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329章

作者:素罗汉

话说,冯老爷混到今天这个地步,其实内因还是占了主要因素。身为一个监生,他圣贤书读了不少,可唯独缺乏了一点监生该有的“灵动”。

说白了,冯老爷就是抹不下面子。

按说,他也不是个迂腐的老学究。但该拍马屁时力度不到位,该送礼时抠抠索索,该跑官时总慢别人半拍……

如此积年累月下来,当初多少还有点奋进的冯老爷,就这样迷失在了官僚机构的大海里。最终,冯荆介蜕变成了一员合格的老板凳,每天得过且过在混日子。

然而,得过且过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朱八八这个穷鬼叫花子,当年得了天下,天生的仇官仇富综合征就发作了。于是,朱八八便给大明官僚定下了有史以来最苛刻的工资额度。

这个工资额度,一家几口吃饭穿衣是够了。但官儿们不行啊,官儿们要养幕僚有排场,要有应酬交际,要迎来送往,普通工资哪里够。

于是,就出现了前赴后继的贪官浪潮,朱八八杀也杀不光。

好在朱八八之后,后代皇帝狠人不多,陆陆续续“从善如流”,默认了官员们捞外快补贴家用的潜规则。

如今,几百年下来,到了明末,潜规则早已发展成了明规则,各种体制内外的份例银等,都有了固定额度。

这里,冯老爷就付出代价了。

正常来说,京官清贵,油水少但是升迁快。大家的基本套路都是先过苦日子熬资历,等资历到了,想办法做一任外放,那么这些年的清苦也就都还回来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不是。

可冯老爷在钻营投机上手艺差了点,外放没戏,又待的是鸿胪寺这种清水衙门,日子就着实清苦了。

“唉,公服又要染了。”

神游天外之际,天光已然大亮。站在帝国最具有政治气息的广场上,冯老爷却压根没有关注君臣奏对,他低下头,操心的看了看自家公服。

青色的六品公服,已经褪色褪的厉害了。袍服下摆甚至已经出现了斑斓的色块。

这衣服必须拿去染坊里重新染一下了。

中古时代,染织行业的基础原料,都是植物性染色剂,容易掉色。所以民众会隔一段时间,去染坊将自家的袍服重新上色。

冯老爷知道,现在西城和东城,都有专给达官贵人定做上等衣袍的新式裁缝店……据说用了南方来的布匹和染料,永不褪色。

可那种遍地镶着玻璃,大白天都灯火通明的奢遮裁缝店,根本不是冯老爷有勇气能迈进去的。

“还是得染!”

权衡再三,冯老爷最终还是决定,等三天后的休沐日,他就去将公服染了。

公服是冯老爷唯一能撑场面的东西了,即便手头再窘迫,也要先把这事办了。

就在他下定决心这一刻,从上方的丹陛传来了一声尖着嗓子的长音:退朝。

哪怕思想还在染坊,但这一刻,冯老爷的身体却习惯性地随班进退,做出了恭送皇帝的动作,可谓熟极而流。

从现在起,一个帝国小官僚的一天,才算正式开始……早朝做背景板这波不算。

冯老爷上朝时是吊车尾,下朝时可就是排头兵了。不过群臣下朝大多都是三三两两扎堆而归,队形很快就乱了。

就这样,大股的官员拉出长蛇阵,原路出了皇城。

前脚出午门,后脚六科衙门的给事中们就纷纷消失在了两侧:六科衙门就在午门外。

出了午门,沿着长长的砖砌步道一路向南,出端门,再出承天门(天安门),冯老爷就到站了。

早在明宣德元年(1426),为适应大朝会和群臣上朝、祭祀等的秩序管控需要,朝廷在承天门东侧建立鸿胪寺,掌管朝仪。

所以,平日里负责监察群臣朝会时的礼仪姿态的,也不是什么御使,而是鸿胪寺的官吏。

当然了,这些工作现在和老板凳冯老爷没什么关系了。满场子巡查纠人礼仪这种粗活,都是年轻人该做的。冯老爷好歹也是我大鸿胪寺四把手,早就不做这种得罪人的麻烦差事了。

可是,今天当冯老爷第一个踏出承天门后,他却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麻烦有时候是躲不过去的。

