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浙东匹夫
而洛水偏北一些,在伏牛山主岭的北侧,最后会和伊水在洛阳盆地汇合,注入黄河。
李自成这次战略转移,难度不小,半路上估计都摔死了不少人,还放弃了很多粮草辎重,这才得以在秦岭群山中来去自如。
但转移成功后,与罗汝才一合流,效果也非常明显——他可以不再执着于顺丹水出武关,在郧阳、襄阳一带和杨嗣昌死磕了,而是直接顺着洛水,扑向洛阳盆地。
五月初八,李自成进入洛水源头的群山中,五月十五,就攻破了山区的洛南县。
此后沿着洛水顺流而下,势不可挡,大军于五月二十抵达卢氏县,仅仅两天后就迫降占据了县城。又五日后抵达永宁县(今洛宁),于五月底破城。
六月上旬,李自成再破宜阳、新安县。
其中宜阳县是洛水岸边、位于洛阳上游的最后一个县了。
而新安县更是已经绕过了洛阳,卡住了历代著名的“洛阳八关”中的南侧伏牛山三关伊阙、太谷、轘辕。
换言之,到了这时候,李自成不但已经逼近了洛阳,还从南侧包围了洛阳,并阻止了官军从南阳盆地方向北上增援洛阳。
在南阳盆地的杨嗣昌,就算想派出援军,也得先攻破伏牛山上已经被李自成堵住的三条山谷要道。
否则,就得往东迂回,争取从开封、郑州走汜水关(古虎牢关)支援洛阳了。
换言之,沈树人在鄂豫边界消灭贺一龙的最后阶段,刚好与李自成杀出洛河河谷、进入洛阳盆地南部,差不多同一个时候。
要不是洛阳城池坚固,杨嗣昌就得担心这座古都会不会被快速攻破了。
现在,终于得到了沈树人这边的捷报,杨嗣昌好歹也抓住了一根功劳,至少可以平息一下皇帝可能出现的怒火。
不管其他地区城池有没有丢,这儿好歹是实打实彻底全灭了两家贼王,还是连头目直接斩首送交京师的那种,跟往年的“诏安迫降”含金量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对于沈树人的表功,杨嗣昌当然是全盘支持,但支持的同时,又给刘国能下令,并且给沈树人回信,让他也帮着劝刘国能,尽快回援河南战场。
河南战场也不是没有官军防守,但都是些文官节制的地方卫所,战斗力非常堪忧。
主持防务的文官,主要有河南巡抚李仙凤、洛阳参政王胤昌。受他们统辖的武将则包括河南总兵王绍禹,副将刘见义、罗泰。
杨嗣昌深知这些人绝没有刘国能的悍勇敢战,所以一定要刘国能去增援。
第一百二十三章 孙武再世
话分两头,且不说杨嗣昌给沈树人、刘国能的回信如何焦急、如何迫切想要催刘国能回师救援洛阳。
单说杨嗣昌给崇祯的奏折,在送出之后,经过短短六天,就通过日行四百里的加急传递,送到了京城。
这毕竟不是什么火烧眉毛的敌情,而是战后的报捷,大局已经尘埃落定,所以也没必要太急。日行六百里、把马匹跑死跑伤也不划算。
……
紫禁城中,越勤政越帮倒忙的崇祯,最近心情也是非常复杂。
过去一两个月内,朝政军务算是喜忧参半。
内政方面,去年一番革除弊政的狠狠整顿,眼下倒是收获了一点成绩,财政方面,至少从日常收支账目来看,亏空有慢慢好转的趋势。
三月底四月初开始,南方试点三省正式开征厘金。
两个月试下来,按照南方六月底时统计的年中数据、上报到户部据。说是加起来已经收了有四五十万两,这才收了两个月就有那么多银子,还没激起地方上的反抗,看来这银子确实该征!
大明富商那么多,还有官商勾结的,很多都是亦官亦商,早该让他们为国出力了!
崇祯之前没敢动增加商税的念头,不是他不想。而是当年他兄长在位时,南方对税监矿监的激烈反抗,至今犹历历在目,所以怕惹出事来不敢征。
这次,南方也有零零星星的反抗,但都不剧烈,一切都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崇祯当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沈廷扬沈树人父子提前精心布局拉拢的结果。他们在推行厘金之前,在福建已经拉拢了郑家,在南直隶拉拢了南京户部的张国维,在湖广拉拢了杨嗣昌方孔炤。要是没有这些地方实权派鼎力合作,厘金改革在地方上的“民怨”早就沸腾了。
但崇祯还以为是自己英明神武、皇权威势导致的这一切。觉得早知道南方人这次不敢剧烈反抗的话,他早几年就该征这个厘金了!
