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罗汉
其实在四更时分,就有隐约的人声和蹄声随风传来。察觉到这个迹象后,商队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清晨,伴随着初升的朝阳,素未蒙面却又苦苦寻觅的双方,终于得以互相凝视。
挤在墙头的商队人物,视线穿过中间浅浅的山溪和土路,落在了对面土丘上。
以土丘为中心的匪伙,总数大约有四五百人。这些人马毫无顾忌,大摇大摆铺开在了官道两侧。
从装束上看,匪徒明显分成了三伙。
位于土丘顶部,占据了C位的大汉,身材高大,宽眉细眼,有着一张明显带有蒙古血统的大饼脸。此人骑一匹黄骠马,身穿一件油腻的黄色军大衣,歪戴着皮帽,背后是同样装束的百十骑黄衣大汉。
饼脸大汉身后,是一面二尺宽,四尺长的白旗,其上绣着一个黑色的“义”字。
饼脸大汉左手,是一个身材瘦高,刀条脸的中年汉子。这人穿着土布夹袄,装束简单,骑一匹驽马。
虽说看上去不起眼,但刀条脸汉子身后的小弟数量,却是匪伙中最多的。不过这些穿着土布服饰的匪伙,大多都是手持刀兵的无马人士。
刀条脸背后也有一面认旗,上绣一个“顾”字。
饼脸大汉右手边,则是一个身材匀称,长着一双鹰眼的黄脸汉子。此人骑着一匹上好的蒙古马,身穿毡袍,头戴毡帽。与他同来的几十骑,清一色都是这种装束。
这伙骑马的悍贼并没有旗帜,大多数人脸上,有着坑坑洼洼的印记,明显是常年在风沙之地行走的马匪。
就在双方安静对视的过程中,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喝骂,聚在关前的匪伙,突然间大声鼓噪起来。随即,各种喝骂声,怪笑声,乃至污言秽语,响彻了山谷,在山间不停回荡。
见此情形,城墙上并没有多少骚动……好歹也是走南闯北的老车队,匪伙这种浅白的恐吓,吓不住人。
果然,见城头上拿着刀兵的防守方并没有慌乱,匪伙很快安静了下来。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的开始。
见鼓噪没效果,刀条脸大哥与C位大哥点头示意后,一挥手,从他身旁便窜出了一位骑士,打着马,不紧不慢地向关下行去。
伴随着“咯噔咯噔”的蹄声,墙头上吴迁很快认出了来人:之前被他特意放走的太行探子顾老成。
这时候的顾老成,再不是之前仓惶跑路的姿态了。只见他懒懒散散,不疾不徐,享受着紧张的气氛,感受着关上关下无数双眼睛的注视,缓缓将马儿停在了关前。
扫视关上一眼,顾老成脸上先是露出一丝狞笑,然后扬声开气,大喝道:“墙头上的听好喽,今日广义帮哈大当家,太行山顾大当家,宣化马爷三旗并流,要寻你等发一场利市。”
“识相的,就老老实实开门迎客,可保小命。若是劳废大爷动了手,那就是鸡犬不留!~”
喊完后一句后,顾老成扬了扬手,最后喊道:“老规矩,一柱香功夫,取舍自便。”
看着顾老成打马返回的身影,墙头上一时陷入了沉默。尽管昨夜到现在,无数次幻想到了眼下的险恶状况,但是事情真走到这一步时,很多人一时还是无法接受。
这种时刻,别人可以发呆,但决策者是无法发呆的。迅速将心中的负面情绪压下来,吴掌柜定了定心神,开口问道:“太行顾鸣和宣化马戒都是咱们知道的,可那居中的广义帮,又是何来头?”
