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罗汉
供奉着历代先祖牌位的正堂里,坐着各房头话事人,他们背后站着自家子侄,门外则是密密麻麻的普通族人,一直排到了院墙下。
坐在上首第一位的,自然是陈家族长了。
族长名叫陈世爱。这人尖脸细眉,留着一把花白胡须,五十多岁,头戴文生巾,穿一身秀才袍,打扮文气。
陈世爱是万历年间的老秀才,长房嫡子,多年以来的陈氏宗族族长,在族人中相当有威望。
此刻的陈世爱,满脸怒容,正大力敲打着座椅扶手:“混账行子,真正是无法无天。姓曹的这扑街是想造反吗?反啦反啦,这丘八定是要造反!”
随着老族长的怒吼声,堂屋里顿时议论纷纷,大部分族人同样怒容满面,纷纷诅咒姓曹的不得好死,生儿子没屁眼。
“好啦,莫要关起门来做大王。稻都割了,还在说这些,咒来咒去,姓曹的能掉一根寒毛吗?”
说这句话的,是一个穿着缎袍,手指上有翠玉戒指,身材胖大的中年人。此人名叫陈世才,是三房话事人,在世字辈中排行十五。
陈世才满脸不屑是有原因的。因为他们三房多年来的精力主要用在了行商做买卖上面,所以和其他靠务农为主业的房头就有些不对付,彼此之间龃龉不少。
今天坐在这里,看到这伙坐井观天,抱残守缺的族人,原本打定主意不吭声的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出言怼了一句。
随着陈世才讽言出口,堂屋里安静了下来。
族长陈世爱这时不乐意了,他这会用眼皮翻着陈世才,阴嗖嗖地说道:“老十五,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关起门来做大王!?大伙这不是正商量对策吗?”
“对策?哼,笑话。坐在堂屋里骂街就有对策了?”陈世才这时一脸无奈,转头对众人说道:“鱼都死了,稻子也完了,什么对策能让鱼活过来?之前头善村和尾善村的人,不也是被人如此操办,到头来那些人有何对策?躺倒挨锤罢了!”
“荒谬!”陈世爱听到这里愈发不满意,横了一眼老十五后,他从椅中站起,大声说道:“我陈氏一族自宋末南迁以来,在此地立足数百年,天灾人祸遍历过无数,何曾怕过谁来?哼,只要乡党齐心,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说完这段鸡汤,陈世爱想想后又对着陈世才说道:“老十五,你也莫要在这里煽风点火,我知你和曹贼有交道。”
指着身后的牌位,陈世爱继续说道:“今日在这陈家祠堂,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也不要打算着做亏心事。需知坐在这里的,都是你的骨肉亲族,人在做,天在看,宗亲族法便是治不了你,将来祖宗也饶不了你!”
“又是那一套陈词滥调。”陈世才听完这一通夹枪带棍,语带威胁的话语后,不但没有发怒,反倒露出了“早知如此”的表情,嘿嘿冷笑几声。
接下来,陈世才一脸无奈地摇摇头,这才悠悠地说道:“交道,大伙都在和姓曹的打。那新城来的劳什子‘拆迁办’的书办师爷,不是每家每户都进了吗?人家给出的征地章程,不是每家每户都有吗?喏,白纸黑字,我陈世才也有一份,不比谁家多一个铜板!陈世爱,你也莫要给我三房头上泼脏水,来,看看我三房的章程,可有多拿一个铜板?”
说到这里,陈世才从怀中掏出了三张装订在一起的白色A4纸,啪地一声拍在了茶几上。
“就是这份章程,全族人家,人手一份!陈世爱,你不要张口祖宗闭口祖宗,我且问你,这半年来,章程就捏在各家手中,你身为族长,除了坐视等死,可曾有过一点点应对?”
陈世爱听到这里张口就要反驳,可是语气不由得弱了一些:“事关重大,总要看看别家如何应对,才能趋利避害不是?”
“趋利避害?哼哼,稻子都被毁了,这趋得是什么利?明明是引狼入室才对!”