映入冯老爷眼帘的,是在金水桥边跪着的两个人。

这二位身穿袍服,乍一看是大明官员。然而仔细端详的话,这身袍服却和大明公服又有些区别。

冯老爷能在鸿胪寺这种衙门厮混多年,那在业务上必定也是有独到之处的:冯老爷会说一点安南语和暹罗语,能和外邦人士做简单沟通。

再加上他分管的业务正是接待安南等地的外邦人士,如此,跪在金水桥边的这二位,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安南跑来上访的使者。

话说,自去岁起,安南紧急派来找崇祯大皇帝告状的使者就是一拨接一拨。

结果没过多久,之前来的使者团,却又被后边来的使者给叫回去了。

原因嘛,很简单:曹总兵和安南权相之间签署了和平协议,《抚远号条约》,大家现在又是相亲相爱一家人了,所以安南人撤诉了。

原本,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眼下四面跑风漏气的大明朝廷,根本没有余力顾及到安南那种偏远地区……知道内情的,更不会因为这点破事和南天一霸曹XX对线。

所以安南人自己撤诉,朝廷自皇帝以下,其实都乐意看到这个结果。

然而,可是。

当初在危局下,能被安南朝廷紧急挑选出来告御状的,肯定是“思想坚定,政治正确,百折不挠”的那种官员。

事情坏就坏在这里:坚定过头了。

第一拨派出来的主使节,名叫阮洪。这位是真正头铁的那种,属于平时就大力弘扬大安南主义的死硬派份子。哪怕是后续安南使者给他通报了局势,喊他回家,阮洪也固执的认为,安南朝廷是被曹贼绑了票,所有签署的条约都属于无效条款,现在的命令是无效的。

于是,阮洪自去岁到了京城,就赖在鸿胪寺不走了,天天吵着要面君告御状。核心诉求只有一个:姓曹的撤军,还安南黎庶一个朗朗乾坤。

似阮洪这种愣头青,大明朝堂上下自然是不待见的,更不用说允许他面君了。

而阮洪这边,自一开始碰了壁,也随之改变了策略,开始打持久战,走卖惨路线了。

现在隔三差五,每逢上朝或散朝,阮洪就会带着自己的光杆副使,出现在金水桥边,双膝跪地,血状铺地,哭诉曹贼凌虐安南百姓,恳求大明圣天子垂顾,出来主持公道。

这种行为艺术,初见时还是有一些效果的。上朝的百官事后肯定也是要私下议论一番,多少有一点舆论压力。

然而时间一长,路过金水桥的官员们也就熟视无睹了,只当个笑话看。

可这里面,不包括冯老爷。

满朝文武都可以看安南二货的笑话,唯独他冯荆介不能……他是鸿胪寺正管安南贡使的职官,阮洪的所作所为,不出事则已,出了事,他冯荆介正正背锅,跑都跑不掉。

哀叹了几声流年不利后,冯老爷苦着脸,急步走到已经摆好了摊的阮洪面前,躬下身,小声说道:“差不多就了了,今日上朝的人也不多。”

和想像中不同。事实上,这个年代能来大明的朝贡人士,那都是国中贵族富商,说汉语写汉字都是基本功,从小就学的。

下一刻,皮肤黝黑的阮洪阮大使,一边熟稔地伸手将地上白布写的血状铺平,一边用流利的广州官话回到:“多谢冯大人提醒。”

冯荆介无奈摇了摇头:“唉,你说你这是何苦。”

