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185章

作者:素罗汉

下一刻,梅抚西愣住了。

人类在几百万年的进化史中,用无数次的经验教训在基因上篆刻了一道本能:面对生死一瞬的猛兽、敌人或是危机场面时,不动,或者说吓傻,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这时转身逃跑,那么猛兽一定会从背后扑过来——从背后扑倒猎物同样是猛兽的本能。

如果迎上去搏斗,还是必死之局。

只有不动,营造出一个双方对峙的局面,或许还能等来一线生机。

这就是为什么大多数人在遇到生死危机前会吓傻的原因:基因里刻好的。

梅抚西这时就吓傻了——就在他左侧十米远的一颗大石旁,那个一身横肉,矮壮敦实的青皮鞑子,已经拉满了手中弓。灰黑色的精铁箭头闪着寒光,一如鞑子那冷漠的,看死人般的眼神一样。

下一刻,弓弦松开。

第435章 淬火

青皮鞑子松手,箭似流星,远远射向天际,划出一道长虹,不知去向。与此同时,鞑子仰面而倒,大腿上冒出一股血泉。

也就是说,刚才的那支箭,鞑子其实是用一个后仰的姿势射飞了。

这时候,后方传来的枪响声才钻进了梅抚西耳中。

事实上枪声是在这之前响起的,只不过梅抚西在绝望惊恐的状态下,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变成了黑白慢动作,这导致了他听力错乱。

“轰”得一下,世界回复,一切在梅抚西眼里又变得正常起来。

发现自己没有被利箭穿心的梅大少,脸色惨白,一头冷汗,伏在马背上大口呼吸几下后,猛地侧过头开始干呕起来,眼泪鼻涕直流。

刚才生死一瞬分泌出的大量肾上腺素,正在菜鸟体内作乱,年轻人无法控制事后出现的应激反应。

“哒哒哒”蹄声响起,一手举着突击步枪的陈二爷,缓缓驾着马从斜后方来到新兵身旁。

再次举枪瞄准前方的鞑子后,二爷摇摇头,又放下了枪——貌似青皮鞑子已经从王者蜕化成了青铜,不值得他再浪费一颗进口子弹了。

此刻的青皮鞑子,脸上依旧充满了凶狠,受伤后一声不吭,正一手捂着血流奔涌的大腿,一手撑住地面,一点点在雪地上挪动,试图躲回身旁大石之后。

这时候,哒哒的马蹄声又从身后响起。

刚才那位一挑二的毡帽蒙古人终究还是没有超神。被双人夹击一刀后,蒙古人的伤口一直从胸口划到了肋部,内脏碎块正随着马儿的颠簸从伤口往外掉。

所以两个获胜的队员就像好莱坞主角一样,看都不看错蹬而过的敌手,径直往这边赶来。

一根卷起的马鞭伸到梅抚西脑袋旁,在他脸上羞辱性地拍了拍:“少爷,吐够没有?”

还在埋头干呕的少爷,闻声后说不得又呕了两下,然后用手在脸上胡乱抹一把后,这才抬起头来。

然后梅抚西就看到了一脸嘲弄的陈二爷和笑呵呵的队员。

“啧啧。”摩挲着下巴的二爷,嘴里发出了一连串赞叹声:“瞧少爷这幅尊容,大约回天津聘个花子头儿也尽够了。”

梅抚西知道自己脸上糊满了鼻涕,现在肯定一副狼狈模样,再加上这些都被一旁两个下属看到,他这时简直是羞愧欲死。

“啪”得一声,陈二爷说翻脸就翻脸,一马鞭抽在了梅少爷大腿上:“提着枪都被打成这副鬼德行,真真是废物一个!滚过去把那鞑子砍了,提头来见我!”

