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87章

作者:素罗汉

“可巧可巧……”

客气两句后,杜德伟自去一旁坐了,稍后便有人端来茶碗。一边低头喝茶,一边抬眼扫视,杜德伟发现除了自己和曹虎这两个小掌柜外,花厅里此刻还坐着五六个商人模样的客人。

没让他等多久,盏茶功夫后,一个青衣汉子便赔笑着走进花厅,对其余人告了罪,然后把杜德伟领进后宅。

后宅里依旧有很多匠人在搞装修工程,杜德伟跟在青衣汉子身后拐进一所垂花门后,好不容易看到了一间完整的屋子,外带一身锦缎,站在屋门口对他微笑着的屋主——许心素。

……

许心素便是杜德伟的最后退路。当年家中逢遭巨变,年方15的杜德伟跑海的第一条船,便是许心素手下的商船。

就是在许心素的商船上,杜德伟才逐渐成长为一个合格的船长。到后来即便杜德伟扯旗自立后,在暗中依旧离不开许心素支持,也算是他一个隐秘的心腹了。所以直至今日,见到许心素后,杜德伟依旧还是用的“东家”旧称。

“等你有日子了。”一把扶住疾步走到自己面前正打算抱拳行礼的杜德伟,许心素将他拉进屋里。

两人坐定后,脸上显露出来的,都是一副感叹不已的神色。

“东家,这次破财了!德伟身单力小,未能帮上什么忙,还望东家饶恕。”

“呵呵,几万人大战,干你何事?”许心素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说道:“烧了我的宅子,烧了我的铺子,还杀了我的掌柜和伙计,他郑一官今趟也是报应到了!”

杜德伟这时自然不会知道许心素指的是郑芝龙被伏击,他想当然还以为人家是说海难呢:“唉,就是可惜了月港这大好基业。”

“无妨。”

一提到这方面,许心素那股大商家的气势顿时就冒了出来:“生意终归要挪去厦门的,此地日后也不过是个寻常海市罢了,不心痛。”

“厦门?”杜德伟听到此处不由一惊:“眼下中左所可是在李魁奇大掌柜手里,东家该不是和李大掌柜打了商量?”

“哈哈哈”许心素听到这里,仰头笑了两声:“德伟你想岔了。那李魁奇经营无术,一心只在抢掠,不是我小看他,他就没有那个经营生发的本事。”

许心素顿了顿后又说道:“几日前魁奇已派人来相商,要我再兴月港,好方便他日后‘做买卖’”。

许心素说到这里,不由得冷笑两声:“真个是眼光长远……”

杜德伟这时被某人对待李魁奇的态度弄迷糊了:“东家,德伟今日来,便是求东家指路的。这李魁奇,德伟到底是方不方便投奔?”

“方便,也不方便。”许心素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杜德伟这下彻底懵逼。

……

许心素没有进一步解释,而是先端起桌上茶碗,示意杜德伟饮茶。待两人饮过后,许心素又拿起桌上一个漆光黑亮,怪模怪样的短烟斗,然后从瓷瓶里捏出一撮烟丝。

“叮”的一声悠长的金属音后,杜德伟惊奇地看着东家用一个银白色的方火镰点着了烟斗,美美地抽了起来。

抽了两口烟后,许心素才张口问道:“你那好兄弟呢?”

杜德伟急忙回道:“哦,胡八在海门岛看家。”

“早知如此。”许心素点点头:“你们一向是焦不离孟,不过今趟怕是要分头行事了。这就是方便和不方便。”

就在杜德伟似懂非懂时,许心素从桌斗里拿出一份公文,放在他面前:“我知你粗通文墨,自己看吧。”

杜德伟几下看完公文后,不由得睁大了眼:“东家,朝廷命你帮办招抚事?可郑一官殁了啊!”

“嘿嘿,哪个告诉你郑一官殁了,朝廷就不招抚了?”许心素许心素玩味地看着他:“朝廷又不是郑家开的,离了那郑屠夫,还就要吃带毛猪不成?”

某人此刻全听懂了,然后他便兴奋起来:“东家,朝廷欲招安何人?这便告诉德伟吧,我也好率弟兄们早些子投奔过去,落个彩头!”

