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罗汉
人数最多的群体,是多达数千的建筑工人。他们冒着酷热,沿着海岸线两端,永无休止地扩建着码头和道路。
其次,是常驻港口的造船工匠。
这些人犹如蚂蚁一般,在各处船体上爬上爬下。从他们手中,一艘艘新式船舶陆续建成,驶出船坞。
最后,在港口的商业区,还有无数前来此地做生意的土著。繁华热闹的景象,巨大的人流,由此造成的压迫感,令习惯了地广人稀的初来者,感到极度不适。
吴法正自然也是不适的。从码头上岸后,他委实花了一阵功夫,才从震惊中解放出来。
“是愚兄失态了,不意天下尽有此等去处!”
杜少为闻言哈哈一笑:“不瞒吴兄,前年弟初临此地,也是同样失态啊!”
说话间,经常来港口办事的赵家二管事,便带着一行人在港口游览起来。
和满眼花花,极其想去商业区嗨皮的下人们不一样。杜少为吴法正二人,有志一同,首先去观瞻的,却是空气中漂浮着黑色煤灰的港口区。
然而可惜的是,港口区新建的蒸汽动力厂区,是禁止参观的。这让兴致勃勃跑来研究大烟囱秘密的某些人极度扫兴。
无奈之下,杜少爷只能带着大伙,沿着码头区,先参观一番小火车运输系统和造船厂。
不想这一看,却再次令杜少爷目瞪口呆……哪怕他已经对此地有了一定免疫力……就在港口北端,一处巨大的船坞外,水泥地上整整齐齐排列了几十门巨炮。
船坞内,一艘舷号为大食数字003的,小山般的巨舰稳稳漂浮在水面上。两旁的吊臂,正在将巨炮吊装进巨舰舱内。
“此等军国重器,就这样任人窥伺?”
吴法正再也忍不住了,他现在脑中极度混乱:冒着黑烟的工坊不许人接近,偏偏这等闻所未闻的巨炮和巨舰,就摆在那里随路人细看。
“好教吴少爷知晓,这是我上海船厂出的第三艘大舰了。”
一旁二管事听到吴少爷言语,脸上终归忍不住露出了见到土包子的微笑:“您老是没赶上时候……曹大帅的炮舰,其实逢年节修整,都是许人上船观瞻的。”
下一刻,矮胖的二管事踮起脚尖望了望船坞,口中喃喃自语道:“这是放水起船了,怕是下旬就要出海!唉,不知哪路宵小又得丧胆!”
第676章 北归(一)
正午。
随着响亮的汽笛声,棉纺厂下班了。
上海棉纺一厂是轻工业部在上海港工业园区筹建的首批重点“国有”企业之一。
所谓“重点”,就代表着至少有五名穿越众全程、专职参与了筹建工厂的全过程。乃至建厂后,依旧会有两名穿越众长期负责工厂的行政和技术管理。
这种操作在早期是不可能出现的。因为穿越众人数太少,根本经不起撒胡椒面一般的扩张。
好在随着二次大会以及曹总“亲政”,陆续出现在十七世纪的新鲜穿越者,填补了穿越政权的骨架,令很多原本停留在纸面上的计划得以实施。
如今,三年时间过去,员工总数高达2500名,其中女工人数达到2000名的上海棉纺一厂,俨然已是十七世纪最现代化,规模最为庞大的纺织企业。
随着汽笛声响起,工厂各个车间也响起了下工铃声。
这时,位于厂区正中的蒸汽动力车间,首先关闭了阀门。高耸的烟囱中,白色烟雾渐渐稀薄。
与此同时,棉纺厂长长的滑轨铸铁厂门,也缓缓打开了。和衙门类似的内八字墙,两边墙面上用红色玻璃碎片镶着八个大字:严肃认真,团结活泼。
各式新潮口号,一直沿着外墙延伸到了厂区尽头。
“时代不同了妇女能顶半边天。”
“汇四方巾帼共创业,造万千精品遍神州。”
下一刻,数量高达两千的女工,说笑吵闹中,潮水一般涌出了厂门。
如此“热辣鲜活”的场景,在旧时代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人海一般,穿着衬衫长裤,展示出身材曲线的大闺女小媳妇,足以令初次见到的土著目瞪狗呆。
随女工们而来的活力,四下洋溢着的青春气息,磁石一样吸引到了无数异性。
现如今,棉纺厂门前早已成了兵家必争之地。每天不知道有多少老中青年都在门口等候……有的是接老婆回家的,有的是接女朋友回家的……最多的,是咽着口水睁足了眼睛挑花眼的光棍们。
对大多数光棍来说,休息日去棉纺厂门口“蹲点”就是很好的娱乐节目了。他们中的幸运儿,不花一个子就能把到对眼的姑娘,从此老婆孩子热炕头,走上双职工的幸福生活。
当然大部分人还是走寻常路线:上班,攒银子,看好心仪的女工,请媒人,结婚生子。
今天,热闹的棉纺厂门口,依旧热闹。身穿工服的男女青工熙熙攘攘,无所不在。
