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259章

作者:素罗汉

第二天一早,舰队进登州水门,回港下锚。

而东江诸将在拜别主人后,骑上早已等候在码头的亲兵牵来的坐骑,咯噔噔出城,不一刻回到城外军营。

到了这里,那就是孔有德辈的地盘了。所以各人下马后很快入内进了营官宅子,去到最里头的小房子后,孔有德挥退所有亲兵下人,然后反手闩上了门。

路上就已经得到孔有德暗示的耿仲明,这时看到自家兄弟如临大敌一般的举动,顿时就意识到这是和南人接上头了。于是他眉眼间全是兴奋,急切地张口问道:“贤弟,可是有眉目了?”

“眉目?”

孔有德这时却不兴奋,而是一副气力被抽干的样子,肩膀靠在门背,惨笑一声后说道:“是有眉目,有大眉目。”

……半晌后,听完孔有德叙述的几个人,也和昨夜一般傻了眼,半天没有人说一句话出来。

这个怎么说呢,有点像某只老虎被公推去捕猎,结果一不小心拖回来一头恐龙,还是自己把自己烤熟了撒好盐和芝麻躺在虎穴门口的恐龙……老虎一窝现在有些麻爪,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这帮东江暴走一族的将领,当年在东江镇内部的地位,基本上是按照毛文龙认下的“子侄辈”这样来划分的。

像孔有德和耿仲明,那都是毛文龙义子,而李九成则是义孙,所以辈分和地位在那时候就定下来了。

孔有德由于是当年最受毛文龙器重的义子之一,所以这一路传承下来,他如今也是暴走一族名义上的话事人。

现在话事人需要大家提供意见。

最终,对联络南人这件事最为热心的耿仲明,在深思许久后,缓缓盯着孔有德说道:“此事理当慎重!我等好不容易在登州安顿下来,缘何要为那位大人火中取栗?”

大家听到这里皆是一愣:谁也没想到,原本表现最热烈的耿仲明,这时反倒唱起了冷调。

不想下一刻,有人却哈哈干笑两声:“云台兄,莫要给自家脸上贴金了。人家有成船的大炮火枪粮食银子,还用得着咱们这些丧家犬火中取粟?”

“依我看。”那个声音冷冷地再次响起:“姓曹的无非是步一着闲子而已,和养条狗没甚区别。”

第590章 上贼船下不来

近些年随着北虏威胁日趋严重,位于战场侧后方,能通过海运支持前线的山东战区也就愈发重要。那么登州作为战区司令、登莱巡抚驻地,自然而然就成了军事重镇。

如此一来,环登州城的军事建筑也就多了起来。抛开年久失修的卫所城不说,光新起的营盘/校场就有好几处。这些营盘大都是孙元化上台后这两年修建的,其目的就是为了容纳登州左卫、登州右卫、登州后卫等新军。

说到新军,历史上满清在快完蛋之际,貌似也操练过新军——北洋新军。结果新军并没有保住朝廷的花花江山,主子们反而被袁大总统抄了后路。

此刻,入了基督教,拥有西方军事思想的孙元化,在登州操练的这支新军,在未来不但没有替大明杀敌,同样反手捅了大明一刀,最终还孵化出了三顺王。和北洋新军一样,都给自家朝廷钉上了棺材板。

所以说,新军没事不要乱练,这玩意妨主。

时间:孔有德船舱夜话三日后。

地点:登州城外,左卫营盘。

登州左卫的营盘已经算得上是永久性建筑了。营盘外墙是夯土包砖,占地面积广大,内有校场军营以及专设的火器靶场。

话说,既然是兄弟单位,那就没有单方面交流一说。所以在孔有德回营三日后,远来登州的客军将领便接到了主人邀请。于是张中琪和沙正明等人,便于今早带着一批参谋军官来到了登州左卫。

