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罗汉
就在谢出水拿起信,拉开包间门的时候,谢福清背对着他,冷冷地补了一句:“出水,须记得你姓谢,不姓郑,莫要听错了话,使错了力!”
……看着谢出水心事重重的走出门外,谢福清一张古铜色的脸上依旧挂满了寒霜,他起身回到在会馆长租的小院里,思虑良久以后,又回到堂屋写起信来。
这次信件的内容很详细,谢福清写完后,一边封口,一边喊门外的长随进屋:“石头,这封信你拿好,我再支20两银子给你。明日一早你便去乍浦,不要搭自家的船,只管搭别家的船,尽快回府,把信交给大老爷。”
“石头晓得了。”
打发走信使后,谢福清又喊来另一个长随,命他拿着自己的名刺去塘庄投帖,定个时间后,他要回访熊老爷。
老谢在会馆里这一溜操作,已经走远的熊道熊老爷是不知道的。讲真,熊老爷出会馆门以后,就已经把谢家叔侄忘了……
不属于自己工作范畴内的东西,记那么详细做什么?
从谢出水暴露出谢家是郑氏的生丝供应商那一刻起,这件事的性质,就已经从人民内部矛盾,上升到了敌我矛盾的层次。而敌我矛盾这种事,不归熊道管,归鲁成管。
……
明代福建丝织业发达,尤其是贸易兴盛的漳,泉等地,民间手工业者生产出的丝织品相当有名,漳纱泉锦畅销中外。
然而丝织业和桑茧业是两回事……事实上,福建并不产生丝。
由于地理和气候的原因,福建桑茧业很不发达。《八闽通志》说:“此地蚕桑差薄,所产者多,民间所须织纱帛,皆资于吴航所至。”
同样的记载亦见于《兴化府志》:“本地蚕叶差薄,丝多颓,民间所织纱帛,皆资于吴中。”
也就是说,福建其实是个两头在外的贸易模式:一边从苏州吴县大批进口江南生丝,一边通过本地加工业出口成品绸缎和生丝。
绢,用湖州头蚕丝为上,柘蚕次之,有素织、花织、云织、金线织……
纱,亦用湖丝,好者有素纱、花纱、金线纱……
丝布,用湖丝,今织者少……
以上。
……
包括郑芝龙每年贩运去日本的生丝,包括荷兰人从老郑手里硬买来的生丝,这些货9成都来自于同一个地方:苏州吴县……17世纪全球最大的丝绸批发市场。
而切断敌方财源,打击对手运输线,则是敌对势力间最基础的操作。早已被列为穿越政权1628年头号劲敌的郑芝龙郑大帅哥,恐怕这会还不知道,早在杭州站成立之初,从根源上打击他的生丝运输渠道,就已经是规划中重点任务之一了。
好吧,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面对茫茫多的大小海商,原本杭州站还腾不出精力去调查谁是郑家供应商,没想到今天居然自己跳出来一个……
……
当天晚些时候,一道电波从塘庄发向了摩云观。
不久之后,摩云观也发出了两道电波,其中一道的目的地是大员,另一道则穿入虚空深处,不知所向。
第二天下午,乍浦镇外的私港。
乍浦位于杭州湾北岸,依山傍海,地理位置优越,是进入杭州湾的必经之地。
而从福建驶来的尖底福船,一般是不会深入杭州湾的——水文情况复杂,有搁浅的危险。所以位于杭州湾口的乍浦,金山等地,就成了一些闽粤商船的驻泊地。
归属于谢家的两艘福船,此刻正停泊在乍浦镇外的一处叫牛头港的私港里。
昨日从杭州出发后,谢出水乘着一艘小划子不停赶路,半日功夫就已经赶到50余里外的乍浦镇。同族的船长谢十三当时得到通知后,未敢怠慢,今日一早便从乍浦镇胡乱进了些杂货将剩余的船舱填满,谢家的两艘船此刻已是整装待发,只等明日一早,就要上路。
就在船上的水手们百无聊赖晒太阳的时候,私港外走进来两个差役,身后跟着一个家仆模样的人。
这三位仁兄一路沿着港内的各式大小船只打听走动,不多时就来到了谢家船前。
“纲首可在?出来回话!”衙役三两脚从跳板爬上船后,操着一口本地土话,张口就喊。
正在艉舱里说话的谢出水和谢十三两个人闻声出舱,见是两个乍浦县的差役,急忙上前行礼:“不才就是船纲,敢问二位差爷有何贵干?”
