,冯冠杰在目前还相当简陋的码头区转了一圈。心里大致有数的他,第二天就开始了工作。

老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徒弟们将周围全部测绘了一番。这种活现在基本已经用不到他插手了,年轻人们已经可以熟练使用全站仪之类的仪器,抗着三脚架到处跑了。

得到周边土地的详细数据后,冯冠杰就住进了左家村的地主宅子里,开始一张张画起了设计图。

眼下由于所有的工程都集中在张苏滩周边,所以他的设计任务还是比较轻松的:将沿江河岸拉平,硬化码头区路面,再建几座栈桥,几间仓库,几个方格的住宅就OK了……当然,还有最重要的道路。

至于说工业区,这个还要等一等。眼下无论是熊道本人,还是远在大员的内阁,都对在江南地带开办冒着滚滚黑烟的工厂有顾虑,貌似时机还不太成熟。

但是冯冠杰依旧将工业区规划了出来。大片的正规工厂不现实,但是少量用来给码头提供动力的蒸汽机械还是没问题的。

另外,建不了大工厂的话,像答应给余本德的手工造纸作坊,还有计划中的火柴作坊,麻将作坊这些“无烟工业”,也都是可以先期开办的。

“一点一点来吧。”冯冠杰带着徒弟们,用了差不多半个月时间,将他计划中的一期工程的图纸全部画了出来。

整个一期工程的占地面积是相当大的,差不多有三平方公里,位置就在后世的高桥港一带。

趴在一张大桌上看完冯冠杰的设计总图后,熊道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他对建筑设计一窍不通,也说不出什么一二三来。

然而下一刻,熊道却伸手指了指设计图左上角的一块地方:“这块地不急着建吧?”

冯冠杰拄着手臂,扫了一眼地图后,摸了摸自己的胡茬,想了一会才说道:“这里是规划中的水泥重力码头区,今后是要停战舰和卸载重型设备的。要建这个,就要先修围堰,这儿又没有工程机械,所以工期会很长。”

冯冠杰说到这里,露出一个“你懂得”的眼神:“哪怕明天就开干,半年也修不起来,何况明天还干不了。”

熊道听到这里,感觉头都大了:“这块地还没有买下来呢。”

“那就赶紧买,这可是往西边延伸的地,你迟早要置办下来的。”

……熊道明白冯冠杰的意思。

黄浦江在进入长江的吴淞口一带,是自南而北的水道;吴淞口在这里的江面,呈现出的是一个“S”型。在穿越国的规划中,“S”型的上半部分,也就是吴淞口以东,高桥镇以西的将近三十平方公里的区域,就是未来“国中国”的地盘。

也就是说,这块半岛型的土地上,日后会陆续将一切土著都清空,成为一块类似于“租界”那样的行政区域。然后等到大明倒台的那一天,大批调集来的军队就会迅速从这块战争策源地出发,攻占江南各地。

冯冠杰刚才说的“往西边延伸的地”,指得就是高桥江边以西的土地——这些地块在上述的远景规划中,那都是必须要拿到手的核心地段,所以熊道不应该在这方面有犹豫。

“问题是这块地他来头大啊!”熊道这时候无奈摇了摇头:“我最近搞了不少事出来,已经很扎眼了。这块地可是大门槛家的庄园,我实在不想现在就去惹事……”

“怎么和土著打交道那是你的事情,我管不着。”

冯冠杰幸灾乐祸地哈哈一笑:“我现在唯一能给你提供的就是专业建议:这块地最好早点拿下来,马上栈桥一修好,就有一些工程机械到货,那儿就要动工了。”

“实在不成我就改图纸,不过我友情提醒你: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里迟早都要拿下的。”

熊道长叹了一口气:“唉……你的意思我都懂。但是现在局势绷得很紧,我需要考虑,等我和老家沟通完再说吧。”

那块地,是故内阁首辅,太师,谥号文贞,徐阶徐子升家的庄子……

第359章 开港(二十五)

不出熊道所料,关于徐家那所庄子的试探,第一时间就被打了回来:派去华亭县沟通的牙人连主家的面都没见到,就被管事的一通冷嘲热讽后,赶了出来。

熊道对这个结果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徐阶虽说是嘉靖朝的首辅,到现在已经死了四十年,然而徐家历代簪缨,出仕之人众多,是真正的顶级缙绅家族——人家不强买你的地就不错了,你还想去虎口拔牙……所以某些人碰钉子很正常。

徐阶之弟徐陟当年是官至南京刑部侍郎,其长子徐璠,官至太常寺卿,还有两个次子都官至尚宝卿。

……没有这样一门显赫的家室,徐家也不敢纵容子弟横行乡里,大肆购置田产。当时徐家占地多达二十四万亩,子弟、家奴为非作歹,致使告他的状纸堆积如山,最终引出了海瑞。

虽说以上这些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徐家之后也收敛了一些,但是由于历代都有人出仕,所以徐家依旧是超级大门槛。