看陈世爱一时气结说不出话,陈世才往堂中走了两步,抖一抖衣袖,最后冷笑着说道:“即抗不过,又不愿卖地,可不就是坐等死路吗?好了,事已至此,我看尔等也拖不下去了。今儿我把话讲明:三房回头就要签了那章程,你等不愿签的,随意便是。”
陈世才说到这里,摆一摆手后,大步出了祠堂。跟在他身后的,是三房一众人等。
……
陈世才走后,略显尴尬的堂屋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窃窃私语声。没过多久,一个头发胡子都纯白的老头张口了:“世爱,看这情形,那曹大将怕是红了眼,势在必得。人家手里有兵马,这半年看下来,怕是官府指不上了。”
“别家村子也有硬抗的,下场大伙都晓得了。前车之鉴啊,咱们可不能步了后尘。”
“如今也是胳膊拗不过大腿,不若就签了那文书。不然的话,桑稻都已被毁,莫说子女没饭吃,马上到的秋税,那可就是鬼门关了,咱们拿什么应付?”
听到这位年高德勋的族老发言,陈世爱这下倒是没有再拿大义出来怼人,而是满脸苦涩地说道:“四伯,非是世爱顽固,可要是签了那文书,我陈家就真正大难临头了啊!”
陈世爱说到这里,两眼都红了:“离了田土家宅,族人散落四方去给姓曹的扛活,今后谁来办族学?谁来给祖宗上香?这笔一落,陈家可就彻底玩完了啊。”
不得不说陈世爱这个老秀才的眼光还是不错的。他这一番话,明确指出了拆迁征地对于宗族的隐性杀着:一旦剥夺了宗族赖以剥削捆绑农民的土地,传统的宗族结构就会瞬间烟消云散。
像陈世爱这种族长,拆迁等于遭到了降维打击——他没办法再利用“公产”“祭田”“族学”等等手段来剥削族人,也没办法在祠堂里用大义和家法来处置族人,因为族人们都去了天南地北的集体宿舍,再也没人听他那一套了。
这就是陈世爱面对拆迁办,宁死不屈的最根本原因。他看破了一切,知道一旦屈服,自己将会失去最珍贵的东西:权利。
然而看破归看破,事情终归是要解决的。水塘里的死鱼和稻田里的青苗就躺在那里,光靠讲大义可解决不了现实问题。
于是陈世爱扭头,对坐在他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一个老者说道:“世齐,说两句吧。”
陈世齐,万历年间进士,做过两任知府和一任分巡道,如今告老在乡,是陈家族人最大的依仗。
面容清矍,穿着一身黑色直缀,留着三缕长须的陈世齐,闻言微微摇了摇头,皱眉说道:“如今朝廷正值多事之秋,那曹某人是招安来的海寇,兵强马壮,日前又去了京城勤王,故而广东宪蕃三司要让他几分,便只好容此獠发疯一段时日了。”
“总不能就这样等死吧?”
陈世爱紧紧盯着他唯一的希望,眼睛都不眨。
“算时间,京城那边的来信也就在这几日了。到时若是能在朝堂上奏那曹川一本,大约也能见效。”
“那眼下该如何是好?”
“拖。”陈世齐斩钉截铁地说道:“做些小动作,但不要过火,待我看了来信再说。”
“既如此……”陈世爱背着手在堂中踱了几步:“我明日便去县衙击鼓鸣冤。那孙县令与我惯常交好,当可给那‘拆迁办’添些麻烦。”
“善。”陈世齐点头道:“文牍往来,拖几日再说。”
第493章 堂下何人
古代的信息传递速度是非常慢的,尤其是陈石村这种乡下地方。所以当天祠堂开完会后,陈世爱这个老秀才又花了几天功夫,才联络好了一干同仁,准备去县衙莽一波。
老秀才能联络到的同仁,自然也是秀才。再高级别的进士举人不鸟他,低级的童生又派不上用场,所以只能是秀才。
好在秀才也足够了。明末文人阶级的大糜烂中,秀才本来就是负责冲锋陷阵恰烂钱的。包揽词讼,堂上撒泼,聚众围堵官衙等等烂事都是由秀才出面的。所以这次去县衙算是日常,大伙业务都很熟练。
这次去闹事的勇者中,除了族中另一个秀才外,陈世爱联络好的其余几个,大多都是附近乡里的讼棍和穷酸,另外还有广州城内的两个地头蛇。
这伙人在收到行价银子后,便摩拳擦掌,纷纷表示要给陈朋友帮一把场子,带一波好节奏。
当内外结合的阵容搭建完毕后,陈世爱这个老秀才便率领着一帮坏秀才,外带一票负责起哄鼓噪的下人帮闲,于6月20这天清晨,踏上了去广州城的道路。
在明代之前,广州城是被番禺和南海两个县共管的。这两个衙门的管辖范围正好将广州城一分为二,面积大体相当。
到了明代之后,由于陆地面积和城区面积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扩移,所以这个时间段的广州城,除了西边五分之一的地盘外,其余大部分都归在了番禺县治下。
和后世不一样,古代的县治管辖范围都是很大的。明代广州府,几乎囊括了整个珠三角地区,一共才十三个县。后世光一个广州市就十一个区了。
那么穿越众正在建设的新城地块归哪里管呢?不好意思,正好也归番禺县管。所以今天这事,于情于理,番禺县都跑不脱。
当陈世爱一群人进了城门,来到位于禺山东边的番禺县衙时,日头已经挂在了半空,正是县衙放告之时——这伙老秀才自然不会弄错县衙的放告日。
然后陈世爱就顺利递上了状告曹大帅的状子。
与此同时,陈家村,进士陈世齐正拿着一封信在跳脚大喊:“快去人将族长喊回来!”