许心素这时却玩起了神秘,只见他一边吐着烟,一边缓缓摇头:“不可说,不可说。”

说完后,看着眼巴巴等待下文的杜德伟,许心素无声地笑了起来:“我这里给你修书一封,你这就带着弟兄们去福州吧,胡八给我留下,我有用。”

第232章 群贤毕至(五)

杜德伟当日在许心素这里密谈过后,很快便离开了月港。

回到海门岛后,杜德伟迅速和胡八两人关起门来开始密议,这期间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当然,和往常一样,最终获胜的依旧是杜德伟。

于是乎两人在第二天就分道扬镳。杜德伟北上不知去向,而胡八则径直回中左所投了李魁奇。

不提李魁奇如何在厦门收拾残局,只说杜德伟一行20条各色杂船,在当日和胡八分手后,没有半分耽搁,而是一路北上去了福州。

眼下正是南风季节,所以杜家这20几条船北上的速度还是很快的。尽管有些破烂渔船的拖累,但他们还是在第三天的傍晚,赶到了海坛群岛最北端的洛山列岛一带。

在距离闽江口只有30多公里的东洛岛随便找一处海湾下锚后,杜德伟第二天一早,先是换上一身渔家短打,然后从队伍里挑了一艘不起眼的破渔船后,便向福州城方向驶去。

一路贴着海岸线北行,到闽江口后转向西行,曲曲折折,直到午后,渔船才在福州城北的井楼门码头找了个位置靠岸。

随便掏把铜钱打发了尖嘴猴腮的税吏,杜德伟站在码头看了看左右,然后将头顶的斗笠又压低一点后,这才说一声:“走吧。”于是,一行三人便默不作声往井楼门走去。

井楼门外就是官办的闽江船厂以及大大小小的私人船厂。此地樯橹如林,沿江堆积着无数木料,船具,大大小小的私人码头密集排列着,人流如织,工匠如云,各色人等尽皆汇聚于此。

杜德伟三人今天就在码头看到了一副西洋景。

上得岸来没走几步,前边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的队伍:两个穿着官服的衙役背手走在最后,七八个白役手拿棍棒和铁链走在前;而队伍中间夹着的,则是10来个捆着双手,额头上用黑漆标明的犯人。

这队伍走了没多久,便拐入了一条青石大码头。

这所码头一看就是富商所有:通体由一水的长条大青石砌成,青石间则用一些细细的灰泥捻缝,平整光滑,敦实气派。

码头上此刻停着三条簇新的大福船。而船下正有一队浑身破破烂烂,衣不遮体的叫花子,在被一些穿着短袍的水手往船上赶。而渐行渐远的杜德伟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那些衙役有说有笑地将犯人们交给了码头上的水手。

……

三个普通渔民很轻松就穿过了井楼门,当然,几个铜板的过路费还是要给的。进入福州城后,三人先是在路边小店吃了一碗猪血米粉,然后便按计划一路往船行街走去。

船行街就在井楼门左近,是传统的前街后河格局:店前是街道,店后就是五惠河,行船卸货都很方便。由于街上的商户大多是为了配套城外的船厂而设,所以这条街上有不少船厂东主的办公室,包括一些绳帆钉木之类的原材料批发店,还有船行会馆。

杜德伟少年时因为跑船,原本就来过此地多次。而就在两年以前,他还来此地买过二手鸟船,所以今日故地重游,倒是没有感觉到陌生。

唯一让他感到惊讶的,就是脚下的地面了。

记忆中的泥地,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换成了青石板地面,而且和外间那所码头一样,板缝间同样是用一种灰色的细泥捻缝,青石板被铺得致密平整,宛如平镜一般。

这条街令杜德伟惊奇的地方不但有地面,还有其他方面:街头有茅厕,街面上有穿着短号褂的老头在不停洒扫。整条街干净齐整,就连大街小巷必备的乞丐在这里也不见踪影。

三人就这样沿着既熟悉,又陌生的街面走到了头,然后杜德伟就看到了此行目的地:一家名叫“海东商行”的铺户。

这里的情况又和杜德伟记忆中的场景对不上号了:原本高矮错落的一排铺户,现如今已经踪迹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溜7间形制相同的大门脸。

这7间大铺面全是一水的红砖砌就,外墙用石灰刷得雪白,气派不凡。除了头一间的门匾上用金字写着“海东商行”之外,其余几间铺面的门口,还分别立着漆牌,上书“海运”,“批发”“劳工”等等一些业务种类。

而大批的马车和轿子此刻正停在商铺门前,不少穿着绫罗,带着下仆的商人和管家模样的人,正在几间商铺里穿梭来去。

杜德伟见到如此喧嚣的场面,不由得眉头微微一皱。他现在可是一身渔家打扮,贸然进去找人,指不定会闹出什么麻烦。于是他并没有上前,而是带着随从继续往街尾逛去——生意再好,也总有下班的时候。