不过,在宽广的红砖道旁,貌似多出来一个“奇怪”的组合。
是的,在如今的“国中国”,工业文明大肆扩张之地,穿着青袍的明国秀才,已然不多见了。
……秀才组合自然是吴法正主仆二人。
今天,是1635年的9月30日。距离吴法正陪同杜少为来港区观光,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时间。
这一个月的时光,秀才们可以说是把港区所有开放内容都转了个遍。
只能说,过程是辛苦的,收获是丰足的,震撼是持久的。
在这之后,充分感受到“力量”一词所代表的新含义后,年轻且接受能力强的杜家少爷杜少为,在和吴法正几次彻夜长谈后,终于下定决心,去熊道熊老爷府上投了名帖。
熊老爷的大名,如今在江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所谓的熊府,其实就是港务局后院小办公楼……明人习惯的那种前朝后寝的格局。
穿越至今,以一己之力对抗江南诸绅的熊老爷,现如今早已将局面扳了过来,对杜少爷这一套驾轻就熟。
见到帖子的第一时间,贴身秘书就帮熊老爷从笔记本中调出了杜家的背景资料——其中杜家几位关键人物,包括这些人物的关系网、政治倾向、乃至影响力量化评估分数,熊老爷都一一过了目。
这之后,才有了会面。
会面自然是友好和谐的。宾主就合作双赢等一揽子共同关心的问题全面、坦诚、深入交换了意见。借此机会,双方进一步增进相互了解,在多方面取得了共识。
会后,为体现诚意,杜少为一行人,得以参观了原本没有资格进入的蒸汽动力车间。
正是在这里,身为陪客的吴法正,第一次见识到了“水火怪力”……力大无穷的蒸汽机。
那一瞬间,吴法正冒出的第一个意识是:“翻天覆地之力……朱明天下悬了。”
这之后过了没几天,杜少为便打道回府了。杜少爷这一趟顺风顺水,圆满完成了既定任务。他现在必须要尽快返家,给诸位大人禀报兼商量后续。
而吴法正,则在辞别好友后,带着自家老仆干脆住进了港区宾馆。接下来的时间里,吴法正打着杜家牌号四处观览,细细将港区每一寸土地,每一处企业都踏了一遍,可谓收获良多。
今天来棉纺厂门前“观景”,是吴法正在港区的最后一件事了。因为时间不等人,现在已然到了秋季……吴法正这一趟离家远游已经用两年多时间,按照约定,最迟今年底他就要返回山西老家。
……
站在人群中,迎着来来往往好奇的目光,感受了一番大工厂下班的人潮汹涌后,吴法正无奈摸了摸脸,对始终跟在身后的老仆说道:“正午了,找地方用点饭食吧。”
老仆自无二话。于是两人就近在路旁找了家小饭馆,点了菜点了米饭点了茶水,坐在门前的凉棚下开吃。
临了,茶足饭饱之余,吴秀才还放下身段,和同桌的男女青工攀谈了一番。
年轻的青工对于年轻秀才老爷还是有三分敬重的,所以双方很谈得来。不过青工们介绍的情况,大抵和吴法正这些日子得来的其他信息没什么大区别……话说现如今的初级工业区,工厂除了工种不同,本来也没什么大区别。
意识到这一点的吴法正,随即失去了谈话兴趣。请人喝了壶茶,秀才老爷便起身打道回府了。
回到港区宾馆,主仆二人开始打包收拾行礼……班船就在明天出发,船票早已买好。
吴法正这一次回乡,可不会再沿着大运河北上了。如今走南闯北的明人都知道,海运比河运速度快了不少。
在这之前,其实明朝也一直有沙船海运系统,出发地就在上海,终点站是天津。只不过这个年代的海运条件差,航海技术落后,导致海运风险巨大,所以没有成为主流。
而这几年,自从穿越者建设起高速廉价的沿海物流交通线后,明人土著对大海的畏惧感就慢慢减少了。如今凡是要走大宗贸易的南北货主,很多都会购买上海港航运总公司的货船仓位,再顺手购买一份货值保险。
即便这样买下来,比起运河上那一层层的关卡和慢如牛的航速,航运公司的服务依旧是廉价的。
吴法正这次同样选择了海运。哪怕他从来没有坐过海船,哪怕身为内陆人,他天生就对大海有所恐惧。
翌日,旧世界的国庆日,新世界的……班船起航日。
青袍方巾,挺立码头的吴秀才,此刻背着手,神情复杂地环视着港区,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来之前,他打死也想不到,天下尽然还有上海港这种遍地充斥着“铁牛流马”,乃至不可思议的“机关”之地。
“朝廷是如何准许尔辈就此生根发芽的?”