总得来说,私港中的这些闽粤船商,和乍浦县衙属于井水不犯河水,平日里船商的孝敬及时缴纳,县衙对此地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差役见正主出来,将身子一让,翘起大拇指往肩后一指:“带家书的差事。”
一个圆脸,青衣软帽,小厮模样的年轻人,这时从差役身后走了出来。
“俺是东湖镇鲁老爷家的,家中有书信要带到漳州府,方才打听到贵船是往福建去的,所以嘛……”年轻人说到这里,笑眯眯的住了嘴。
谢出水听到这里,已知原委,当下哈哈一笑:“好说,好说,捎家信乃是常事,小事一桩,几位且随我来。”
……虽然不知道这位劳什子东湖鲁老爷是何方神圣,但是谢出水知道,能劳动乍浦县差役前来打问送信,这位老爷必定是当地大户,这个错不了。
心情很不错的谢某人,这时候已经决定不收快递费了,没准今后还能搭个关系不是?
年轻人来到艉舱后,将一直背在后背的包袱打开,露出了里面一个厚实的黑漆木匣,几封信,还有两双缎面细布底新鞋。
第171章 德邦
“小兄弟叫什么名啊?”
“回纲首话,小的旺财。”
“旺财啊,不错不错,好名。”
……
福船的艉舱里,谢出水和谢十三两人,还有乍浦县的两位差役,此刻正围着名叫旺财的伙计,看他打包快递。
从进门就笑眯眯的旺财,不但手脚麻利,而且嘴巴伶俐,一边打包,一边回话,两不耽搁。
只见他把几封家书轻轻裹进包袱皮,然后将布包垫入黑木匣中,随后两双苏坊的缎面布鞋,也被压在包袱皮上。接下来旺财合上木匣,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副精巧的小铜锁,上完锁后,旺财把钥匙一收,然后把黑木匣推到谢出水面前,笑眯眯地说道:“等纲首到了地头,便能见到拿钥匙开箱的。”
“嗯,好说好说,只是这鲁老爷家的包裹,要送到漳州何人府上啊?”
“哦,回纲首,是漳州城东,板子巷,刘御史府上。”
“板子巷?知道知道……嗯,刘御史府上,定是大门槛了。”
“不瞒二位说,我家大夫人正是那刘御史的胞妹,每岁里都要寻人寄家书回去呢。”
“噢,原来如此,小兄弟放心,包裹准定能送到。”
“旺财代我家大夫人谢过纲首。”
“小兄弟客气。”
……
旺财最终还是在互相谦让中,给谢纲首留下了5两银子的快递费,并且笑眯眯地亲眼看着黑木匣子被放进艉舱的木柜里。
如此就算事毕。旺财和两个差役,随后告辞下船,三人走出牛头港后,又继续前行了三里多地,然后钻入河汊里停泊的一艘小船中。
小船一路顺着江南地区四通八达的水网钻来钻去,等回到摩云观前的河码头,已是月上中天。取下挂在船头的两盏灯笼,三个早已换回普通人装扮的船客,沿着青石阶缓缓而行,不久后,便看到摩云观紧闭的山门。
举起灯笼照亮自己的脸庞,三个人推开貌似没人看守的小门,一路径直来到观后的方丈室,打头的旺财轻轻敲几下门:“师傅,我们回来了。”
“进来吧。”
房间里很明亮,一盏太阳能仿古马灯照亮了屋内每一处角落。披着袈裟,袒露着肚皮的鲁成坐在书桌旁,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师傅。”
“嗯,回来得不算晚,看来任务还算顺利?”