张中琪坐在一张黑漆核桃木官帽椅上,手捂一缸热茶。此刻的他,一边和身旁陪坐的李九成说话,不时还扫一眼将台下方正在拼力操演的左卫营兵。

经过一番观摩,在客人眼里,以孔有德为主将的左卫营兵……精神面貌算得上齐整,军伍行列一应基本功也还到位,整个营区称得上刁斗森严,方方面面貌似都还行。

至于说这一套是不是为了应付“上级检查”而特意摆出的场面,穿越众并不在意,穿越众要的是态度。

明末主要是比烂。左右这些军阀和官兵都是一丘之貉,大哥不说二哥。窝里斗起来都狠,在后金铁骑面前瞬间原形毕露。

在一系列传统的军阵变换、冷兵器科目以及骑兵科目表演过后,今天观摩的重头戏来了:鸟铳射击和炮兵实弹射击。

孙元化是著名西学家徐光启的高徒。这次组建的登州军,是孙元化有意采用西式武器,以及西式训练方式来做新军事实验的新军。

之前接收了孔有德等人后,孙元化便利用基督教的关系,不但从澳门聘请了30个葡萄牙军人做教官,还购买了红衣大炮和鸟铳,组建出了十七世纪,中国第一支纯火器部队。

有了相对先进的孙元化西学派系支持,今天孔有德的炮兵和鸟铳兵科目,可以说是除了穿越势力之外的大明最强炮兵了。

然而这没什么卵用。

登州左卫的火器表演或许能令大明其他部队耳目一新,但是在穿越者面前,只能说属于小学生过家家。

已经见识过客军那夸张火器系统的李九成,这时候当然不敢显摆什么。在自家的弗郎机炮队开火完毕后,他脸上堆着笑,用自嘲的语气说道:“张大人,弟兄这法式须入不了法眼,呵呵,贻笑方家了。”

“公继兄,无需烦忧。”

张中琪现在对这位面容方正憨厚,实则却赌性极重的土著将领很感兴趣:“今日一过,大家就都是自己人了。像这些火炮火铳,包括相应的士兵培训,我这边都可以提供。”

“此话当真?”

张中琪的承诺,讲真,李九成有点不相信。

在李九成看来,似船上那等大炮和相应的士兵培训,都应该属于“屠龙技”,是一个有志于问鼎天下的军阀最最宝贵的东西,怎么能拿出来与人分享?

“公继兄,世道变了。”张中琪开始了惯常的忽悠模式:“方今世界,中西交汇,互通有无,变革日新月异,再不是关起门来争皇帝的剧目了。”

说到这里,张中琪目光变得诚恳起来:“公继兄有勇有谋,还是找机会去南边看看吧。见过那边的社会发展之后,老兄就会知晓大势在谁……似火炮这等兵器,小道尔。”

李九成没想到对方说出这样一段话来。虽说其中有少数生僻词语他听不懂,但是对方的诚恳态度还是感受到了。

而李九成随即领悟到:这难道是他靠拢过来后的好处?

这之前在应对穿越者的辽东将领内部会议上,激进和保守两派,一开始是争执不下的。

而从来不大出头的游击李九成,这次却一反常态,和试图保守观望的耿仲明展开了激烈争论。

所以说,性格决定命运。李九成这种性格,天生带有赌性成份比较多。

历史上的李九成,在吴桥造反事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他花掉了公款却没有买到足够马匹,于是借机煽动孔有德造反。

这一次,虽说没有吴桥,但他依旧看到了机会:交通外藩,进可成事业搏天下,退能借外势图自保,何乐而不为?

无论如何,私底下满溢的对朝廷的不满,令李九成没有做什么心理建设,就一力主张和穿越势力结盟。

最终,孔有德权衡利弊后,还是采纳了李九成的意见。因为孔有德意识到一件事:其实从他和张中琪见面那一刻起,就已经踏上贼船了。

孔有德的理由很简单:如此重大的“造反事宜”,人家既然话已出口,那就是吃定了大伙,大约不是一句“老子不上船”就能推脱掉的。

孔有德精准get到了穿越者的意思:大爷我既然纡尊降贵跑来张口了,还能允许你听完后不上车?想什么呢?

真不上车的话,之前大爷表露出的那些政治军事方面的强横实力,大概率就要用在你们头上了,就问你扛得住吗?