被吓了一跳的梅少爷紧拉着马缰退了两步,一脸气愤,羞愧,无奈地盯了陈火丁几眼后,少爷牙一咬,眼中换上了浓浓的狠厉之色,“呛啷”一声抽出马刀,扭头就往鞑子方向赶去。

就在这点短短的时间里,青皮鞑子已经躲到了大石后,完成了一系列动作:他扯开对襟棉袄,伸手从怀里拽出来了一块丝绸内衬,将腿上的伤口草草扎了起来。

丝绸可以挂住箭头,所以在这个时代,无论明军还是清兵,有条件的都会贴身穿一件丝绸里衣。

刚刚扎住伤口,鞑子就听到了身后传来的马蹄声。强忍着剧痛扶着大石站起来后,鞑子同样抽出了腰间马刀。

下一刻,居高临下的梅抚西,狠狠一刀劈了下来。

如果是在健康状态下,就梅抚西这种带着破绽的劈砍,身经百战,惯甲冲阵多次的青皮鞑子,有把握一回合就将来人从马上反砍下来。

然而他现在受了重伤——7.62MM的子弹不是开玩笑的,鞑子腿上肌肉撕裂,动脉已经被打破,大量失血令他浑身无力,大脑供氧不足,眼前发黑,根本没有足够的力量和敏捷来完成战术动作。

所以鞑子勉强卸掉这一刀后,禁不住扶着大石后退了两步。就这一刀,他腿上的大裂口又被迸开,血液再次冲了出来。

“娘的,大意了。”意识到今天要载在这里的青皮鞑子,一边扶着青石大口喘气,一边想到。

是的,自从入关以来,八旗大军战无不胜,将明军最精锐的部众打的稀里哗啦,全军居然在明国皇城下优哉游哉待了几个月时间之久,抢获财帛子女无数。

所以到了近日退兵时,骄狂不可一世的八旗兵压根就没把后路上的明军放在眼里。这就导致了今天三人进山巡查时,敷衍了事,居然连一件皮甲都没有穿。

鞑子兵的经验教训总结,到这里就为止了。穿了皮甲能不能挡住对手犀利的火铳,这一点他来不及想了——调过马头的梅抚西,又是狠狠一刀劈下。

这一刀过后,腿上血流如注的鞑子干脆连马刀都被梅抚西劈飞了。

下一刻,少爷勒住马缰,一抬腿从马上下来,挽了个刀花,狂吼一声后大步冲前,对准青皮鞑子劈头盖脸就砍了七八刀下去。

不愧是八旗精兵……话说能被派出来哨探的势必是精锐。在这种情况下,血液大概已经流干的青皮鞑子,居然还抽出短刀勉力挡住了几下。

然而梅少爷最终还是在第四刀上,砍中了对手脖颈。

看到双目通红,长刀滴血,手提人头的梅抚西从大石后走出来后,陈火丁不由得点了点头:司令经常说要给新兵“淬火”,今天看来又成了一个。

……

一场艰难的战斗过后,陈火丁赶紧代替还处于升华状态的梅少爷下起了命令:分一个人回去喊人,剩下他们几个赶紧将三具尸体扔到一旁,收拢了敌人的两匹马后,退回了谷口。

虽说陈火丁有通讯器材,他可以随时知道敌军有没有后续人马跟来,但是他还是按照条例,第一时间收拢部队,摆出了随时可以撤退的防御姿态。毕竟这些辅兵不会时刻有人告诉他们战场局势,所以一切都要按照最坏的情况来训练。

三人五马退到来时的谷口后,陈火丁这才打开电台通报情况。之后他得到了即时情报:对面的山口上暂时没有新鞑子进山。

放下心来的陈火丁,从怀里掏出一个扁扁的银酒壶,扔给了在一旁发呆的梅少爷:“人头拿好,回去给你报功。”

就这样等了差不多四十分钟后,小分队留守的六人带着所有备用马赶来了。

有了人手,一切都好办了。

山谷两旁马上有人绕上去开始拿着望远镜观察前后路径,然后三具鞑子尸体也被拉了回来。

细细一搜后,果不其然:“白甲兵!”

一个老护卫掂着从青皮鞑子腰间搜出的骨牌,大声赞叹道:“队长了得,居然砍了白甲兵的脑袋!”