……

不想三人没走多远,便又见了一处西洋景。

7间大商铺原本的位置就在船行街的街尾,旁边则是感业寺和一处石碑场。

现如今占地几十亩的感业寺早已没了踪影,连带着寺里的秃驴也不知所踪。

而那处摆满了半成品石碑的场地也同样如此。原本这里还有个令杜德伟印象深刻的胖刻碑匠的,此人和他是本家,也姓杜。令杜德伟难忘的是,那杜胖子总是苦着脸,逢人就说:“唉,今年老爷们活得都康健,这生意没法做了……”

……取上述两地而代之的,是沿河的大片露天货栈。而最令三个乡下土包子感到惊奇的,就是货栈外的铁丝网了。

两米高的铁丝网,固定在每隔一段距离就砸入地面的粗木桩上,长长得顺着船行街一侧延伸了出去,将五惠河沿岸规划出的货场和外界隔离了出来。

当杜德伟惊奇地来到铁丝网前伸手去抓拉时,一旁早有那看热闹的闲汉露出了鄙视的笑容:又来了三个乡下土包子。不久后,沿着铁丝网巡逻的货场护卫也走了过来,二话没说就隔着铁丝给了杜德伟两棍:“滚,弄坏了抓你去作工赔钱!”

三个穿着渔夫打扮的土包子就在一片哄笑声中被赶走了。

当然了,杜德伟并没走远。他只是往前走了一小截路后,便住了脚,然后隔着铁丝网眼,观察起了货场。

原本是感业寺大殿位置的土地上,此刻早已被推平压实,并且铺上了一层细细的碎石。大片由方石垫起来的厚木板上,垒满了一垛垛的水泥袋;另外,一些堆着石灰和沙子的地块上,还搭建了竹棚。再往远处,便是一垛垛整齐的红砖。

而就在被铁丝网隔开的货场门口,大批的匠头和管家模样的人正在一排木桌前和帐房们在讨价还价。成队的苦力正推着小车,将货场里的水泥,红砖,石灰这些运到河埠头——那里有一串小船在规规矩矩地排队等活。

杜德伟很快就隔着铁丝网看到了一个熟人:那个刻石碑的杜胖子。

此时的杜胖子,和杜德伟印象中已然判若两人。只见这货满脸骄横,一身松江细布袍子,大马金刀地和一排匠人们同坐在一条石灰线后。另外,这货面前还有一个小桌,桌上有茶水和点心。

而在这货身后,则分左右站着两个熊纠纠气昂昂的徒弟。

哼哈二将一手叉腰,一手扶着一杆幌子,两面幌子上分别绣着“甲等资质专业地坪”“百年刻碑丝滑手感”这两行大字。

……

杜德伟一直在铁丝网后站到下午5点,才算是把西洋景看了个通透。除了装水泥的袋子他没看懂外,大概齐的,他已经把此地的运作模式看懂了七八分。

接下来就该办正事了。

中古时代没有电,所以普通店铺关张都比较早。一般来说,酉时(17点)开始,就陆陆续续有人关门。

而杜德伟在货场外晃悠到5点多后,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便带着随从又来到了海东货栈的门外。

看到已经冷清很多的一排大商铺,这次他没有犹豫,随意挑了一间进门后,径直来到一张摆着各色红黄草席的柜台前,对里面的伙计问道:“小哥叨扰,敢问周星驰周掌柜可在?”

柜台里的伙计先是一楞,紧接着马上反应过来,然后满脸堆笑着说道:“在,在。贵客且随我来。”

说话伙计就从柜台里走了出来,然后便殷勤带着他们出门,左拐,进了这排铺面最后的一间……一路上伙计丝毫没有在意三人的渔夫打扮。

这间铺面是卖板材的,大堂里堆满了各种厚度的机制木板。下一刻,杜德伟一行人便穿过大堂,被领到后院里的一间书房落座喝茶。

半盏茶功夫后,门帘一掀,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的中年人。

此人一进门便抱拳说道:“在下便是周星驰,不知客人贵姓啊?”

