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携剑远行
果然,这个世界好残酷啊,哪里都没有躺着吃饭的世外桃源。
“修孙叔敖祠堂这件事,你来办好了。不过呢,记得不要写我的名字,这芍陂又不是我修的。”
刘益守微笑着对阳休之说道。
像是九千岁建生祠什么的,最讨厌了!
阳休之一愣,自己这个马屁应该毫无破绽啊,为什么自家主公的表情有些微妙呢?来不及多想,他拱手拜谢道:“属下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的。”
看到阳休之这种马屁王都吃瘪,斛律羡对刘益守这个人有了更深认识,甚至是多了些畏惧。
这个人看起来很年轻,又显得文文静静的,但好像……很有力量,是那种内在的力量,并不会被手下随意牵着鼻子走。
“长猷(陈元康表字)啊,我说你来记一下。”
“主公请讲。”
陈元康也收起玩笑的神色,肃然开口道。
“第一个,将上次随我们一起来的其他淮南乡民,迁徙到芍陂周边,至于数量嘛,跟现在当地人户口数目差不多就行了。有竞争才有动力嘛,都是寿阳本地人,难免有地头蛇的心思,与我们为难。”
刘益守漫不经心的说道。
这种驱虎吞狼的小套路,陈元康自己都准备说的,没想到刘益守早就有想法了。他拱手道:“这是自然,主公所言极是。”
“第二个嘛,派人在乡间询问一下,他们对使用芍陂灌溉有什么想法,把他们的意见收集一下。你没事写个条令出来,这芍陂所灌溉的区域甚广,若是无序用水,多少水也是不够的。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等条令写出来了,派人到乡间宣讲,然后在孙叔敖的祠堂前在巨石上把条令刻下来立碑!这就是我们入主寿阳以来的第一条规矩。”
阳休之点了个炉子,刘益守居然能就着炉火架起锅自己煮面,陈元康也有些惊讶。从政务的水平上说,刘益守也很有几把刷子啊!
来拜孙叔敖的人,就是在拜门前的石碑条令。遵守石碑上的条令,就是遵守刘益守在寿阳立下的规矩。
遵守规矩,就等于是有效的统治了一块地方。
以芍陂为切入点统合寿阳的资源,饶是陈元康也是心高气傲的人,也不得不佩服刘益守的眼光。
他不知道的是,寿阳周边,在后世提供了全国三百分之一的产粮,看起来好像不多,但是把东三省产粮基地的量除掉,这个比例就会急剧攀升了!
无粮不稳,只有从最基础的地方切入,才能保证自己在寿阳立足。
“第三个嘛,设立一个芍陂官的职务,负责组织每年对芍陂进行修整。下面的记好了,从当地户口中,五丁抽一,编练成军。这支军队,也不需要打仗,只负责平日里修整芍陂。农忙时务农,农闲时组织起来军训。
洪灾来的时候抗洪,旱灾来的时候抗旱,再就是修筑巩固芍陂的堤坝。”
这个……似乎是别有目的啊!
在场没有傻子,一听“编练成军”四个字,汗毛都倒竖起来了。这种藏兵于民的举动,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摆脱掉了世家大户的私军制约!
而且,对萧衍也有个交代,至少面子上过得去。
我并没有组建新军,我只是把乡民组织起来抗洪抗旱而已,毕竟寿阳南面那么大个池塘对吧?
“好的主公,卑职記下来了。”
“嗯,再转一圈,今晚在乡民那邊过夜,明天我们就返回寿阳。”
刘益守摆了摆手,芍陂比他想象得大了太多,几乎都有一个小县那么大了。难怪楚国定都寿阳后,就靠着芍陂灌溉四周得到的粮草,北上争霸!
……
南济阴郡,竹邑城的一间小院落内,陈庆之坐在书房的桌案前,他麾下几个副将,像是幼儿园小朋友一样端坐着不敢说话,甚至连大氣也不敢出。
“乱臣贼子!”
陈庆之恨恨的将一封书信拍到桌案上,已经是气到极点。
“都督,末将知道您很生气……但是,萧正德这个混球,天子是不会把他怎么样的。您就是生氣,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张马脸的马佛念十分纠结,自家主帅就是个死脑筋,保皇党。连皇帝自己都不把萧正德当回事,你这么激动有意思么?
陈庆之面前这封信是刘益守送来的,上面说萧正德邀请自己入建康“勤王”,然后附上萧正德信件的抄录。
陈庆之是不是真的愤怒,马佛念不知道。但是他自己对此是无感的,更别说带兵入建康“勤王”这种事情了。
萧衍对于宗室已经到了溺爱的程度,甚至已经是毫无是非观念了。现在刘益守抄了一封信过来,萧正德到时候大可以说刘益守在污蔑他,为之奈何?
“都督,此事只怕最后会不了了之。倒是刘益守为什么会把这封信送来,值得推敲一番。”
马佛念说完就当自己是哑巴,等着陈庆之回话。
“刘益守,想夺南济阴郡!他想要彭城!”