一旁护卫老傅脸色像吃了屎,慢吞吞地回道:“这广义帮是近几年才冒头的匪伙,全员有马,来去无踪。听说这伙人下手狠辣,出手往往不留活口,难缠得紧。彼辈头目是哈六,据传早年间在草原上做过马匪,也做过几日官兵。后来因隙反了上官,这几年又出来做马匪了。”
听老傅这样说,吴掌柜反而放松了心态:“如此说来,咱们今日也是没退路了。”
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事情到了这一步,要是投降,那么商队这些人即便保住性命,回去后也会受到长期性的惩罚,还会牵连到家人。
所以对于吴掌柜来说,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动员全体伙计,固守待援。
除此之外,别无它路。
而刚才老傅的话语已经表明,对手是不会留活口的,所以这下吴掌柜省事了。他无需费太多口舌去动员伙计,大家为了自己的小命,是一定会和匪伙拼命的。
墙头上很快达成了统一意见。
这之后,吴掌柜寻到了在院内不知所措的老兵马有布一伙。
由于只有八个人,所以原本的墩台主人,伙长马有布这一股官军势力,事实上已经失去了墩台的主导权,变成了吃瓜群众。
但这并不妨碍老马同志行使他本身的官方职权:报警。
对于一处守员只有八人的墩台来说,其所担任的官方职责非常简单:“有警举烟为号,寇至鸣炮以报讯。”
这也是吴掌柜寻到老马后,要求他做的事:鸣炮示警。
注意,不是放烟,而是鸣炮。
“举烟为号”,就是史书上最常见的“放狼烟”。
狼烟一放,左右不明情况的各处关隘也会随之放烟,次第传播。这时候,西至山西边关,东至京城燕山,整个大明的北方军事防御体系都会紧张起来。因为就大明朝眼下的局面,唯一值得放狼烟的,就是鞑虏入寇了。
今天这局面,要是老马放了狼烟,那倒是能立即召来大批官兵驱散匪伙……然而,等上官查明内情后,那等着老马和商队所有人的,则是诛九族的大罪……小民百姓敢装周幽王的逼,分分钟就被人抹平了,认识谁都没用。
这个道理,吴掌柜自然是懂的,所以他的要求很简单:鸣号炮。
鸣炮是正规应对小股匪徒的程序。墩台鸣炮,附近关卡的官兵会听到,会派人前来查看。
当然了,如此大规模的匪伙,关卡值守武将到底会不会发兵,那就是个未知数了。
第686章 北归(十一)
和马有布为代表的官方势力谈妥后,大掌柜就地给八人组发了银子。
这一下,事情就算成了。怀里揣着银子的老兵纷纷摩拳擦掌,这就打算上墙头去放号炮。
然而他们被大掌柜拦住了:先做好准备,什么时候放炮,听吆喝。
放号炮等于和匪伙彻底撕破脸。就现在的局势而言,时间是商队这一边的。不说随时有可能出现的商旅、巡逻官兵等变数,单从长远来看,这边还有自家援兵。
所以放号炮是万不得已的最后一步,眼下还是要争取交涉。能拖一时算一时。
一柱香后,顾老成又骑着马,慢吞吞来到关下。
这一次,没等顾老成开口,吴掌柜便探出身子喊道:“既是三位当家当面,又埋伏了一手好探子,义鑫隆今日合该认栽!”
顿一顿后,吴掌柜继续喊道:“车队中现下有现银三千五百两,原全数拿出来交过路钱。再奉上些许红货,算是给几位当家拜个早年……来日方长,今日行个方便,咱们总有再会之日。”
吴掌柜方才说出的条件,已经是他所能承受的最大底线了。每年年底送往族中的现银可以舍弃,但是贵重商货无论如何不能丢的,这些是义鑫隆商号的基础,是维护大客户的信誉根本。
关下顾老成闻言,冷笑一声:“吴大掌柜横是不晓得轻重!三股好汉今日不远千里聚旗,靠银子能打发咱爷们吗?”
“也罢!”
顾老成说到这里,叹一口气:“不见棺材不落泪,今日就断了尔等念想!”