……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就在陈世爱进城这当口,一个风尘仆仆,做下人打扮的年青小伙子也踏进了陈石村。小伙子进村后,一路打问着就找到了陈世齐家的宅门,最终将几封信件交给了陈老爷。
古代发私信,很多时候都是托商人同乡等代为传递的。尤其是从京城到广州这种路途遥远的,除非是重大事项,否则很少有人派出专门的信使,无他,成本太高。
这一次陈世齐收到的,就是一个多月前,他在京城的老友寄过来的信件。他这位老友也是个穷京官,发不了什么快件,更不可能发什么八百里加急,那是要掉脑袋的,所以也只能托商人带信。
商人一路沿着大运河做生意,转转悠悠到了广州后,安顿车马又过了几日,直到今天早上,才派伙计送来了信件。
也就是说,陈世爱一伙人,是和伙计擦肩而过了。
而当陈世齐看完信件后,当场就傻眼了:信中写道,曹贼居然在边境立下了佑国大功,斩首4000余,并且抗过了一轮政潮,被皇帝封了伯爵!
“快去人将族长喊回来!”
这是陈世齐看完信后的唯一反应。可惜,他的反应有点迟了。
孙日绍,江西人,天启年进士,崇祯元年至五年,任番禺县令。
这会的孙县令,正迈着方步,全身官袍,从堂后转出,伴随着堂下衙役们“升堂+威武”的经典喝声,大马金刀地坐上了正堂的官帽椅。
下一刻,面额消瘦的孙大县令从手旁状子上拿下一封细细看过后,便宣了陈世爱上堂。
“堂下秀才,你今日状告漳潮总兵凌虐小民,夺人田宅,可有凭证?”
此刻的陈世爱,面色沉稳。
因为在这之前,他已经请托人私下见过了县令,并且送上礼物,讲明了自己的意图:和姓曹的狗腿子保持一个低烈度的斗争态势,等到来日朝堂局势有变,这块跳板就可以用起来,陈家会加入倒曹大部队,到时候有冤报冤,总要将损失补回来。
所以当他看到孙县令照常出现在大堂上时,就心下笃定了:毕竟这是在告一个二品大员,如果县令不愿意配合,那么今日完全可以托病不出,或者直接回话让自家收手别给他找麻烦。
“禀大人,那曹姓总兵日前着人去陈石村扬言购地,后见民人不从,便着人漏夜毁我良田,毒我鱼塘,令乡民积年辛苦毁于一旦。”
“其上种种,在下均有文书人证在此,还望大人不畏权贵,为民伸冤啊!”