“是,按时完成。”
“嗯,明天记得把报告交上来。”
“知道了。”
“唉,还是布局太单薄,资源都押在这儿了。”鲁成说到这里,用手指指脚下,然后起身在屋内踱了几步,轻叹一声:“像今天这种行动,理论上嘉兴方面就该有人就近出动才合适。你们几个看似顺利,实际上就是冒险……时间紧,又要追在人家屁股后面做局,风险很大。”
鲁成分析到这里,脸上的神色渐渐变得坚定起来:“不行,再难步子也要迈开。嗯,回头你们几个都做好准备,最近轮流去大员培训。”
旺财他们当然知道传说中大员是什么地方,此刻见师傅已经下定决心,于是三人同时点点头,不过眼中还是流露出一丝忐忑来。
“呵呵,去了好好学,情报局走一遭出来,就算是出师啦。到时候等你们回来,咱们就开分站!”鲁成一边说,一边鼓励性地拍拍旺财的肩膀:“刘旺啊,我看好你,到那边一定要去窑区好好看看,看完后,你就知道咱们的力量到底有多强了!”
……
旺财的真名叫做刘旺。
当初穿越众在谋夺丐帮之前,时任茗香楼伙计的刘旺,首先被某些人设计,最后在威逼利诱下刘旺被迫出手,用蓖麻毒素害死了仁和县的吏员朱正,使得穿越众谋夺丐帮的计划从侧面得到了保障。
刘旺在事后得了赏银,同时也从茗香馆辞了职:穿越众自然不会放任一个知道幕后真凶是谁的人在街上闲逛,于是刘旺便被安排到塘庄打杂。
近距离见识到穿越人士的种种不可思议之处后,无忧无虑的年轻人反倒来了兴趣,每天在塘庄里乱窜,有两次还差点被他跑进后园。
好吧,有兴趣就好,于是小同志最终被安排到摩云观,当上了第一任江南站站长鲁成的徒弟,从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年青,日渐成长为一个坚定的反贼。
以上,就是刘旺的故事。
……
漆黑的船舱里闷热,逼仄,一个身影正趟在吊床上呼呼大睡。伴随着体内生物钟的提醒,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令昏睡者呼声渐轻,下一刻,他醒了过来。
右手轻轻在床边一摸,须臾不离身的短刃唐刀便被握在掌心,陈火丁缓缓睁开双眼。
举起左手腕上的劳力士游艇,蓝色的夜光表盘显示已经到了正午,陈火丁于是翻身轻轻下地,在黑暗中摸索着披上一件打了补丁的冲锋衣,赤着脚走出船舱。
猛然间从舱下走上甲板,正午热辣的阳光使得他眯起了眼睛,手搭凉棚四下一望,陈二爷便向艉舱走去。
“德邦”号沙船,此刻正在舟山岛上的一处小海湾里驻泊。
舟山岛在百余年前,也就是嘉靖年间,还是挺红火的。位于舟山岛西,面朝宁波的双屿港,当时是十六世纪亚洲最大的海上走私贸易基地。以海商汪直为首的走私集团,联合葡人和日人,大肆以双屿港为基地和大陆展开贸易,场面火爆。
这之后就是朝廷经典的“禁海”项目开张。
剧本很老套:官府诱杀汪直,禁海,然后以沿海华商为主力,倭人当白手套的“倭乱”正式开始,朝廷接下来开始迁界禁海,组织军队东征西讨……
这中间自然少不了可歌可泣的戚爷爷抗倭故事。
然而讽刺的却是,最终在战略层面平息倭乱的,并不是戚继光在万里海疆经年累月的砍杀无数坏蛋,而是轻飘飘四个字:隆庆开海。
不需要殖民者2.0用排炮砸开海关,冷兵器时代某个喜欢禁海的政权,在强行切断国家对外贸易之后,自己也遭不住了。
巨大的社会财富损失,高昂的军费,沿海省份的凋敝……于是朝廷上下借着隆庆帝上台之际,又玩了一出大讨论,于是当初主张禁海的人们,突然间大彻大悟,在付出了东南沿海战乱八年的代价后,福建月港开放了……倭乱平息了……
随着福建月港的开放,大陆沿海贸易的重心也随之往南方移动,而曾经火爆一时的舟山岛,也因为官府对双屿港的填堵,彻底玩完。
时间来到1628年,现在的舟山岛,按后世的话来说,已经退化成十八线小城了——一些渔民,一些农夫,再加上卫所城,就是舟山的全部。