话音刚落,顾老成探手从背后一抓,然后猛地一扬手,将一样物事扔上了天。
黑乎乎的物事打着旋落了下来,无巧不巧,正好跌进了下意识张开双臂的吴法正吴少爷手中。
下一刻,吴法正和手中物事四目相对,却是极其熟稔的一张面孔:平叔。
看到平叔怒睁的双眼和颈下血肉模糊的刀口,吴法正瞬间破防,他满面悲愤地冲着关下喊道:“火贵,你不得好死!”
紧接着,吴法正扭头大喝:“放炮!”
随着“轰隆隆”的号炮声在群山之间传播鼓荡,商贼双方彻底没有了退路,交锋随即开始。
……
第一拨冲上来的,是太行杂匪。
这帮人都是顾大当家手下的底层匪徒,忙时山中务农,闲时下山打务工,属于标准的气氛组。
炮灰们也没什么装备,一个个穿着破烂的土布短褐,手拿柴刀和火把,人群中还扛着一根碗口粗的树干,这是用来撞门的。
到了关下,气氛组成员一边发出震耳欲聋的怪叫,一边将燃烧着的火把用力扔了上去。与此同时,撞门组扛着树干冲向了关门。
面对这种立体攻势,关上的应对也很简单:及时灭火,射箭阻敌。
武火墩是介于烽火台和关卡之间的大型墩台,拥有后世大约三层半楼高的厚实墙体,算是一座迷你袖珍小城。
这种高度的墩台,在防守方人手充足的情况下,很难在短时间内打下来。
所以匪伙的攻城方式很容易就被猜到了:无非是撞门+火攻。
至于最常见的蚁附攻城……匪伙是昨夜看到烟花信号后连夜赶来的,根本没有攻打据点的思想准备,也没有时间来打造攻城器械,譬如梯子。
第一拨的结局和预料中差不多:飞上天的火把,无论是落在墙头还是院内,都被有准备的防守方第一时间扑灭。
而撞门组,仅仅只撞了两下门,就被上方射下的利箭穿了三个人,然后就崩溃掉头跑路了。
第一回 合短兵相接,短短三分钟结束。进攻方风一般撤退之余,在原地留下了几个哀嚎中的伤员。
而防守方除了两个被火烫伤手臂的倒霉蛋之外,全员无损。
见此情形,位于土坡上的三位大哥倒是没什么情绪波动:义鑫隆能在口内口外行商多年,势必是扎手的硬点子,一碰就垮才不合理。
刚才是试探,下面才是正餐。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后,匪伙组织的第二拨冲击开始了。
依旧是太行顾老大的手下。只不过,这次上阵的都是精锐,俗称积年老匪。
和之前的气氛组不同。第二拨精锐,不光临时制作一些了防箭的竹木牌,还配备了一些杂七杂八的猎弓和弩机。
冲到关下后,积年老匪们迅速完成了分工合作。顶着盾牌的撞门组第一时间扛起树干撞门,其余拿着各种远程兵器的,开始和墙头对射。
这一刻起,战斗才算是真正开始,进入了残酷的消耗阶段。
甫一交手,城上城下便有了伤亡,双方都出现了被箭矢射穿面门和身体的伤员。另外,墙头上突然扔下的灰瓶和石块,也令顶着盾牌的撞门组出现了伤亡。
然而精锐毕竟是精锐。尽管被打倒打伤好几个,但是不停有生力军补充的撞门组,依旧在不停撞门。
作战意志比气氛组顽强了许多的精锐老匪,这一次在城下坚持了相当长的时间。直到关门被撞得摇摇欲坠后,老匪们才忍受不了伤亡开始撤退。
这一拨残酷的攻防作战,给双方造成了十人以上的精锐减员。相比之下,匪伙损失得更多,超过了三十人。这个数字,对于商队可以忍耐,但是对于匪伙来说,就很高昂了。
太行顾老大看似人手是三股匪伙中最多的,但精锐不是大白菜,都是团队骨干,死一个少一个。
第二拨战斗结束后,看看日头已经到了头顶,双方都知道打不下去了,于是都默契地开始修整舔伤口,准备应对午后的第三拨攻击。