孙县令听到这里,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事实上关于征地这件事,半年来早已闹得沸沸扬扬,同样的状子他接过不少,前因后果县太爷自然知道。
原本看在礼物和略略有点交情的份上,孙县令是打算和一把稀泥的:陈世爱一族头铁和姓曹的掰腕子,他虽说不看好,但是作为官职低微的亲民官,也没必要让双方矛盾激化。
县令这边的信息渠道,自然是要比这帮乡下土棍强一点的。这包括日前他从上官那里得到的消息,以及邸报上一些公开的内容——综合来看,眼下的广东,没人能把姓曹的怎么样,至少短时间内是如此。
然而现在县太爷的想法改变了。他很想提醒堂下这个蠢货一句:不要将老子拉进浑水。什么叫做不畏权贵?那姓曹的日前在京城呼风唤雨,真真是红得发紫,可笑这帮蠢货还在螳臂当车。妄图用不畏权贵来挤兑自己……
“唉,随便尔等如何吧,本官不伺候了。”
想到这里,孙县令有点意兴索然地说道:“如此,这状子就留在本衙。待本官行文总兵衙门后,看回执再做定夺。”
“多谢大人。”
到这一步,今天这件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接下来陈世爱就会回去等消息——等的不是总兵衙门的狗屁回执,那个用脚后跟想也知道是什么内容。
陈世爱等的,是在大局方面对曹总兵不利的消息。这个消息基本上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了。如果消息迟迟不来,那么陈氏宗族也就只能认栽服输,因为族中剩余的积蓄并不能无限期拖延下去。
就在陈世爱行礼退堂,孙明府已经伸手去拿下一份状子的那一刻,县衙大堂外却出现了一片混乱:一队人从大门处闯了进来。
这队人身穿簇新的大红色鸳鸯袄,头戴铜盆盔,脚蹬水牛皮战靴,一看就是大明精锐。
精锐们闯进来后,迅速挥舞着皮鞭和短棍将围在堂门外的吃瓜群众赶到一旁。清理出路面后,这帮人两两一组,从大门到正堂排出了人墙。
接下来,一小队腰间别着短枪的亲卫,簇拥着一员身穿红色袍服的走进了县衙,队伍前后甚至还有拿着雷明顿五连发的护卫。
与此同时,冲到大堂内的亲卫已经扯着嗓子喊出了长长一段头衔:“忠勇伯,荣禄大夫,柱国,兵部侍郎,后军都督府左都督,大明分守漳潮等处总兵官,曹川大人驾到……”
听到这一串衔头后,原本就目瞪口呆的陈世爱好悬没有在堂上跳起来。
不想另一个人却真跳了起来:大明广东番禺县正堂孙日绍。
一个激灵从座椅上跳起来后,孙父母急急绕过公案上前:“下官孙日绍参见曹大人,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还望赎罪。”。
即便明末文贵武贱,但是一个七品县令在超品伯爵面前,还是要老老实实行礼的。其实理论上县令还是要下跪的,光行个礼已经很不错了。
“哈哈,我乃不速之客,孙明府何罪只有?”
曹大帅今天来番禺县衙,不是来怼县令的,所以他没有找县令的麻烦,而是微笑着解释了两句:“日前刚从京城回来,今日原本从何总兵府上出来,不想路过县衙,却听说有人在告我……孙县令,本官可能旁听?”
“能,能!”之前曹大帅进衙门时,孙父母可是看到了全广东官员都没人敢摆出来的蛮横做派,知道这位属于说翻脸就翻脸的沙场大将,他才不会去触霉头,赶紧忙不迭的点头答应。
“哈哈,那就多谢孙父母了。”曹大帅说完后,转身大摇大摆走上了公案,坐在了父母官那张官帽椅上,丝毫不理会孙父母满脸的尴尬。
坐在县令大位上之后,曹大帅拿起案上的状子,抖手将状纸扔了下去,然后微笑着问道:“堂下何人状告本官啊?”
陈世爱心中暗暗叫苦,然而他此刻已经骑虎难下,总不能说那状子不是他递的?
于是陈世爱低头出列,咳嗽一声,习惯性地弯腰拱手行了个礼,就打算说点什么。
下一刻,随着曹大帅淡淡的一声“拿下”,陈世爱瞬间被两个膀大腰圆的亲卫按倒在地。
陈世爱震惊了:“啊!?曹大人,你为何抓我?在下犯了什么罪过?”
“方才咆哮上官,抓不得你喽?”
不光是陈世爱,堂上堂下所有人这一刻都震精了:咳嗽一声也算咆哮上官?
“我不服,此乃欲加之罪!”
“区区秀才,不但咆哮公堂,还目无上官,见我这伯爵居然不跪。”
曹大帅抽出县太爷的令签扔了下去:“来人啊。”
“大帅!”
“扒掉此人方巾青袍,关进站笼示众。”
“得令!”
“再有。”曹大帅这时打了个响指:“将此人安排在堂外的一干党羽统统拿下,统统关进站笼。顺便拿我的帖子去一趟广东学政衙门,扒了这伙人的秀才功名。”
“得令!”
第494章 贺扁担
从曹大帅准确指出陈世爱同党这一点来看,所谓“路过恰巧听到有人在告我”这个说法就是不成立的。
这是一次毫无疑问的,有预谋的行动。
至于说陈家人在哪个环节泄漏了消息,这就不可考证了。也许是县衙,也许是渴望着拆迁的自己人,谁也说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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