陈庆之微微皱眉说道。
有白袍军在,刘益守无法碰到飞地彭城,白袍军走了,南济阴郡兵力空虚,对方想必能如愿以偿。
是进还是退,陈庆之也有些犹疑。
第280章 你需要法律援助么?
这年春天发生了一件大事,萧衍很“任性”的再次出家,“舍身”同泰寺。群臣们凑齐了一亿钱,将其赎回。于是萧衍还俗,继续潇洒的当皇帝。
他倒是潇洒了,可群臣们的钱也不是浪水打来的。他们拿了一文钱出去,都会十倍百倍的从普通百姓那里拿回来,更何况是一亿钱的巨款呢。
同泰寺大佛阁的顶层,萧衍正在打坐数着佛珠,等待朱异报告朝中大事。
自从萧玉姚那件事以后,萧衍对朝政已经越发惰怠,除了大员任免或者大范围的自然灾害(如洪灾)外,其他事情皆由朱异处理后向其汇报结果。
“陈庆之上书说他之前北伐时受伤,到现在时常旧伤发作,希望能回建康,再与天子手谈博弈,宁愿做一个守卫皇宫的戍卒。”
听到这话,萧衍睁开浑浊的眼睛,忍不住叹息一声。
“子云(陈庆之表字)不是身体病了,他这是心病。跟在朕身边几十年,他这是想家了啊。”
“陛下所言极是,所以微臣特来请示,陈都督的职务应该如何调整。”
陈庆之对萧衍忠心耿耿,二人几十年情分,萧衍自然是不会怀疑对方的忠心。既然陈庆之通过官方渠道上表请求回建康,那就不能驳回对方的请求。
否则,会给众多朝臣一种“陈庆之马上要完蛋”的错觉。
“你觉得如何安排妥当?”
萧衍平静的问朱异道。
朱异这个人怎么说呢,贪污是没错,但朝政也确实是他打理的,这不仅是个脑力活而且是个巨大的体力活,现在的梁国中枢没了朱异还真不行!
这个人再怎么混账,起码他不可能谋反。既然不能谋反,那萧衍就会一直重用他。
“微臣以为,石头城拱卫台城,扼守长江,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不如平调陈都督戍卫石头城,这样陛下也能安心佛事。”
朱异小心翼翼的说道。
萧衍微笑点头道:“善,那就照此办理吧。”
“还有一事,坐镇寿阳的刘益守,前日上表要求北伐徐州,夺取彭城。”
刚刚才捐了一亿钱,现在各路朝臣们都在想着怎么样才能把损失捞回来呢,谁会想北伐啊!
萧衍对此心知肚明,微微摇头道:“让他安分点,语气委婉一些,不妨加些虚衔赏点财帛。听闻长城公主有孕在身,他这个驸马就不能安心等着孩子出世么?”
萧衍微微皱眉有些不悦,现在他对那种穷折腾瞎搞已经很厌烦了,只求天下无事太平就好。
“喏,微臣觉得刘益守此举不过是讨要粮饷,北伐也就说说而已。”
朱异小声附和道。萧衍点了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一个女儿显然无法满足刘益守的胃口,对方伸手要钱很正常。笃信佛教的萧衍,很能理解一个人男人对女色没有兴趣的时候,婚姻就会完全沦为利益结合的工具。
想来刘益守不会是个缺女人的!
“陛下,陈都督从南济阴郡回调建康,那原本的防务,由谁来负责呢?”
朱异终于把今日真正想说的问题说了出来,前面的都是在打埋伏。
这回萧衍没有问他的意见,而是直接说道:“成景俊为政地方颇有政绩,让他去吧,接任子云的职务。”
成景俊何许人也?
此人表字奇怪,字“超”,就一个字,范阳郡人,原是北魏淮阳太守成安乐之子,北魏将领。南梁天监六年(公元507年)的时候,北魏淮阳镇都军主常邕和杀成安乐,以城内附南梁,与成景俊结下死仇!
成景俊为了替报父仇,在南梁天监八年(公元509年)正月,时任北魏镇东参军的成景俊斩宿预城主严仲宝,献城归梁。
然后他隐忍十年不发,后面终于干了件大事。
南梁普通六年(公元525年),常邕和担任鄱阳内史。成景俊买凶杀人,刺杀了常邕和,并杀其家人子弟,将其灭门。
然而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萧衍竟然觉得此举是替父报仇,有当年桓温替父报仇的风采,乃是“义举”,宽恕了成景俊复仇行为,就连官都没有贬!
成景俊家仇得报,十分感激萧衍。后被萧衍外放到北豫州当刺史,屡有战功,治理地方颇有政绩。
此人到底怎么样另说,他让萧衍印象深刻绝对是真的。成景俊打仗的本事或许远不如陈庆之,但说道一根筋与刚烈恐怕犹有过之,而且自己有恩于对方,这个人是绝对不会投靠别人的。
萧衍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朱异就“恍然大悟”。成景俊这种油盐不进不肯送钱的,自然没什么好说。可是萧衍开口了也不能不给个交代。
“北豫州偏远,成景俊若是走了,谁可为政一方呢?”朱异疑惑问道。
北豫州在哪里呢?可不是挨着刘益守现在所在的寿阳这个“豫州”的,那是远在湖北咸宁附近。这里要是不安插个忠心的人为政一方,那叛乱只是迟早。
荆州扬州分两头,江州挑中间,这就是自东晋以来的南朝政治军事格局。荆州那边屡次造反,前车之鉴简直比过江之鲫还多!