东江这伙人分析过后,彻底明白了过来,这就是标准的无妄之灾:上当了,我没得选,做不了好人,糟老头子坏得很。

事已至此,发现没得选后,以孔有德为首的东江诸将最后也只能妥协。于是就有了邀请友军前来交流观摩的一幕:其实是借机会盟来着。

于是乎,当张中琪一行人今天来到左卫营盘后,他很快就感觉出了新格局:负责接待示好的,是李九成。

这样一来,优先拉拢谁也就明了化了。这也是张中琪对李九成发出邀请的原因:但凡去一趟南方,见识过初级工业社会的土著精英,就一定会醍醐灌顶,紧密团结在以曹XX为核心的……以下略去三百字。

讲真,李九成突然接到张中琪的邀请后,第一时间还是很意动的。然而他很快就清醒过来,毕竟再小的军阀也是军阀,以现如今的情况,李九成肯定不能丢下部众出远门。

不过李九成毕竟是下注于穿越者身上的,所以他微微一思索后,很快拿出了解决方案:自家长子李应元可替父出行。

张中琪当即点头同意。

对于李家父子,张中琪是有所了解的。李应元在历史上也是随同孔有德造反期间的一员将领,此君完全有资格有能力代其父去南方一游。

于是就在将台上,东江将领中最热衷于和穿越势力打交道的人,于寥寥几句言语之间,便和穿越者达成了一项极其重要,足以影响到其父子未来大局走向的交流项目。

随着私下约定达成,将台上公开的观摩活动也进行到了尾声。

今天公开课的最后一项流程,是参演士兵集体拜见将主,并领赏。

发完了这个时代惯例该有的赏钱后,演习就算正式结束。下一步,早已预备好的宴席在等候贵客。大家伙在小冰河时期的冬日里吹了一早上寒风,是得好好修整一番。

宴席气氛自然是好的。主人喝了客人带来的精品二锅头,客人也品尝了登州城内请来的大厨做出的燕翅席。席间大家互相恭维其乐融融,宾主尽欢。

酒足饭饱撤席看茶。这之后,将主孔有德出面,延请贵客去中军一叙,商讨出兵援救大凌河堡一事。

既然是双方主将商讨最重要的军略,那么无关闲杂人等肯定是要退散的。很快,随着将主一声令下,宽敞的中军大堂内,主人就只剩下孔有德、耿仲明、李九成。而穿越势力这边,也只有张中琪和沙正明两人。

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任何试探的必要,图穷匕见的时候来了。下一刻,张中琪开门见山,一字一句地,正式将穿越势力的有关于双方“结盟”的条件细则讲了出来。

关于这方面的条件,之前在船上时孔有德已经大致有所耳闻。

而今天张中琪所讲的,则是更加细致,更加关键,更加“大逆不道”的条款:除了应急粮草军械之外,张中琪还承诺:在重镇天津会时刻保持应急船队和战备物资,一旦登州这边“有事”,那么无论孔有德部处于什么境地,都可以扬帆海上以图后事。

另外,张中琪再次承诺了孔有德辈目前最缺乏的东西:政治保护。

以上种种好处,没有年限,只要当前大明局势不变,就永远有效。

总之,无论是有形之物还是无形之物,张中琪这边统统慷慨解囊毫不吝啬,一派大家风范,令谈判对手很尴尬:想到的没想到的人家都承诺了,这还怎么谈判?

当然了,光付出不求回报的话,那也容易令合作方产生怀疑和懈怠情绪,不是健康的合作关系。

于是张中琪在中场休息后,提出了一个“小小的”合作方要求:据他所知,东江镇目前尚有十万军民困饿不堪。正好,眼下天津和上海等地都缺劳工,希望盟友能借这次出海的机会,配合他“招募”一批去做工。

第591章 突至

时间:“兵营密约”三日后。地点,登州水城官码头。

这个时间点,位于山东半岛的登莱巡抚衙门,已经收到了京城快马加鞭送来的军情战报:大凌河之战官军一败涂地,损兵数万,逃回锦州者不足半数。

接到军情的孙元化除了一开始大吃一惊之外,也就仅止而此。毕竟这些年输过太多,大家现在对东虏事都相当冷静了。

当然,心中即便毫无波澜,正常工作还是要继续的,于是孙元化便紧急召集沙正明孔有德等武将军议。

从大局上说,登州这一组侧翼+南方海军的偏师组合,其实私底下并不在意关外大败,因为主战场本来就不干他们这些旁支派系的事。

即便是和东林党过从甚密的孙元化,那也最多是替国家惋惜一下就到头了。毕竟玩政治就要讲派系,徐光启-孙元化这一系,在朝中属于基督小派系,根本无意也无力插手朝中任何大事。

而早就知道关外大败的穿越者,这时候只能装作吃惊的样子大喊一声:“军门,我等当即刻出海往援关外!”