杜德伟此刻赶忙起身,同样抱拳还礼,然后按照许心素教给他的暗号说道:“不敢,免贵,在下周润发。”

中年人听到周润发三个字后,呵呵一笑,先是伸手示意杜德伟落座,然后他便亲切地说道:“想必是杜德伟杜掌柜当面喽?在下薛海元。”

第233章 群贤毕至(六)

听到对方张口便报出自家来历,杜德伟先是微微一惊,然后就释然了:许心素那边应该是派了快船报信,速度肯定要比这边20条杂船快得多。

想通关节后,杜德伟这才缓缓摘下斗笠,露出本来面目,然后微笑着说道:“原来是薛掌柜当面,失敬失敬,不才正是杜德伟。”

说到这里,杜德伟便从怀里掏出了许心素的亲笔信。而薛海元在看完信件后,点点头对他说道:“杜掌柜我这里是久仰了。不知贵众是何时从海门岛动身的呢?”

杜德伟知道,接下来就是必定会有的“盘道”程序了,所以他也没有隐瞒什么,老老实实回答了薛海元一串问题。

和客人的“攀谈”,最终用掉半小时时间。在所有情报都对上后,薛海元起身开始招呼客人“洗尘”。

三人随后便被领到院内的一间客房里,然后就有小厮提来几桶热水和三套看上去不起眼的青布袍服。等收拾清爽后,天色已经黑下来,杜德伟被独自带回刚才那间屋内。

屋里此刻已经点起一盏明亮的煤油灯,外带几盘酒菜……薛海元正笑吟吟坐在那里等他。

简单碰了杯水酒后,薛海元开门见山说道:“杜掌柜此行来意我已尽知。按说杜掌柜愿意报国安邦,入朝廷经制之军,想为自家搏个前程,这是好事,正是男儿本色。”

“只是这里面有个关节。”说到这里,薛海元盯着杜德伟的眼睛,缓缓说道:“公门不自在,自在不公门。杜兄,正军和江湖路数不同,这一旦穿上号坎,有些事可就由不得你了。”

……

杜德伟清楚薛海元话里的意思。

自古玩招安的盗匪,总逃不过官府那一套分拆离散的把戏。然而这一套你情我愿的互动,在历朝历代可以说是经久不衰,永远有人不惜飞蛾扑火,就为了进体制内当公务员。

这中间倒霉如梁山泊者不少;然而在招安后运作到位,得以蓬勃发展的同样也有:郑芝龙就是例子。

但是对于大部分接受招安的小势力来说,他们没有郑芝龙和李闯王那样掀桌子的能力,所以官府相对于他们是强势的。也就是说,他们抵抗裁撤收编的能力很弱……缺乏议价能力。

要知道,大明朝眼下虎皮尚存,还没有烂到10年后军阀遍地走的年月。这就是杜德伟现在面临的最核心问题:他到底有没有信心将自己的家当抵押到天秤上,去换一个适应体制的机会。

这个机会可是属于风险投资。杜德伟这一趟来福州,说难听点,就是拿弟兄们来换一个自己混体制的机会,混不好的话,什么都没了,弄不好小命都要玩完。

然而以上这些道理,杜德伟早在这些年当海盗的日子里就考虑过无数遍了。还是那句话,既然他今天义无反顾地坐在这张桌前,那么就代表着他愿意承担一切风险——现在任何事都阻止不了他想做一个“好人”的愿望。

“德伟明白。”杜德伟在听完薛海元挑明一切的话语后,诚恳地说道:“若不是少年时家中逢遭大变,德伟也不会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如今我意已决,还望先生成全。”

薛海元听完后,对此君的评价就是:条理清楚,“向道”之心甚坚,明显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如此就好……”薛海元点点头,微笑着端起酒杯,两人心照不宣地喝下了这关键一杯酒。

丑话既然已经说完,桌面上的气氛也就好了很多。

“杜掌柜,你这一趟算是赶上了好时辰。”夹两口菜后,薛海元脸上泛着红光,笑呵呵地对面前人说道:“自古就有千金买马骨,如今正是‘我家将军’求贤若渴的时候。杜掌柜,前途无量啊!”

杜德伟听到这里,心中已然雪亮。

之前在许心素那里,他得到的只是“官府一直在筹备招安,从没有放弃”这样一个模糊概念。而当他辞别时,许心素最后叮嘱他的就是:去福州后一定要唯“周星驰”马首是瞻,在此人安排下将养生息,以待“明主”。

此处的“明主”,指得是未来最终被官府招安,委以剿匪大任的那个人。而方才听薛海元话里的意思,杜德伟知道:这个“明主”,已经出现了。

从确定郑芝龙出事起就一直闷闷不乐的杜德伟,这一刻终于放下了愁思,一颗建功立业的心活泼起来。

……

杜德伟当夜就歇在了海东商行里。

第二天一早,薛海元便带着人,领着杜德伟一行坐船直奔马尾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