徐阶的长孙徐元春是万历二年进士,官至太常寺卿。

而到了眼下,徐阶的重孙徐本高却又发迹了。

早在天启年间的时候,徐本高此人只是个锦衣卫千户。然而此君发挥了世宦家族深厚的看政治风向的基本功:在大部分官员,包括袁崇焕之流都争着给魏忠贤建生祠的时候,徐本高却因为拒绝建祠而被夺职。

然后没多久崇祯兄上台,魏公公倒台,徐本高一夜间就重新获得起用,以反魏斗士的形象被皇帝看中,连连升官,最后官至左军都督府左都督……

所以说,对上这样一门显赫的顶级世家,熊道现在是老鼠拉龟,无从下口了。

……

首先,这之前熊道一直在使用的“驱虎吞狼”之计,在徐家这里就完全不管用。

无论是他认识的那些士绅,还是县衙的县令,包括小吏余本德,现在都派不上用场。因为徐家可不是那些乡下土财主,这个家族随时可以让士绅倒戈,县令罢官,小吏丢命。

所以熊道真要和徐家搞事情的话,他之前依仗的那些文官势力不但不会帮他,倒很可能会反过头来对付他:一边是树大根深,同为一张天然关系网下的士绅阶层,另一边是招安巨寇的草民代言人……

这样两股本来就互相看不惯的势力对上的话,县太爷是打死也不会冒着得罪整个士绅阶层,被扣上一顶“绅贼”帽子的后果去和熊道勾兑的,多少好处都不可能。事实上任何一个正常的明国官僚都不会在这种事上犯傻,熊道能争取一个两不相帮的局面就算是烧了高香了。

如此一来,熊道之前用的那些手段就有一大半失效了,包括借着余书办的官皮去做事,现在定然是不可能的——县令第一时间就会将余书办免职,背后有徐家撑腰的话,余家连屁都不敢放。

在熊道剩下的手段里,以往很犀利的经济手段这下也不管用了。因为徐家的庄子里就没有小地主和富农这些中产,所有的农户都是徐家的佃户,地契全部掌握在徐家手里……之前那种高价勾引对方内乱的手段也使不出来。

至于说高价从徐家手里买地……对于徐家这种顶级缙绅来说,土地不光是财富的源泉,还代表着政治权利。

就和暴发户非要买马云住的房子是一个道理,给多少钱是个够?你就算拿再多的钱来,马阿里也不见得会卖吧?即便是人家答应卖了,那熊道这边要付出多少的成本?一倍?三倍?五倍?

真要价格那么高的话,从今以后,熊道再也别想从周边买地了,因为所有人都会把价格提起来:既然遇到凯子,不宰白不宰。

……

发现所有明面上的手段都不好使之后,熊道就只能考虑挽起袖子自己动手,或者说,利用江南站的力量,来给徐家人上一些“手段”了。

然而当他细细想一遍后,发现还是不妥:无论什么手段,最终都会导致不可控的结局。

徐家的主力人物在京城,华亭这边是本家的一堆进士举人在留守,眼下挡在码头区的庄子只是徐家遍布周边的无数地块之一。

换句话说,哪怕熊道派人去暗杀两个,再将庄子烧了,或者把佃户都赶走杀掉,土地还是拿不到手——徐家完全可以将地皮闲置起来,打死都不卖。

另外要考虑到的是,徐家可不是软柿子。一旦让对方察觉到某人在搞小动作,那么熊道很可能就会面临着一场牢狱之灾——是的,就是传说中的“拿我片子去一趟县衙办了姓熊的”这种最朴实无华的缙绅必备手段。

最简单,最常见的,也就是最有效的。

这种拿着老爷片子去衙门告人、捞人、送人的戏码几千年来每天都在上演。然而这简单的一张帖子背后,可是代表了整个的封建体制,想要破坏这种运作规律——英国人当年可是狠狠打了两场鸦片战争,烧了圆明园后才做到的。

那么熊道现在呢?他手头既没有舰队,也没有军队去烧崇祯家的园子。所以别看他一副气势如虹的样子,其实他底气相当不足:因为从法理上说,他现在依旧是草民一个。

对付草民,只需要老爷一张片子就够了。所以只要徐家调动府县衙门,简单得派出几个公差召熊道过堂,事情就会瞬间失控。

熊道肯定不会冒险去公堂,那里是人家的地盘,邓虎的例子殷鉴不远。这时候就不好办了:宰了那几个公差?还是躲开?

躲避是没效果的,因为来人可以在工地和宅院大肆抓捕其他人,所以到头来还得见血……暴力抗法。然而这就等于是杀官造反,下一次来得可就是驻军了。

最重要的是,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他熊道来此是为了开港,不是为了练枪法之后跑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