全程提着一柄短刀在墙头指挥的吴掌柜,远远望见匪伙在起火烧水烤干粮,终于松了口气,开始安排善后。
他首先把墙头上的人都换了下去,命令下边待命的生力军上来值守。
这就是防守方的优势所在了:武火墩之所以当初选址在此地,就是因为地势三面陡峭,只有正面可以展开兵力。
这样一来,总人数少的防守方,就可以专守一面墙壁,人力资源的劣势得以弥补。
安顿好墙头后,吴掌柜沿着陡峭的阶梯下到了院内。
为了防备火攻,院落中心是空着的。所有的车辆和牲口,都被安置在了墙下。贵重货物业已经被紧急搬进了房屋里。吴掌柜检查了一番,发现都妥当后,这才进了营房。
官兵往日睡觉的营房,已经变成了伤兵营。
面无表情的吴法正少爷,正临时客串卫生员,用盐水和湿布给一处伤口消毒。一旁的通铺上,还有好几个受了伤的伙计和护卫在等待医疗救助,时不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冷哼。
帮着处理了两处伤口,吴掌柜临出门时鼓励了一番军心:“都是柜上的好汉,回头一人赏十两银子。伤口但有发炎的,上皇安散!”
这一番说词很管用。皇安散的神奇功效谁都清楚,吴掌柜的承诺等于保了大伙一条命,所以伤号们的士气顿时有了显著提高。有那伤得不重的,还表态可以再战一拨。
安顿好伤号,吴掌柜终于得闲,去检查了最关键的城门。
和高大的城墙不一样。武火墩的城门,就是一扇普通木门,顶多厚实一些,也不存在城门洞,是防守薄弱点。
吴掌柜检查的时候,发现城门确实不行了,有半扇已经摇摇欲坠,能通过缝隙看穿对面。
“此处就是胜负手了。”
背手盯着城门,吴掌柜对一旁的吴迁淡淡说道。
吴迁在战斗结束后,第一时间就到了城门这里检查。吴掌柜过来的时候,他正陪着和尚和哑巴两员哼哈二将,在地上的一堆装备中挑挑拣拣。
这一堆包括棉甲、纸甲,刀斧盾牌在内的装备,都是按条例储存在墩台库房内的明军武备。
装备中能用的刀斧盾牌,之前都已经用在了墙头。而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眼下吴迁他们在挑拣的盔甲,半数都已经腐坏朽烂,所以只能拼拼凑凑了。
“门口官府有预备条石,等午后再扛一拨,咱就用条石堵上门。”
吴迁提出解决方案后,顺势又黑了官兵一嘴:“就是见炮响后不发兵,真个孬种。”
吴掌柜听到这里,不禁笑了:“都在意料中,何须管他。”
按照正规程序,这个时候距离武火墩最近的,有大批官兵驻守的山内关,肯定已经派人来侦查过了。
然而听到有数量如此之多的匪伙,大约守将就怂了……
吴掌柜和官兵打过太多交道,很清楚对方的想法,所以他今天只关注自身:“匪伙的脾性咱们都清楚,只好撑过今日,明日即便他们有胆子待着,那也不足为患了。”
“是这话。”
……吴掌柜的判断没有错。
对于匪伙来说,像今天这样强行攻打坚固据点的作战模式,本来就不是常态。
行为散乱,组织力度差的匪伙,是用来抢劫商旅的组织,根本做不到正规军一样,长期围困城池据点,进行惨烈的攻防作战。
更何况这次是三股天南地北的匪伙临时合作,这种脆弱的联盟,经不起连番减员所带来的内部摩擦,分分钟都可以因为一件小事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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