白甲兵又叫巴牙喇。努尔哈赤在天命八年出兵之时,每牛录抽一百甲,其中10人为白摆牙喇,40人为红摆牙喇,白甲兵即是兵中精锐。

白甲兵配有最好的装备。通常为三层甲,内有锁子甲,中有绵甲,外有铁甲,是专司突阵破敌的重甲精锐。

白甲兵平时会进行超强的军事训练,所以战技精熟。正常情况下,像梅抚西这种菜鸟,三个是绝对砍不过一个白甲的。

白甲兵平时充当皇帝和各大贝勒的护卫,行军时负责前卫哨探,对阵时负责破阵,是八旗核心武力。

然而人力终有穷尽。无论白甲兵在冷兵器上的造诣有多高,遇到工业社会训练出的部队后,还是很憋屈的被一只菜鸟砍了头……高超的技艺在子弹面前完全没有发挥出来。

喝了陈二爷珍藏的白葡萄酒,已经缓过劲来的梅少爷,听到有人夸他后,不好意思地笑笑就完事了。

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虽说两个队员没有把当时的实情讲出来,但是由于他枪法不准,导致队员被迫肉搏这个锅他是甩不掉的。

至于白甲兵那就更不用说了,功劳肯定要算在开枪的陈二爷头上,不然的话,他梅少爷这会已经是尸体了。

除了白甲兵外,那两个毡帽鞑子都是蒙八旗的人。

队员们在三个鞑子身上不但搜出了身份证明,还搜出了一些用绢布包着的金银首饰,上面都带着血,毫无疑问是从明人尸体上抢到的。

将三具尸首的身份用电台报告指挥部后,陈火丁得到了指示:统统带回天津。

这里面是有原因的:由于这是飞虎营第一次实战拉练,所以带回去一些鞑子完整尸首的话,会比只带人头更加震撼,飞虎营在天津的名气会迅速上涨,曹将军在当地开展的工作也会更加顺利一些。

好在指挥部是不会胡乱下令的。小分队出征这些天,好几匹备用马身上的补给已经消耗一空,正好用来驮尸体。更何况刚才还缴获了两匹蒙古马,运力充足。

于是队员们便用几块篷布将三具尸体裹了起来,捆上了马背。

接下来就是继续设伏了。谷内所有的战斗痕迹都被清理一空,包括那匹死马,也被运去后方煮了马肉。

既然有三个哨探进山后一去不复返,那么按照常理,在今天之后的某个时刻,最大概率是明后两天,走廊地带的八旗军是肯定会派人来一看究竟的。

所以小分队现在就需要在谷内设伏。对手来人少的话,正好继续吃掉。

对手来人多的话……小分队隶属的甲队90名队员,此刻已经在电台的调动下,缓缓往这边集结了。

第436章 人头

尽管八旗大军是以一个极其放松的姿态在撤退,但并不代表这支正处于上升期的军队失去了基本警惕性。

所以山外走廊的八旗军,当天下午就感觉到了不对。

正常情况下,按章程放出去侦查侧翼的哨探小队,会隔一段时间派人回来通报情况。

即便是山中路绕,或是哨探发现了什么明人村子之类的在里面屠戮快活,那也不可能失踪二十四小时之久。要知道这可是三个精锐哨探,其中还有一个白甲,怎能懈怠如此?

这就有可能是出事了。

于是在第二天上午,十名全副武装的八旗兵就从山口杀了进来,沿着昨日的哨探路线开始侦查突进。

正常情况下,十名哨探是一股非常强劲的力量。在队形展开不便的山区地带,这些人不怕任意数目的明军——多了跑,少了打。等闲几十人的明军根本不是这队人的对手。

事实上八旗兵今年一路征伐过来,还从未被人数少于自己的明军打败过,倒是少量人手追着大批明军赶鸭子的场面时有发生。

不过八旗兵的好运到此为止了。

就在他们进到谷内时,早已准备就绪的陷阱开始发动。

埋伏在两侧山头的特战队员,稳稳用四发子弹敲掉了山脊上行军的八旗哨探。

剩下在谷底的六个人,面临的是从对面涌出来的几十骑飞虎营士兵。

这一次的梅抚西可再也不是菜鸟了,和八旗兵一照面,他就提枪稳稳放倒一个。见势不妙的八旗转身就走,不想在山谷另一头,被步话机精准调动来的伏兵出现了。

战斗结束得很快。

当一切都被打扫干净后,兴奋的明人们便在命令下迅速撤退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出来实战拉练的飞虎营已经圆满完成了所有科目,是时候回天津休整了。