虽然收上来的厘金,北京这边的朝廷一两银子都没拿到,但至少可以填补南方剿贼军费的开支。京城这边可以少往外拨很多银子了,节流下来也等于开源。
整个过程中,崇祯唯一明显察觉到的抵触和不爽,只是来自北京这边的户部系统、及其裙带关系网——
原本朝廷的军费都要统征统发,所有军饷户部都能过手,而一经手就意味着沾一手的油水。
现在地方上收上来直接发,经手倒腾环节省掉了很多赚差价的中间商,于是中间商们就怨声载道,没得贪了。
但是,被收税的地方的老百姓都没叫唤,户部的人要越俎代庖叫苦,肯定是不合适的。
这种情况下谁敢跳出来为地方利益请命,摆明了就是承认谁才是原先发军饷过程中贪得最多的元凶巨恶,那就是在嫌崇祯杀贪官的刀子不够锋利了。
而且,如今主持户部日常工作的蒋德瑾都还有点护着沈廷扬,其他人想单独扳倒沈廷扬,难度也大了点。
于是,那些京中负责发军饷的利益集团,在四月份的短暂蛰伏、试探后,终于在五月中旬,找到了一个很好用的、新颖的弹劾角度——
他们不再讨论“厘金是否盘剥地方百姓,是否与民争利”这个点了,这个点没法说,“民”都没喊你喊个屁。
他们改为集中火力喷“厘金制度会导致地方军饷由地方自行发放,导致有重回唐朝节度使制度藩镇割据的风险”。
这一点喷起来确实理直气壮,因为这些京城贪官说的都是事实,南方确实有可能出现军阀割据的趋势——
历史上清朝为了对付太平天国开了厘金,后面不就出现“东南户保”了么。等八国联军打进来的时候,东南都可以有独自不同于北京的对外态度了,甚至还能请求洋人“只对北京朝廷宣战,别跟东南户保的各省打”。
这一切虽然如今都没发生,可混老了官场的人精们都是会推演的。
从五月中旬开始,二十几天之内,喷沈廷扬“未来有可能导致军阀割据”的折子如雪片一样飞进内阁,飞进皇宫大内。
崇祯看了,也是冷笑不已。
他已经想明白了:如今喷沈廷扬“未来可能造成的危害”的人,其实还是那群之前负责收发军饷满手沾油的狗官!巨贪!
他们哪里是为了朝廷才弹劾的!真实动机当然是因为他们经手分钱的中间商地位被绕过了!
崇祯的内心已然开始积蓄杀意,对于这些弹劾者,每一个都记在心上,只想以后找到借口就狠狠屠戮!
当然,崇祯想这么做,绝不是为了保护沈廷扬,或者帮沈家出气,他没那么好心。
他只是在为朝廷这些年里、被“军饷中间商”们贪走的银子而愤怒。沈廷扬只是恰好扮演了崇祯钓起大鱼的诱饵。
“沈卿是公忠体国为国聚财的好官呐……可惜他现在招惹了这么多人记恨,怕是不好处置。偏偏那些贪财狗官写的奏折,每一个字明面上都大义凛然、挑不出错处,要驳回也不太可能。
看这样的架势,就算想把沈卿调到南京去、明升暗降,怕是那些反对的人都还会不依不饶,他们要的恐怕是‘明实都降’,才能平息这群人的愤怒……
要是开征厘金之后,南方战场上有点军事成绩,倒是好找到借口堵住那些言官的嘴,证明‘厘金开征后,对南方自筹军饷各省的战斗力也确有提升’。但是没有军事胜利的话,只有‘省钱’这一个功效,怕是难以服众……”
崇祯看着眼前一堆堆的弹劾奏折,也陷入了痛苦之中。半晌拿不出个处理意见,不知不觉就靠在御案上睡着了。
估计今晚又是一个白白浪费时间的勤政之夜,搞得那么辛苦,却什么事儿都没办成。
许久之后,还是周皇后听说陛下今晚又在书房睡着了,才带着宫女提着夜宵过来安慰,想喊醒了皇帝回床上睡。
崇祯被喊醒,内心颇为懊恼,觉得自己又什么都没干,白白苦恼了一晚上,很有一种挫败感。
他只觉得太阳穴都一跳一跳的,很想找个犯了错的宦官或者宫女呵斥一顿。
好在宦官宫女都伺候了他十几年了,知道这位天子对政务束手无策时、起床气都特别大,所以这时候都特别小心,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让崇祯也挑不出毛病来。
崇祯愈发郁闷,都要憋出内伤来了。
好在便在这一刻,宫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似是有传讯的宦官飞奔而来。
崇祯眉毛一挑,脸色一喜,还没等宦官入内,就主动起身往门口冲去,还亲口训斥:“大晚上的跑什么跑!不怕惊驾么!”