“德邦”号在舟山驻泊的这处小海湾,名叫“烂肠子湾”,位置就在后世的舟山文化公园一带。
这个位置和大陆隔海相望,10公里外就是宁波府。此处洋面狭窄,南北两边全是星罗棋布的舟山散碎小岛,海道弥乱,海况复杂,是南下船只的必经之地,当然,也是打家劫舍的风水宝地。
……
原屏风寨二当家陈火丁,现如今的“德邦”号船长,方才睡醒后正往艉舱走去。正午是放饭时间,三三两两的水手都聚在船上拿着木碗吃饭,见到当家的过来,纷纷起身打招呼。
陈火丁这边招呼还未打完,就听到船外高亢的公鸭声响起:“二爷,二爷!”。陈火丁这边探头到船帮一看,只见一个手长腿长,驴脸,身体和四肢比例极不协调的人,正从几块鹅卵石搭就的灶火上端起一快铁板,一溜烟就跑上了船。
来人虽说身材不协调,但是平衡性却极好,大概是常年在海船上练就的身手,此人从岸边跳板一路跑上船,如履平地,手中那块用破布垫着的铁板却纹丝未动,铁板上的大黄鱼片,鱿鱼片,石斑鱼片这些喷香四溢的菜肴,正在吱吱作响。
看到一脸堆笑的驴脸汉子端着好菜冲自己跑来,理论上应该豪迈一笑的陈二爷此时却冷笑一声,转身就像没看到这厮一般,扭头往艉舱走去。
而驴脸汉子却是毫不在意,端着盘子跟在二爷身后,满脸堆笑,一边得意地听着水手们“副纲烤的好鱼”这种恭维话,一边亮起公鸭嗓开始恭维老大:“二爷不愧是行伍出身啊,值完夜正午准定起床,好本事!不过俺马六本事也不差,瞧瞧这一盘鱼!正在火候上,二爷你委实太有口福了!”
陈火丁一路走一路翻着白眼,来到艉舱门口后,他停住脚想了想,然后一脸无奈的转过身来,指指脚下:“候着!”,说完后就掀门帘进屋了。
过一会,二爷从艉舱出来,盘腿坐在了门前甲板上。坐好后他低头看看面前的海鲜铁板烧,再抬头看看对面这个叫马六的驴脸汉子,摇摇头,一边嘴里嘟囔着:“老子家底要空!”一边从怀里掏出来两个瓶子。
这两个瓶子一高一矮,矮点的瓶身上依稀能看见“娃哈哈果奶”的字样,接下来二爷倒置瓶体,将里面的红色粉末撒到了铁盘中的大黄鱼身上。
下一刻,两个早已口水直流的货开始上手抢鱼吃,一边吃,一边拧开依稀带有“营养快线”的高瓶子,往嘴里灌着黄酒。
第172章 遮了天
“德邦”这个船名,不用说就知道是穿越众的作品。
作为穿越势力派驻在浙海一带的暗子,德邦号的任务很简单:招募,筛选水手,这同时接受穿越者指令,以海盗船的身份四处游走,打击敌对势力的船只。
德邦号在体系内的电文代码,是具有浓郁穿越风格的“打野”。
德邦号这艘海盗船,在江湖上扯出的旗号是“遮了天”。好吧,这个脑残名子其实也是某情报局的穿越众随手起的,和明末某一股草头王同款。
……
“遮了天”匪帮的大当家和二当家,在你争我抢中消灭了铁板烤鱼。完事后陈二爷摇一摇小瓶,看看里面所剩不多的辣椒粉,心痛得又嘟囔几句,然后赶紧把两个破旧的塑料瓶揣进怀里。
被二爷防贼一般防着的马六,也是当年屏风寨中的老人。此人少年时在乐清沿海做渔民,成年后流落到屏风寨,和陈火丁遭遇类似,走得都是海民转职山贼的稀有升级路线。
当初分流的时候,穿越众考虑到陈火丁和马六是屏风寨里少数加了航海技能点的人,就留下二人在浙海沿岸打野,顺便利用他们地面熟的优势,在各地卫所渔村拉人头招工。
德邦号就这样每天在舟山一带乱窜,时不时再打个劫,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沙船队路过接头,这边送些人上船,那边留补给给他们。
补给通常来说是盐。有了细滑的精盐,无论德邦号停在哪一处犄角旮旯,总会有附近的渔民和卫所农户送来稻米,蔬菜和海鲜。
上一篇:我只想安静的做个苟道中人
下一篇:开局顶流的我怎么会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