本次出征,部队不但熟悉了临战地形,感受了实战氛围;士兵们还亲手消灭了鞑子,打破了鞑子在明人心中惯有的无敌形象,可谓是收获满满。

至于再待下去的话,就没必要了。

不光是补给方面会出问题,另外,特战队司令部也不希望在大规模行动前打草惊蛇。

这一次拉练,偷偷摸摸打掉几个哨探小队就是极限了。

如果让正在撤退的八旗大军意识到,在南边的这片燕山余脉里还隐藏着大量精锐部队的话,那鞑子势必会在这一片侧翼布置部队和大量哨探。

这样一来,等下次穿越众真正来搞事时就麻烦了。

所以飞虎营轻轻地走了,没有带走燕山的云彩,只带走了一些鞑子尸体和缴获的马匹,将悬念留给了之后来搜索的八旗兵。

就在飞虎营全军撤退的第二天,整整三个牛录,总数为九百人的八旗骑兵就冲进了这片山脉。

用了几天时间,将这片总面积并不算大,只有一百里厚度的山区仔细搜索一遍后,八旗兵除了发现几个山民早已跑光的零散山村外一无所获,郁闷之下只好回头走人,将失踪的那些哨探归入了灵异事件中。

与此同时,远在两百多里外的天津已经又一次轰动了起来:这些日子从不消停的南人总兵,他手下的绿袄军居然真个打死了十余名鞑子,还把尸首都带回来了,放风让土著去随便看呢!

老校场又一次人山人海。

凛冽的寒风中,十几个真鞑的尸首就那么赤裸裸地被扔在校场中间任人参观,旁边放着鞑子的衣甲、兵器、腰牌。

大部分专程跑来看热闹天津人,这一次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真鞑子。

看到满脸死肉,面目狰狞,留着猪尾巴的人头后,这些大冷天特意跑来校场的吃瓜群众禁不住发出一串“啧啧”声,然后将双手从袖口里抽出来,给站在那里守卫的副爷送上一个大拇指:“好汉!给天津爷们涨脸了!”

从这一刻起,飞虎营在本地土著的眼里才算是真正变成了一支军队,而不是玩票的乌合。

天可怜见,就在昨天之前,穿着搞笑绿袄的飞虎营,还是天津老少爷们茶余饭后用来取笑的标准素材……

这个改变的影响是深远的。在愈来愈明显的乱世中,一个既有银子,又有武力能保护合作者性命财产的势力,毫无疑问会得到更多“有心人”的关注和投资。

国人几千年来那些治乱循环的套路,乱世中如何求存的手段,不用多高超的智慧,翻翻史书,什么都有了。

自从飞虎营成军后,这些被迫剃了头毛,穿上绿袄去挣南人军晌的人,就成了土著取笑的对象。

再加上飞虎营每天只在周围煞有其事地跑来跑去,没见他们有去抗鞑救皇上的意图,所以天津的老少爷们已经将这支绿袄营鉴定完毕:就是南人总兵为了糊弄朝廷,事后用来搪塞自己不敢上战阵而花银子养的废物营。

这些天来,关于曹大总兵富可敌国的种种羡慕和绿袄营废物无能的实锤,两个都是天津卫土著热度最高的话题。

不成想晴天一声霹雳,绿袄营这次却带回来了这么多鞑子尸首!

对此不能置信的,首先是天津的文官系统。

……

由于大明查验军功的权利是掌握在文官手中的,所以这件事的对口部门——兵备道孔鹏老兄,闻讯后第一时间便匆匆赶到了校场。

这个时候,私人恩怨自然是暂时抛在一旁了。

无论姓曹的是谎报军功还是真杀了鞑子,孔鹏都必须掌握第一手资料,这是正儿八经的公事。当然了,根据验尸的结果,孔鹏事后自然也会调整自己在私事方面的态度。

如果鞑子人头是假的,那身为兵备道,自己肯定是要上本将曹蛮子浚巡不前、贪生怕死、只做生意不管皇上、谎报军功的诸般劣迹通报朝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