跪在地上的阮洪表情平静,眼藏热烈:“义之所在……冯大人岂不知,孟子有云,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704章 北方三人组的日常(十三)

站在金水桥边,例行劝慰两句,发见安南喷子冥顽依旧,冯荆介冯老爷无奈间只能摇头。

再一回头,看到掖门里已然有大批官员出来,冯老爷于是只好叹息一声,甩着袍袖走人了。

迈着方步,冯老爷不一时就回到自家衙门,进入了日常模式。

在鸿胪寺上班,自然不是什么好享受。这附近的公廨,大多都是后世城隍庙一样的建筑,老气横秋。

上了百岁的老建筑,外表恢宏有文化感,实则内里阴暗逼仄,完全没有考虑过公务员的身心健康,极其影响工作效率。

好的一点是,冯老爷如今也没什么正经公务可做了……等因奉此的表面文章,谈不上效率,也不需要效率。

鸿胪寺这个衙门,热度最高的年代,还要追溯到三宝太监下西洋。在那之后,鸿胪寺作为主业接待各国贡使的单位,就泯然众人,只能说勉强保持在官场视线内。

然而到了明末这个时间点,鸿胪寺已然彻底退出了主流范围。

导致鸿胪寺变成小透明的原因很简单:没有国家来朝贡了。

时至今日,大明原本还能维持的朝贡体系,已经崩塌。

在北方,大明传统的贡使国是日本和朝鲜。如今,德川幕府为了抵挡殖民者的文化和贸易入侵,开始闭关锁国,顺便断了官方岁贡。

朝鲜国同样艰难。早在1627年皇太极继位之初,就派阿敏发兵朝鲜,只用三个月便逼迫朝鲜签订了城下之盟,史称“丁卯胡乱”。

这之后,来自朝鲜的官方岁贡便时有时无。历史上就在今年,皇太极称帝后,再次出兵,彻底打趴了朝鲜,事实上将朝鲜的宗主权从大明手中抢夺了过去。

北方如此,南方更是不堪。

原本历史上,随着大明衰弱,南方一干藩国便少了官方交流。而在这个位面,情况更加诡异:京城去年就传遍了,南方那只大虫悍然出私兵灭了暹罗,并一干南洋小国。

据说,只是据说,今年大虫在暹罗的皇宫都快建好了……比照着紫禁城建的,几百个土人敬献的嫔妃也都齐备,就等吉日,曹大虫就要登基,国号魏。

京城中的文人为了区分曹大虫和他的曹魏祖宗,私下里已经用“南魏”这个称号了。

作为鸿胪寺高层,冯老爷却知道,传言或许有假,但未必全是虚言——他私下里和跑来京城假冒贡使的商人打听过,结果是:皇宫盖没盖两说,暹罗确确实实被大虫灭了。

以上种种,于别人来说,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但事实上断绝的各国朝贡,冯老爷所在的单位却成了最终受害者,失去了主营业务。

如此一来,冯老爷所谓的上班,其休闲程度,可想而知。

坐在公案后,批一份公文,喝两盏劣茶,去三趟茅房,期间背着手去其他办公室转悠,再与同僚闲扯几句……一早上时间也就过去了。

出门,抬头,看看天色,发现已是巳时末,大约是后世快十一点的样子。

都这个点了,冯老爷自然是要早退了。至于说早退……鸿胪寺的官儿早退,那能叫早退吗?那叫正常下班。

背着手,继续迈着方步,冯老爷出皇城,顺着越来越繁华的街道,往家行去。

明代京城分内外两城。外城不算,内城像套娃一样,包裹着皇城和最为核心的紫禁城。

明清之际,由于内东城大多官衙商宅,而内西城大多权贵私宅,所以北京城有“东富西贵”一说。

不过,这个定义里并不包括冯老爷。冯老爷虽说算是京城土著,家宅也在内城东,但他家的地段并不好,在东城墙根下,朝阳门和东直门之间。

城墙根下就属于低价地块了。背阴不说,遇到战事,还容易被清理。

冯荆介当年不过是一介监生,并不是大户人家愿意无底线投资的举人进士。

当初许配女儿给他的人,也不是什么大老板,只是一家寻常商户。

给冯老爷投资一个女儿和一院宅房,已经是商户平生最大手笔的投资项目了……事实证明,这个项目不太成功。冯老爷在京城官场混了半辈子,连住宅都没本事换个好地段。时至今日,还是住的旧宅。