“太子一事,朕愧对太子后人,那就封萧欢为江陵王,荆州刺史,撤销北豫州由荆州代管。其他诸子,都封为郡王,具体的你看着办吧。”
萧衍想到这件事就感觉心痛得很。
朱异听完大惊失色,哪怕他是个大贪官,也感觉此事异常不妥。
“陛下,现在的太子乃是三皇子萧纲!给前太子的子嗣如此高的封赏,会不会有些不合礼制?”
前任太子的儿子你如此封赏,那萧纲的儿子你要怎么封?长此以往,必定引发各种矛盾!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这算是朕对他们的补偿吧,你不必再多说了。”
萧衍语气虽然很平静,但似乎已经是打定主意一样。朱异深深一拜,退出佛阁后,只觉得遍体生寒,冰冷刺骨。
……
寿阳城刘益守所在府邸书房内,众多妹子联袂而来,看到桌案上堆得比她们还高案牍,又看到刘益守正在跟陈元康讨论政务,全都噤若寒蝉,一个个乖巧的退出了书房。
坐在刘益守对面的陈元康笑道:“主公这里堆积如山的公务,倒是把家中小娘都给吓到了。”
“都是些破烂事,招贤馆要赶紧的搜罗些管理政务的人才。”
刘益守长叹一声,最近的事情确实太多了。
“其实主公可以等夺得徐州之后再来处理这些。很多人现在都在观望,不知我们的深浅。若是能夺取彭城,必定声名大噪,到时候还怕没有人才么?”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但有时候又不完全是这个道理。
刘益守问道:“长猷(陈元康表字),你说偌大一个梁国,体制如此庞大而精细,为何处理不了州郡乡民之间的矛盾呢?”
古代就有皇权不下乡的说法,最多到县城这一级别,其他的都是宗族来处理矛盾,并主张“民不举官不究”。流水的皇权铁打的宗族,无论谁当皇帝,只要不出现侯景、黄巢那样人,盘踞在乡野的地头蛇们,都会过得很滋润。
“主公,你之前不是说要处理寿阳本地的各种诉讼么,案牍现在就在你桌案上摆着。在很多人看来,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如果整天都处理这些,那真是神仙也忙不过来了。你看萧衍像神仙么?”
在建康混过一段时间的陈元康,对萧衍和南梁中枢的人极为鄙视,认为这些人跟当初洛阳的那些官僚一个德行,没被尔朱荣给干了,那是因为没遇到“梁国尔朱荣”。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很多事情,就是从最小的地方开始的。”
刘益守叹了口气,如果是羊姜这样的妹子,他可以说一说糊弄下,但陈元康实在是太聪明了,很多事情刘益守没办法跟他讲得太明白。
前世的时候,阿妹你看这个国家若是谈起法律条文的精细,只怕冠绝各国,无人可比。若是这些规矩能够用在阿富汗这样的地方,他们何苦会如丧家之犬一般最后狼狈撤离?
当年侵华日军战败的时候也比他们从容啊!
就算阿妹你看在阿富汗一件事也办不好,也断然没有让某个组织卷土重来的道理。别人行,而且是比你弱了几个数量级的对手,但你却不行,那么问题一定不是出在实力上面。
实际上问题就是出在“法律援助”上面。
刘邦入关中,约法三章,就是最经典最有效最快速的“法律援助”。
他指出来了,什么事情是犯法的,什么事情是民不举官不究的,那么人们自觉遵从这个,统治的秩序自然就来了。
阿妹你看在阿富汗根本不去处理当地人的相关事宜,那么他们永远都是侵略者,无论他们干什么都一样!更别说这些人在那里坏事做绝了。
某个组织能卷土重来,同样不是因为他们是爱的战士用爱发电,而是因为他们深入基层,提供了最基本的秩序,处断了基层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能做,成为了裁判的角色。
无论这个处断是不是合理的,但至少是提供了一个依据,而不是无序。
偷别家的鸡要罚款,杀别家的狗要赔钱,无故骂人要道歉,这就是最小的“法律援助”,虽然小,你却不能忽视。
不然没有这种处断,当事人双方就只能靠拳头大小来解决矛盾了。只是这样一来,混乱在所难免,何来的统治秩序?
这些例子刘益守当然没法跟陈元康解释,想了半天,他才解释道:“寿阳城内有个叫张三的,偷了李四家的鸡,炖了吃了不认账,李四要讨回公道的话,要找谁呢?”
陈元康秒懂,若有所思的点头道:“自然是得找我们,而不是找族老解决。要不然,谁能替他出头,他将来肯定就听谁的。以后族老要他们跟我们对着干,他们也没办法违抗,对吧?”
果然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