孙元化要的就是这个态度。

这个时代讯息传递缓慢交通不便,按常理,南方勤王军通常要几个月时间才能赶到北方,所以朝廷根本不可能给登州偏师设定具体时间。

也就是说,今天所谓的紧张,其实与会各方都是装出来的……总要讲个政治正确。

然而从个人角度来讲,现在出海也是必须的。

毕竟孙元化已经接到了军情,穿越众的船队也已经在登州修整了几天,这时候再不出海,容易在事后落下把柄。

所以沙正明一声大吼,正好吼在了孙元化心头:他就是怕这些军头闹什么幺蛾子。

见沙正明如此上道,老孙急忙捻须点头:“嗯,关外逢遭大败,如今祖大寿还在凌河苦苦支撑待援,局势危急。几位将军即准备妥当,依本官之见,须宜早不宜迟。诸位将军,还请速速发兵吧!”

“末将尊令!”

沙正明起身领命,已经被做通工作的东江诸将自然也随同起身,齐齐应命。

如此,一场各方心照不宣的军议就这样结束了。

接下来就是标准流程:巡抚大人亲切送别,大张旗鼓,码头斟酒,誓师出征。

这是必须要走的程序,稍后孙元化还会有奏折发出,以便大张旗鼓告诉朝廷:我这边开始行动了,登州臣僚们都很努力!

于是乎,满载着粮食、日用杂货的船队就这样出发了……哦对了,还有兵员:孔有德部1500精锐,比历史上多了一倍士兵,少了800匹马。

一切都在穿越众计划之中。

……

从登州出海的话,距离渤海湾对面的旅顺、辽河口(盘锦)乃至东江镇这些热点地区都是非常近的。像是最近的东江镇总兵驻地旅顺,距离登州的直线海程还不到150公里,对于航速平均4节的船队来说,一天一夜时间,就能看到海岸线。

然而孔有德这次坐着穿越者的船队出海后,很快就迷失了方向。

往常不是这样的。东江镇的小船,很多时候挑一个风浪平静的日子顺风南下,靠目测就能飘到山东半岛。

这次,徒一出海,船队先是径直东向,然后向北、向南、向东,七拐八拐之下,离开了海岸线参照物的土著,很快就不知道船队在大海的什么方位了。

不但方位迷失,土著现在连大概航速都预估不出来:船队有时候会冒起黑烟,无视水流因素,忽快忽慢。

再加上这两天海上天气不好,时不时飘一些冬雨,天空浓云密布,于是孔有德惊讶地发现,他现在居然连船队的大致方位都失去了……是在山东,还是高丽?

领教了厉害的孔有德一干人,只能像之前一样,低下高昂的头,跑去作战室内学习先进经验。

穿越众就这一点好:从不藏私。

得知土著意图后,沙正明呵呵笑着指派航海官临时客串教官,给学生讲解最先进的航海定位。

而当学生们终于弄懂海图上那些线条和符号所代表的意义后,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这时候,突然有人拍了一下大腿:“如此说来,此地不就是广鹿岛吗?”

“看来这位将军毕业了啊!”

学生们瞬间一股脑从舱中跑了出去。再一看,嚯,目光所及处的那座岛子,可不就是大家熟悉已极的广鹿岛嘛!

广鹿岛就在大连外海,后世属于长海县管辖。

长海县是东北地区唯一的海岛县,国内唯一的海岛边境县。此地与朝鲜半岛相望,是东北距离日本、韩国最近的地区。

在十七世纪,长海县下辖的五个大岛,以及周边的皮岛(今朝鲜椴岛)等地合起来,就是大名鼎鼎的东江镇“本土”了。

此刻,位于广鹿岛外海的穿越船队,已经陆陆续续开始下锚降帆,准备依次进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