由于在东城墙根下,所以冯老爷出了皇城后,要穿越整个东城才能到家。好在放衙时间早,时间充裕,所以冯老爷安步当车,径直朝朝阳门行去。

和天下闻名的崇文门税关不同。与前者就隔了一个城墙拐角的朝阳门,平日里专司运各地粮秣进城,俗称“粮门”。

待冯老爷行到朝阳门左近,已然是午市热闹时了。

朝阳门左近不但有多座国家级大型粮仓,还有不少官衙和大型粮号,乃至粮商宅邸。与之配套的,就是热闹的粮市、青楼街、骡马市等等繁华地段。

临近城门的古玩街,是冯老爷最喜欢的一段路。这条街上,冯老爷能看到各种文物古玩、旧书古画铺子。路过时随手把玩一番,与店东探讨一二,也是中年危机男平日里不多的娱乐项目。

今天依然如此。冯老爷花了小半个时辰,一路溜达闲逛,最后才从古玩街钻出来。

出了古玩街,便是朝阳门了。

高耸的城墙,交叠的城楼,其下是两旁鳞次栉比的商宅,以及流淌着车水马龙的正街。

就在这个时候,街面上的人群突然如潮水般向两旁的店面涌了进去,就连冯老爷也不例外。

原因很简单: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口中吹着发出独特声响的铜哨,手中挥舞着马鞭,将朝阳门正街清理了出来。

匀速前行的骑士身后,是轰隆作响的三四辆大车。

这些大车统一是四匹好马拉车,车身既长且宽。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货架下,能看到一盘盘似蚊香般的铁簧,稳稳托住货架,在不停微微颤动。

“是簧车队。”

“不知今趟运得,又是什么时鲜。”

“大约又是荔枝。”

“胡说则个。这时节,广里的荔枝还未挂果呢!”

冯老爷面无表情地听着身旁一干闲人信口开河。

不知何时起,第一辆载着冰鲜荔枝的大车,从天津快马来到了朝阳门外。

来自南国的热带水果,给京城的权贵们带去了无与伦比的享受。这之后,随着各种冰鲜海产品的加入,“簧车队”这个名词,如风一般刷新了京城土著的认知,令他们知道,现今只要有钱,人人都有机会做一次杨贵妃。

当然了,绝大部分京城土著,这辈子都是没机会尝一口簧车队运来的时鲜的。

这里面也包括了冯老爷。他这个六品屌丝,手中无权腰中无铜。尽管天天下班路过朝阳门,尽管不时就能见到簧车队,但货箱里装的到底是什么,迄今为止冯老爷都没见过。

大约是上天听到了冯老爷的不甘。下一刻,变故突生。

原本已经牵到路旁的一头驴子,被脚下中药摊上的艾草无意间烫了一下,驴子于是一甩头挣脱了主人的手,蹿过了马路。

戴着棉帽的车夫当即拉缰。可事发突然,拉车的四匹马紧急避让之余,终归是斜斜冲向了路旁。

在马儿被勒停之前,大车连蹦带跳地碾过了街边几块石砖,最终导致一箱货物弹出去,飞跃了半条街面,正正摔散在了冯老爷面前。

没有理会乱做一团的车队和倒霉的驴主,冯老爷此刻,怔怔地与一物对视着。

摔散的木板箱包裹的,是一大块四方透明的寒冰。而被寒冰包裹着的,却是一条怪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