旁边的宫女宦官都是一阵兔死狐悲,知道那个跑步传讯的人怕是要倒大霉了。
果不其然,那传讯宦官被皇帝的呵斥、吓得直接在门槛上绊了个狗啃泥,门牙都磕掉了一颗,却还要连忙爬起来,用漏风的声音一边含混请罪,一边解释:
“陛下恕罪!奴才不敢惊驾啊!实在是前方有四百里加急的军情捷报,想让陛下早点听到,也好开心一下。”
崇祯跳动的太阳穴,终于随着“捷报”二字平静了下来,头脑上的血压也是忽高忽低,脸色忽而苍白忽而涨红。
“何处捷报!拿来我看!”崇祯一边厉声追问一边伸手,身体都有些恍惚摇晃。
周皇后在旁,她太了解丈夫了,连忙上去一把抱扶住,以免崇祯站立不稳。
感受到妻子的慰藉,崇祯总算缓了口气,一边展开捷报,一边听宦官口述。
“陛下,是杨阁老从湖广、河南来的捷报。湖广境内,革左五营贺锦部覆灭,贺锦本人也被官军斩首,河南境内,贺一龙部也被歼灭,贺一龙本人也被斩首。两颗首级,这次一并送来京师了。”
崇祯深呼吸了几口,把捷报死死攥紧,恨声说道:“革左五营,已灭其三!当初跟着张逆一起挖过凤阳皇陵的十三家贼头,现在还剩七八家活在世上了!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朱由检在此盟誓,迟早定要发遣良将,将当初发掘祖陵的诸多贼首一并诛灭!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感慨完之后,他才又渐渐精神清醒了些,有心思去慢慢看立功的诸将。
这才注意到,此战又是贺锦、贺一龙合力想进犯黄州、随州,被湖北兵备佥事沈树人设计诱敌,围歼于桐柏山中。
沈树人、刘国能前后夹击、困敌于绝地。五万贼众、彻底歼灭,毫无漏网!
杨嗣昌的捷报里,还粉饰了一些细节,烘托了一些氛围,怕皇帝不知道桐柏山战场的地势格局、理解不了怎么打的胜仗。就类比说:
当年写《孙子兵法》那位孙武子,在桐柏山谷中破楚军的“柏举之战”,便是发生在差不多同一战场。但沈兵备把“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的兵法奥义,发挥到了如孙武子一般不遑多让。
崇祯看完之后,也是脑补得悠然神往。
真是天佑大明啊!
莫非这沈树人,真是孙武子再世、挽我大明倾颓!
