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姓窃明 第23章

作者:浙东匹夫

“你也是海路进京的吧?难怪消息不灵通。吏部京察已报了你的绩优,听说还上达天听、跟户部复核了,拔擢你为正七品河道库使。

前几天考生履历送来时,我们看了都称奇,陛下用人还真是不拘一格。你要是再升一点,这科也不用考了。考出来能授的官,说不定比之前的还小呢。”

沈树人听完,心中也是一块石头落地,之前的付出果然没白费,看样子杨阁老的能量还是大,自己稍微立了点功,立刻能被放大宣传、足额兑现升官,不用担心被人昧了。

眼前这个礼部官员,按说不用操心他的事儿,但实在是沈树人的事迹太离奇,经办人只要看一眼履历,就难以忘记。

明朝制度,会试殿试哪怕考第一,最后得了状元,也只是授予翰林院修撰,正七品。

既然沈树人现在已经是正七品,考中了最多也就是平调,换个更加清贵一点的位置,但升级是不太可能了,除非又发生什么意外情况。

……

办完手续,距离考试也没多少时间了,沈树人和方以智也来不及跟其他赶考举人文会切磋。只是刚刚调整好状态,适应京城的水土气候,考试就开始了。

明朝的会试分三场,而且还不是连在一起的三天三场,中间有间隔。考完已经二月下旬了。

这三场里,也不是每场都考八股文,也有时政策论和公文写作、经义理解。只不过会试的时政策论分值占比被压得比较低,以免考生靠迎合主考官的政治立场来拍马屁上位。

而公文写作和经义理解对于走到这一步的读书人来说,又拉不开差距,大家都能基本满分,这才导致主要靠八股文来拉开分差。

考中的人,三月份还要考殿试,殿试不出意外的话是不会刷人的,只负责重新排定名次。考试内容是论、疏、诗,论的比重有所提升。

这是皇帝亲自考的,皇帝不用担心别人“迎合执政的政见”,也就不在乎主观偏差。

所以八股文质量能决定一个人能不能排进全国前三百名、做到进士,

时政策论的眼光见识,则能影响你进了前三百名后,具体怎么排序。

很多一辈子只求高中、不在乎排序的人,也就可以在时政策论上少花点精力。

就好比如果连保证高考进北大都做不到,那就专心刷高考大纲范围内的题即可,没必要浪费精力去学“北大入学后,内部的实验班选拔加试”。

那不是普通人有资格操心的。

沈树人的学问,全靠这一个多月来,跟着南直隶解元方以智的恶补,再加上他对《明史·魏藻德传》的理解,提前暗暗打磨过了文章。

进了考场之后,基本题简单答一下,八股文就直接靠自己预先打磨好的背诵默写下来,倒也不费事。

关键是沈树人心态很好,反正尽力就行,他也不指望考中才能升官、当地方实权派。

几天下来,别的不说,那雍容闲雅的态度,就让监考的礼部官员觉得这人不错。

而事实上,沈树人背后还有一道他自己都没敢确信的神秘力量帮衬——远在武昌的杨嗣昌杨阁老,之前就有关注他,听说他立功表现好,还多次给京中同僚写信夸过他,让京中好友帮衬。

如今已是崇祯十三年,天下有多乱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科举制度说是礼崩乐坏泥沙俱下,也一点不为过。

礼部里那些跟杨嗣昌关系好的,当然都知道如今服务前线最重要,这沈树人既是杨阁老要重用的,能松手就松手。

……

会试考完之后五天,眼看便是张榜的日子。

沈树人和方以智联袂去看榜,发现两人都轻松过关。

方以智颇为惊讶,他是唯一知道沈树人八股文真实实力的人,看到沈树人的名字,也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贤弟,你真是福星高照,这都能给你过。这下好了,会试一过,以你的实干之才,殿试反而没那么难了。

陛下策问,最喜欢问平贼事略,我们其他考生,只能空谈大道理,可不比你有实际的见解。”

方以智最终也只能叹服。

“多亏方兄帮我临阵磨枪,否则,也走不到这一步。走,今日得好好谢师,我做东。”沈树人说着,就请方以智去了京城最好的酒楼盛宴款待。

一众人等休憩数日,转眼来到三月份,便是殿试的日子了。

第三十三章 皇帝的道德洁癖

明朝的科举殿试,有三月初一考的,也有三月十五考的,不同时期调整过几次。

到了崇祯年间,国家各方面也都拮据得很,兵荒马乱、民生凋敝,大部分读书人未必经得起京城昂贵物价的长期消耗。

所以朝廷也图个省事,统一改回三月初一就考,好缩短举子们会试后滞留京城的时间,早考早超生。

沈树人和方以智都是第一次参加春闱,这么紧迫的日程,也让他们没时间结交新朋友。

基本上看完榜知道自己有殿试资格,立刻就回去闭门准备。

……

殿试前一天傍晚,紫禁城内。

结束了白天的办公之后,朱由检伸了个懒腰,趁着礼部尚书方逢年过来奏事未走、他便顺便关心一下殿试的名单:

“方卿,这次会试,可有发现什么卓异贤才。明日的殿试名单,朕刚刚看了,你们给的评语,都是些老生常谈,如何看得出举子的人品!”