这个问题吴法正不得而知。
但有一件事他知道:上海港各工坊的大致产能,以及每岁从南方运到上海港的粮食数量。
这些并不是保密数字,有心商人随便收集一点当地报纸就能找到各种数据。
吴法正统计完这个数字的那天,他就确定了一件事:大明真要亡了。
“大厦将倾,吾辈如何独善其身?”
良久,听到班船的汽笛声后,吴法正终于带着另一个自己无法解答的疑问,缓缓踏上了高大的班船船板。
正午十二点,良辰吉时。
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声,两艘客船组成的上海-天津单缸蒸汽物流船队,从客运码头缓缓出发了。
出航后,双船编队并没有走远,而是在外港下了锚链等候……还有六艘货船组成的编队正在内港编组,不久后就会前来汇合。
而就在这个时候,无聊出舱眺海的客人们,突然间和船工一同鼓噪起来。
闻声而出的吴秀才,愕然间看到了一位熟人……熟船。
月余时间来一直停靠在船坞中的那艘巨舰,此刻,正在十几艘各式大小炮舰的簇拥下,冒着比所有黑烟都更加粗大的烟柱,晃荡着六亲不认的起伏,前呼后拥,目无余子,大摇大摆驶出了港口。
不久后,就在两艘客船不远处,巨舰山岳般船身,与客船擦肩而过。
这一刻,原本算得上高大的标准型客船,显得那么渺小。站在船头的吴秀才,平生第一次在海疆中被如许庞然大物压迫,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慌乱中,吴秀才扬起脖颈,看到了巨舰侧舷那三个龙骧凤矫的大字:福建号。
一道思维从他脑中闪电般滑过:“如许名号!此等僭越之举,怕是闽地已不复朝廷所有!”
第677章 北归(二)
“呜……”
随着长长的汽笛声,沪客028号邮船降下了全部帆装。寒冷的海风中,邮船只用凭借螺旋桨的推动力,便“顺滑”地驶入了港口。
工业革命带来的变革是翻天覆地的。
如今,大燕国海航系统超过一半的新式货船,已经安装了蒸汽动力系统。
尽管只是低压锅炉,但由此带来的航行便利,却是旧世界19世纪才能达到的高度。
低压锅炉设计简单成本低廉维护简便,很适合追求平稳行驶的邮船和货船。
不过懂行人都清楚,这背后隐藏着的,其实是穿越工业体系的薄弱。
好在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八年时间,一切从无到有白手起家。哪怕有着“进口物资”的帮助,能达到现今的工业规模,已经是全体穿越者共同奋斗的结果了。
028号进港的同时,跟随在后的船只,纷纷开始调整帆型和锅炉气压。它们将在未来几个小时内,陆续进入港口……登州新港只有两座码头,船队要轮流进出。
吴法正穿着一件厚棉布袍子,站在舱外。此刻的他,微微弯着腰,双手扶着空心铸铁管做的栏杆,望着越来越近的码头,表情平静。
吴法正是初秋时节从上海港登船的。
出发后,船队沿着海岸线北上,每每在沿途海港驻泊。船队停靠期间,时而卸货,时而避风,中途不时有各色船只加入离去。
就这样走走停停,一直到了今天:1635年的10月20日。
经过这一个多月的海航,吴法正主仆,终于抵达了十七世纪北中国重要的沿海港口:登州。
登州这个行政区划,在后世是不存在的,取而代之的是蓬莱市。
而现今的登州港,也不在登州府城内。这个区分,吴法正一路行来,现在已经很清楚其中的道道了:传统意义上的登州港,在登州府城内,要通过水关进出。
而他这会要驻泊的,则是曹氏在大明沿海设置的又一处“私港”。
被称为“登州新港”的曹氏私港,坐落在登州府城以东十余里的滨海地带。
邮船靠上栈桥后,第一批喊叫着下船放风的,是那些在底舱窝了许久的经济舱乘客。
像吴法正这种住在上等舱,随时能出舱望海的,就没有那么迫切了。
事实上,吴法正今天的姿态很平淡……某种程度上来说,过于平淡了。原因很简单:相同的场面,他这一路行来,已经见过多次。
首先,登州新港是一处土墙围起来的四方形建筑群,规模不大,普通小镇的格局。
梯型土墙的高度并不高,但是很厚实,平平整整,规规矩矩。
这种北方常见的“土围子”,和吴法正旅途中在盐城、海洲(连云港)、琅琊(青岛)等地见到的港口一模一样。
其次,土墙内的建筑格局也是相同的:正中冒着黑烟的锅炉房、内陆方向的商住区,沿海一面的仓储区等等等等。
另外,每一处港口,都会有一两条码头用来停靠船只……这种和上海港就不能比了。
最后,一定会有一条平整坚实的石子路或是煤渣路,通往视线内最近的城池。
登州港也不例外。吴法正今天踏出舱门的第一时间,就望见了十余里外的登州城,以及那条沿着海边铺过去的石子路。
待到旅客大部分都下船后,沉默观望的吴法正这才对舱内的老仆说道:“平叔,下船寻些吃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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