第一百二十四章 儿子立功爹先升官
次日清晨,恰巧是五日一次的例行大朝会。
崇祯前一夜因为得了好消息,在周皇后宫里睡得非常安稳,早朝时便精神饱满。
他知道群臣还未听说昨夜送达的杨阁老捷报,便有意先压一压,要借着这次的机会,顺便把另外几项内政方面的任命强行推行下去。
所以,他刻意先不提剿贼军功和表彰的事儿,而是先让人讨论内阁已经压了好多天的“对厘金改革倡议人的奖惩”。
作为皇帝,如果是那种独夫民贼、一言九鼎的存在,那是不喜欢“扮猪吃虎”的,他们更喜欢直接独断专行。
但明朝很多皇帝,被内阁和大臣们掣肘的久了,想推行一点事情总是阻力重重,这种情况下难免也会养成一些恶趣味,总想打反对者的脸,打得越精彩皇帝越爽、越能出一口恶气。
此时此刻的崇祯,怕不是就有几分这种心态。
朝会很快正式开始了。几项日常的常规议题后,就进入了今日的第一项重头戏。
崇祯亲自开口,为即将讨论的事儿定了调子:
“诸卿,今日朝会,有一件大事必须议定了。厘金之法,实施已经两月有余。南方三省也已把四五两月的金额上报,着实减轻了户部数十万两的军费开支。
按户部的统计,今年剩下六个月,至少还能减少户部直接支出一百五十万两,如此善政,是不是该推行南方各省,议定一个时刻,让四川、江西、浙江也逐步开征。”
崇祯这番话刚出口,户部果然就有几个官员面露不忿,很想直接跳出来劝谏。
但似乎是考虑到这大殿之上,不比私下递折子,一群户部官员主动带头反对户部自己推进的政策,有点不像话,这才暂时忍了。
不过,他们也都互相使眼色,总想推一个立场嫌疑不大的人来挑头。最后一番眼神交流后,就轮到了工部尚书周士朴出面。
这个周士朴,乃是河南归德府(商丘)人士,跟当初做过多年户部尚书的侯恂是老乡兼旧同僚(侯恂也是商丘人)。
崇祯七年以前,侯恂当户部尚书时,周士朴就历任过户部左、右侍郎。后来侯恂倒台下狱,周士朴被调去了工部,升任尚书。
不过工部和户部历来是工作上交往很密的,工部是花钱大户。而按明末的官场黑暗程度,户部拨出去的政府工程款项,最后显然不可能都被工部花到实处,至少相当一部分直接就被回扣返还到了拨款人手上,互相分肥。
所以,周士朴对于“每年有两三百万两银子、以后都由地方收了直接在地方上花掉,不用经户部过手沾油”,显然也是非常抵触的,他和户部那些侯恂派的故吏,有很强烈的共同利益。
于是,周士朴就顶着皇帝的猜忌,主动跳出来:“陛下,臣以为厘金之法,弊端甚重。长远来看,将导致唐时藩镇割据之祸。
前宋与我大明,花了六百年时间,让地方军、财分权,才有那么久的太平盛世,陛下不可为一时缺钱、倒行逆施啊!”
崇祯闻言颇为恼怒,但他现在有底气,怒气倒不用表露得太浅显,于是便皮笑肉不笑地说:
“周卿!在你看来,厘金之法,只是钱的问题么?我看你们一个个都猪油蒙了心!眼下当务之急,是除恶务尽!平定流贼!
朕要的是地方驻军的战力!要的是各军用命保护家乡!如果厘金之法能提升各省军力,难道也不该力推!你们一个个都想勾结流寇不成!”
崇祯这段话,一开始语气相对平缓,越说到后面越是声色俱厉,逐次递进,直接把周士朴等人架到了一个“不支持厘金就是不支持提升地方军队战斗力,就是勾结流贼”的大逆不道位置上。
周士朴语气一塞,暂时不敢开口。
崇祯便乘胜追击,又补充羞辱了几句:“周卿,你自己工部有多干净,不用朕说了吧?听说朕派张彝宪去户部、工部出纳,你还推三阻四。明着说是耻于和宦官为伍,实际上想的是什么,你心里清楚!”
原来,就在几个月之前,崇祯就因为觉得这位周尚书贪得太厉害,所以力排众议,派了个宦官去户部和工部担任出纳,查清户部拨给工部的每一笔银子具体怎么花了。
历史上,周士朴最后就是以“耻于被宦官查账”的理由,跟张彝宪闹了很大的矛盾,被皇帝罢免。
罢免后他就回商丘老家居住,第二年(崇祯十五年)就遇到李自成攻破商丘。周士朴最后关头倒也有点晚节,在李自成破城后全家上吊死了。
(注:但也有历史学家分析认为,他是怕被李自成抓住后折辱,未必是忠于大明誓死不降。因为李自成对聚敛巨富的藩王、贪官,都是绝不手软的,根本不用接受投降,杀了他们银子也都是李自成的,还能得个杀贪的美名)
如今,因为沈树人的蝴蝶效应、厘金制度的斗争,倒是把崇祯和周士朴之间的矛盾提前点燃了。
谁让周士朴眼色不好,今天要当这个出头鸟、让户部那些侯恂派的人欠他一个大人情呢,结果一脚踢到了铁板上。
被皇帝辱骂后,周士朴还有些气愤不过,抗声直言:“臣确实羞于与宦官为伍!不过今日之事,却与此无关!陛下说厘金可以提升地方各省驻军战力、士气,怕也只是一厢情愿。