方逢年是来给皇帝送材料的,被这么质问也是无可奈何:

“陛下,人品易作伪,学问却做不得假。礼部取仕,只能评学问,至于举子的人品,陛下明日可自行定夺。

科举之道,本就是为革汉魏六朝察举、中正之弊,杜绝虚情矫饰之辈。文章里说得忠孝的,做人未必就真的忠孝。”

朱由检一听就挺不高兴的,不过眼下殿试在即,他也不想跟方逢年计较。

如今这批六部官员里,户部、礼部、刑部三个部的尚书,皇帝都不太满意。

那些尚书们自己心里也清楚,觉得伴君如伴虎,萌生退意,很多问题上也不给皇帝面子。如果被逮到点小错,正好罢官回家、逃离火坑。只要别犯大错被杀就好。

大明朝的战局形势,大伙儿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京官真没那么值钱了,两年换一拨尚书都属于基本操作。

之前的户部尚书程国祥就不用说了,如算盘珠子般拨一拨动一动,朱由检让户部查点事儿,还得靠侍郎蒋德璟操持。

眼前这个礼部方逢年,之前则是和刑部尚书刘之凤一起,为了一些司法意见,跟皇帝闹了别扭。

主要是他们觉得崇祯去年出台的一系列处置贪官的新法太残酷,不但杀本人,还株连杀家人。他们就劝谏皇帝,说按照现在的局面,这样严格执法恐怕人心离散——

但崇祯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见他们求情,就以为方、刘二人收了钱想捞人。

于是,去年年底,崇祯就把直接责任人刘之凤罢免、下狱调查。刑部尚书的位置,现在还空着,由刑部的侍郎代理工作。

(注:历史上崇祯最后也没抓住刘之凤的明确罪证,刘之凤是被饿死在牢里的,不了了之。)

方逢年也知道,等刘之凤被处理完之后、盖棺定论,说不定就会轮到他了。

当然,他不是刑部的,那事儿上他只是帮着劝谏几句而已,还不至于被治罪,但罢官却是大概率事件。

今天皇帝问起殿试名单,又说礼部做事儿不重视考生人品、评语不够全面,方逢年便摆出大道理跟皇帝分析,头铁得很。

他知道,皇帝最近是被刘之凤等一系列案子、搞得对全体朝臣的忠义都产生了怀疑。以至于皇帝都不在乎文官的学问了,只想找点道德君子帮他做事,才有了这样的偏执。

而他作为礼部尚书,必须提醒皇帝:自古指望道德约束是不可能的,汉魏六朝以人品选官,最后的下场就是各种虚伪作秀,攀比谁父母死了陪葬多、守孝久、卧冰求鲤,其实都是假的!

朱由检被搞得心情恶劣,果然生出了“等春闱工作结束后就罢免方逢年”的想法。

不过,眼下这几天,还得忍。要是殿试录取结果出来之前,礼部尚书被皇帝拿下了,那朝廷的面子还往哪儿搁?

朱由检便强压怒火,耐着性子,硬逼方逢年非要从殿试名单里举出几个人品正直的人才,并且把之前的卷子送给他过目确认。

方逢年被逼得没办法,叹了口气,只好报了几个名字:

“京城魏藻德,天津高尔俨,文章俱有正气。不过臣还是那句话,人品是不能从文章措辞中看出来的,请陛下慎之!

另外,还有宁波葛世振、桐城方以智、苏州沈林等人,文章措辞朴实,策论持重,有老成谋国之见,这几人,在会试时取在中游,陛下若有兴致,也可一看。”

方逢年也不敢乱说,毕竟皇帝是要看原卷的。

朱由检果然立刻让人拿来卷子,挑出这几个人,好好读了一遍。八股修辞的好坏、起承转合的优劣,皇帝也不是很专业,所以主要看每个人的政治态度。

魏藻德的文章,果然全篇都在唱道德高调,而且还唱得比较巧妙,立刻赢得了皇帝的好感。

而其他几个,有些就比较务实,让皇帝有一种道德幻灭感。

看到沈树人的卷子时,朱由检又留了个心,忽然想起来,问道:

“这个沈林看着眼熟,是户部下面革新漕运的吧?朕记得两个月前就关照户部推广试点漕运革新,程国祥怎么也不上报近况!”

看着看着,朱由检又让人去找户部的人,问些情况,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

次日,殿试的正日子。

沈树人和方以智,一大早跟着另外两百九十八个同届生一起,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逐进入宫,来到建极殿。

建极殿便是后来的保和殿,左有文渊阁,右有武英殿,历来是殿试的考场所在。

大殿里摆着整整三百张几案,东西十五列、南北二十行,排得方方正正,很是齐整。桌上一色的文房四宝,也不用考生自备。

崇祯坐在中央御座上,开考之前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

沈树人也大胆偷偷观察了一下,崇祯的形象也挺出乎他意料的,看上去有些皱纹、枯瘦,须发斑驳凌乱,不像是刚要三十岁的人。

很快,崇祯亲口公布了考题,沈树人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果然考的是如何整顿吏治、以应对内外交讧,防止百官不忠降贼、被建奴流贼裹挟。

沈树人很清楚,怎样拍马屁才能拿高分,但他到了这最后一步,并没有打算完全按部就班。

因为今天答卷上的观点,是有可能被载入史书的,他可不希望后人提到时,说他殿试的观点纯粹是幼稚的唱高调、伪君子。

好在他已经为这个答案准备了很久,有多个备胎选项,知道如何折衷才能既不得罪崇祯,又言之有物。

下定决心之后,沈树人行云流水,很快就把卷子答完。单论交卷的速度,他绝对是排在前百分之十的。

因为大部分人还没考完,崇祯对最先交的几张也能抽空亲自阅卷一下、再交给礼部官员。等后面交卷的人多了,皇帝看不过来,基本上就不会看了。

殿试一共考了三个时辰,也不会立刻出结果,理论上还要留出两天时间阅卷。所以考完后,沈树人等人就回去了。

但是在这两天里,皇帝也可以提前把他觉得还不错的考生面试策问。

策问的结果,也是有可能影响最终成绩的,并不完全靠卷面决定排名。

于是,仅仅第二天,三月初二,在礼部官员连夜粗略阅卷一遍、大致把能进一二甲的六十人名单筛选出来后。崇祯就亲自召集这六十人,挑一些问题面试。

至于后面三甲的两百四十个人,皇帝是没空问的。说是皇帝亲自取,其实礼部官员自行就决定了、走个流程而已。

沈树人得知自己进了六十人面试范围后,就知道二甲“进士出身”是有了,不至于沦落到“同进士”。至于“进士及第”,他压根儿就没想,也知道自己没实力。

面试的地点跟前一天的建极殿相距不远,就在西边一些的文华殿。

众人行礼后,崇祯率先问了他最看好的魏藻德:

“如今内外交讧,朝廷百官降贼者甚众,坚贞为国者日稀,诸卿以为当如何整顿?魏藻德,你先说。”

魏藻德抖擞精神,连忙出列:“陛下,臣以为,文武心志不坚、不能勤于国事,多因朝廷选官注重虚文,不能砥砺仁人节操、恢弘志士之气。

正所谓知耻近乎勇,可如今朝中风气,不以贪鄙软弱为耻。甚至颇有朝廷重臣,觉得应该宽宥各地府县降贼之人,给他们所谓‘自新’的机会。

殊不知,此恶例一开,虽能挽回一二迷途失足之人,却也让天下风气颓败,知耻清正之士羞于与之为伍。长此以往,朝廷风气日下,却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问其臭。”

沈树人在旁边,心中毫不意外,因为他知道,这就是史书上说的、崇祯十三年科举时,皇帝本人喜欢听到的政治态度。

果不其然,崇祯立刻大喜,出言褒奖了魏藻德这个“对恶劣官员零容忍”的道德楷模。

旁边其他准进士听了皇帝的态度,再被崇祯问到时,很多没骨头的也就纷纷附和,变着花儿强调“整肃朝廷风气”的重要性。

有些激进的考生,唯恐自己的发言不能让皇帝留下深刻印象,很快就把发言往实证举措上歪楼了。

说着说着,有几个考生义正词严地说,应该把目前关在大牢里的原六省督师熊文灿尽快问斩!

以警戒那些原则性不强、对那些降贼后反正人员心怀期待、指望反贼改过自新的官员!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原则性问题不能含糊!

很快,持这类观点的准进士,都给崇祯留下了好印象。可惜他们人太多,说辞雷同,不太变得出花来,最后识别度也就不太高。

在沈树人身边,他的同伴方以智听到这种应对,已经暗暗摇头,还趁着别人不注意,跟沈树人窃窃私语:

“陛下亲自策问,怎么就成了所有人一起唱高调?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实在是危险。如今天下人有几个敢说自己从未对不起大明过?

如今领兵抵抗流贼和建奴的将领,有些是流贼反正,有些曾拥兵自重、保存实力、陷长官于不救……问题太多了。真要责之以无耻、论迹又论心,怕不是有千军万马要逼到李闯建奴那边。”

沈树人也叹息着微微摇头,示意方以智别急:

“兄所言甚是,不过今日是陛下策问,不是御前辩论。兄若觉魏藻德所言不妥,也该另想一套举措、就事论事。不能直接反驳、破而不立。”

策问和辩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辩论可以只驳倒对方,自己提不出解决方法。

而策问必须是“你行你上啊”,上不了就免开尊口,否则绝对是君前失仪,还会被皇帝严惩。

方以智觉得魏藻德无耻,但他还真想不到另一套解决办法,只能忍了。

第三十四章 被皇帝骂也是一种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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